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别 哪有心肠?然而竟被友人约去话别——回来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没有电光,中 堂燃着两支蜡烛,闪闪的光影,从竹帘里透出,觉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听见母亲同涵和杰断断续续的说话。等我进去时,帘子响处, 声音都寂。母亲只低着头做针钱,涵和杰偶然的站了起来,却没有话说,只扶着椅 背,对着闪闪的烛光呆望。 我怀疑着,一面向母亲说着今天饯别的光景,他们两人竟不来搭话,我也不问。 母亲进去了,我才问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 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 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哥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暂时 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 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诃斥。他也大声的说:“瞒别人,难道要 瞒自己的姐姐?”他负固的抵抗着。 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姐姐呢!”两对辛酸的眼光相 触,如同刚卸下的琴弦一般,两个人同时无力的低下头去。 我神魂失据的站在他们中间。 电灯又灭了,感谢这一霎时消失的光明!我们只觉得温热颤动的手,紧紧的互 握着,却看不见彼此盈盈的泪眼! 只这般昏昏的,匆匆的别去,既不缠绵,又不悲壮,白担了这许多日子的心了! 头一天午时,我就没有上桌吃饭,弟弟们唤我,我躺在床上装睡。听见母亲在 外问说:“罢了,不要惹她。”伤了一会子的心——下午弟弟们的几个小朋友来了, 玩得闹烘烘的,大家环着院子里一个大莲花缸跑,彼此泼水为戏,连我也弄湿了衣 襟。母亲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边去了,却吩咐厨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黄昏时又静了下来,我开了琴旁的灯弹琴,好几年不学琴了,指法部错乱,我 只心不在焉的反复的按着。最后不知何时已停了弹,只倚在琴台上,看起琴谱来。 父亲走到琴边,说:“今晚请你的几个朋友来谈谈也好,就请她们来晚餐。” 我答应着,想了一想,许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虽远些,还在西城。 我就走到电话匣旁,摘下耳机来,找到她,请她多带几个弟妹,今夜是越人多 越好。她说晚了,如来不及,不必等着晚餐也罢。那时已入夜,平常是星从我家归 去的时候了。 舅母走过来,潜也从家里来了,我们都很欢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对!潜 说着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学生的笑话,我们听得很热闹。 厨丁在两个院子之间,不住的走来走去,又自言自语的说:“九点了!”我从 帘子里听见,便笑对母亲说:“简直叫他们开饭罢,厨师父在院子里急得转磨呢! ——星一时未必来得了。”母亲说:“你既请了她,何妨再等一会?”和我说着, 眼却看着父亲。父亲说:“开来也好,就请舅母和潜在这里吃罢。我们家里按时惯 了,偶然一两次晚些,就这样的鸡犬不宁!”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只怕的是我今夜又 不吃饭,如今有舅母和潜在这里,和星来一样,于是大家都说好——纷纭语笑之中, 我好好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好一会,星才来到,还同着宪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进入客室。 话别最好在行前八九天,临时是“话”不出来的。不是轻重颠倒,就是无话可 说。所以我们只是东拉西扯,比平时的更淡漠,更无头绪,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只记得一句,还不是我们说的。 我和星,宜在内间,楫陪着宪在外问,只隔着一层窗纱,小孩子谈得更热闹。 星忽然摇手,听了一会,笑对我说:“你听你小弟弟和宪说的是什么?”我问 :“是什么?”她笑道:“他说,‘我姐姐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 般!’”她说着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觉脸红起来。 ——我们姐弟平日互相封赠的徽号多极了!什么剑客,诗人,哲学家,女神等 等,彼此混溢着。哪里是好意?三分亲爱,七分嘲笑,有时竟等于怨谤,一点经纬 都没有的!比如说父亲或母亲偶然吩咐传递一件东西,我们争着答应,自然有一个 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奖,其余三个怎肯干休?便大家站在远处,点头赞叹的说: “孝子!真孝顺!‘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结果又引起一番争论。 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无知,每每在大庭广众之间,也弄假成真的说 着,总使我不好意思——我也只好一笑,遮掩开去。 舅母和潜都走了,我们便移到中堂来。时已夜午,我觉得心中烦热,竟剖开了 一个大西瓜。 弟弟们零零落落的都进去了,再也不出来。宪没有人陪,也有了倦意。 星说:“走罢,远得很呢,明天车站上送你!”说着有些凄然。——岂知明天 车站上并没有送着,反是半个月后送到海舟上来,这已是我大梦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们,走入中间,弟弟们都睡了。进入内室,只父亲一人在灯下,我问 妈妈呢,父亲说睡下了。然而我听见母亲在床上转侧,又轻轻的咳嗽,我知道她不 愿意和我说话,也就不去揭帐。 默然片晌,——父亲先说些闲话,以后慢慢的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 父嘱咐我说:‘出外只守着三个字:勤,慎,……’”没有说完,我低头按着胸口 ——父亲皱眉看着我,问:“怎么了?”我说:“没有什么,有一点心痛……”父 亲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你睡去罢,已是一点钟了。”回到屋里, 抚着枕头也起了恋恋,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饭是独自吃的,告诉过母亲到佟府和女青年会几个朋友那里辞行,便出门去 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来。 入门已觉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们拦住我,替我摄了几张快影。照完我径入 已室,扶着书架,泪如雨下。 舅母抱着小因来了,说:“小因来请姑姑了,到我们那边吃饺子去!”我连忙 强笑着出来,接过小因,偎着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泪眼——便跟着舅母过来。 也没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父亲踱了过来,一面 逗小因说笑,却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泪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 和嫂嫂含着泪只管让着,我不顾的站了起来……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着午餐。母亲坐在中间屋里,看见我,眼泪便滚了下来。 我那时方寸已乱!一会儿恐怕有人来送我,与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 不如现在哭。我叫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 着臂腕,呜咽不成声!——半年来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无数的忍泪吞声,都积 攒了来,有今日恣情的一恸! 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来劝,恐怕是要劝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释了手,卧在床上,泪已流尽,闭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觉得廓然。外面人报 潜来了,母亲便走了出去。小朋友们也陆续的来了,我起来洗了脸,也出去和他们 从容的谈起话来。 外面门环响,说:“马车来了。”小朋友们都手忙脚乱的先推出自行车去,潜 拿着帽子,站在堂门边。 我竟微笑了!我说:“走了!”向空发言似的,这语声又似是从空中来,入耳 使我惊慑。我不看着任一个人,便掀开帘子出去。 极迅疾的!我只一转身,看见涵站在窗前,只在我这一转身之顷,他极酸恻的 瞥了我一眼,便回过头去!可怜的孩子!他从咋日起未曾和我说话,他今天连出大 门来送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无限的别话, 我都领会了!别离造成了今日异样懂事的一个他!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无情的姐 姐连寿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门外,只觉得车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来了。我却不曾看见 母亲。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隐在人后,或是她没有出来。我看见舅母,嫂嫂, 都含着泪。连站在后面的白和张,说了一声“一路平安!”声音都哽咽着,眼圈儿 也红了。坐车,骑车的小孩子,都启行了。我带着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上了车,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马一扬鬣,车轮已经转动。只几个转动,街角的墙影,便将 我亲爱的人们和我的,相互的视线隔断了…… 我又微笑着向后一倚。自此入梦!此后的都是梦境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