沉思 闷极,是出游都可散怀。——便和她们出游了半日。 回来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荡的车里,我只向后攀着小圆窗看着。弯曲的道儿,跟着车走来,愈引愈长。 树木,村舍,和田垄,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动。 车里,她们捉对儿谈话,我也和晚霞谈话,——“晚霞!我不配和你谈心,但 你总可容我瞻仰。” ……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的咽啾着——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来。车进了城了, 我仍是向后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 个最浓郁的回忆! 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续续的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 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发,还是四无人声,只闻啼鸟。开门出去,立在阑外,润湿的晓 风吹来,觉得春寒还重。 地下都潮润了,花草更是清新,在蒙蒙的晓烟里笼盖着,秋千的索子,也被朝 露压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会得枝头渐绿,墙内外的桃花,一番雨过,都零落了——忆起断句“落 尽桃花澹天地”,临风独立,不觉悠然!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时使人惆怅而烦闷。 无聊的洗了手脸,天色已黄昏了,到门外园院小立,抬头望见了一天金黄色的 云彩。——世问只有云霞最难用文字描写,心里融会得到,笔下却写不出。因为文 字原是最着迹的,云霞却是最灵幻的,最不着迹的,徒唤奈何! 回身进到院里,隔窗唤涵递出一本书来,又到门外去读。云彩又变了,半圆的 月,渐渐的没入云里去了。低头看了一会子的书。听得笑声,从圆形的缘满豆叶的 棚下望过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荡摇着,好像一幅活动的影片,—— 光也从圆片上出现了,在后面替他们推送着。光夏天瘦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 不了她的憨态。 我想随处可写,随时可写,时间和空间里开满了空灵清艳的花,以供慧心人的 采撷,可惜慧心人写不出! 天色更暗了,书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云色又变了,从金黄色到了暗灰色。 轻风吹着纱衫,已是太凉了,月儿又不知哪里去了。 黑暗不是阴霾,我恨阴霾,我却爱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显着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树,也有了花,也有了红 墙,也有了蓝瓦;便一切崭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空混沌之中;没有 了人,没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 黑暗的园里,和华同坐。看不见她,也更看不见我,我们只深深的谈着。 说到同心处,竟不知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人耳都是天乐一般——只在一阵 风过,槐花坠落如雨的时候,我因着衣上的感觉,和感觉的界限,才觉得“我”不 是“她”,才觉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华在黑暗中递过一朵茉莉,说:“你戴上罢,随着花香,你纵然起立徘徊,我 也知道你在何处。”——我无言的接了过来。 华妹呵,你终竟是个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着迹的东西,在无人 我的世界里,要拒绝这个! 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的淡了,墙影渐渐的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 ;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我说 :“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夜宜深谈, 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趋势……”那夜 树影深深,四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后楼上伴芳弹琴。忽然大雷雨—— 那些日子正是初离母亲过宿舍生活的时期。一连几天,都是好天气,同学们一 起读书说笑,不觉把家淡忘了。——但这时我心里突然的郁闷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头抚着琴上的花纹说,“我们到前楼去罢!”芳住了琴劝我说 :“等止了雨再走,你看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着,听我弹琴, 好不好?”我无聊,只得坐下。 雷声只管隆隆,雨声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内黑暗极了。我替芳开了琴旁的 电灯,她依旧弹着琴,只抬头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这时母亲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 许叫人卷起苇帘,挪开花盆,小弟弟们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着,目注着芳的琴谱,忽然觉得纸上渐渐的亮起来。回头一看,雨已止了, 夕阳又出来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树上更绿了,蝉儿又带着湿声乱叫着。 我十分欢喜,过去唤芳说,“雨住了,我们下去罢!”芳看一看壁上的钟,说, “只剩一刻钟了,再容我弹两遍。”我不依,说,“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回 头便走。她只得关上琴盖,将琴谱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道,“你这孩子真磨人!” 球场边雨水成湖,我们挨着墙边,走来走去。藤萝上的残滴,还不时的落下来,我 们并肩站在水边,照见我们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来走去的谈着,郁闷已没有了。那晚我竟没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 芳攀着秋千索子,站在我旁边,两人直谈到夜深。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讯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说:“我只要一个白 石的坟墓,四面矮矮的石阑,墓上一个十字架,再有一个仰天沉思的石像。……这 墓要在山间幽静处,丛树阴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开的花朵,替 我放上一两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我看完这一段,立时觉得眼前涌现 了一幅清幽的图画。但是我想来想去……宛因呵,你还未免太“人间化”了! 何如脚儿赤着,发儿松松的挽着,躯壳用缟白的轻绡裹着,放在一个空明莹澈 的水晶棺里,用纱灯和细乐,一叶扁舟,月白风清之夜,将这棺儿送到海上,在一 片挽歌声中,轻轻的系下,葬在海波深处。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几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红灯,绕以清乐,一簇的停在 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苍凉,又是何等豪迈! 以万顷沧波作墓田,又岂是人迹可到?即使专诚要来瞻礼,也只能下俯清波, 遥遥凭吊。 更何必以人间暂时的花朵,来娱悦海中永久的灵魂!看天上的乱星孤月,水面 的晚烟朝霞,听海风夜奔,海波夜啸。比新开的花,徐流的水,其壮美的程度相去 又如何? 从此穆然,超然,在神灵上下,鱼龙竞逐,珊瑚玉树交枝回绕的渊底,垂目长 眠:那真是数千万年来人类所未享过的奇福! 至此搁笔,神志洒然,忽然忆起少作走韵的“集龚”中有:“少年哀乐过于人, 消息都妨父老惊,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缥缈反幽深。”——不觉一笑! 猛忆起我在大学时代,也有一阵子沉迷于集龚,龚定庵先生学问渊博,他的文 章有许多是我看不懂的,但是他的诗词,我还可以领会一二。最妙的是,光是他的 《己亥杂诗》,已有三百十五首,那就是有了一千二百四十句七言句,再加上其他 诗词,数目就更多。这就如同我手边有好几百块五色缤纷大大小小的积木,可以堆 成小巧玲玫的亭台,也可以搭成七宝庄严的楼阁! 当时随手记下的都已不存了!现在想起来,还有几首不忘的。比如对联: 别有狂言谢时望 更何方法遣今生 又如: 烈士暮年宜学道 才人老去例选禅 集的诗有:“偶赋凌云偶倦飞,一灯慧命续如丝。百年心绪归平淡,暮气颓唐 不自知。风云材略久消磨,其奈尊前百感何,吟到恩仇心事涌,侧身天地我蹉跎。 光影犹存急网罗,江湖侠骨恐无多。夕阳忽下中原去,红豆年年掷逝波。不容水部 赋清愁,大宙南东久寂寥。且莫空山听雨去,四厢花影怒于潮。”也有些艳句,如 :“三生花草梦苏州,红似相思绿似愁。今日不挥闲涕泪,一身孤注掷温柔。”这 些感慨和情绪,都不是我当时心中脑中所有的!只为集起来,读来顺口,看来顺理, 也不管它走韵不走韵,随时写好便寄去给我的“小长辈”看,如我的“小”舅舅杨 子玉先生,我的“老”表兄刘放园先生,他们只比我大十六八岁,以博一笑。但是 其中有一联句就觉得还朴素平稳,也合乎我当时的心境,于是在一九二四年从美国 的沙穰疗养院寄回中国给刘放园表兄,请他写成一副对联,我好悬挂,那就是: 世事沧桑心事空 胸中海岳梦中飞 不料他却请梁任公先生代笔!那时我还不认识梁先生。 父亲的朋友送给我们两缸莲花,一缸是红的,一缸是白的,都摆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没有在院子里看莲花了——但故乡的园院里,却有许多;不但有 并蒂的,还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红莲。 九年前的一个月夜,祖父和我在园里乘凉。祖父笑着和我说,”我们园里最初 开三蒂莲的时候,正好我们大家庭中添了你们三个姊妹,大家都欢喜,说是应了花 瑞。”半夜里听见繁杂的雨声,早起是浓阴的天,我觉得有些烦闷。从窗内往外看 时,那一朵白莲已经谢了,白瓣儿小船般散飘在水面。梗上只留个小小的莲蓬,和 几根淡黄色的花须,那一朵红莲,昨夜还是菡萏的,今晨却开满了,亭亭地在绿叶 中间立着。 仍是不适意!——徘徊了一会子,窗外雷声作了,大雨接着就来,愈下愈大。 那朵红莲,被那繁密的雨点,打得左右欹斜。在无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阶去, 也无法可想。 对屋里母亲唤着,我连忙走过去,坐在母亲旁边——一回头忽然看见红莲旁边 的一个大荷叶,慢慢的倾侧了来,正覆盖在红莲上面……我不宁的心绪散尽了! 雨势并不减退,红莲却不摇动了。雨点不住的打着,只能在那勇敢慈怜的荷叶 上面,聚了些流转无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的受了感动——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 除了你,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