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家 我出国去,她原定在北平东车站送行,因为那天早晨要替我赶完一件绒衣,到 了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她十分惆怅,过几天她又赶到上海来送我上船。我感谢 之余,还同她说,“假如我是你,送过一次也罢了,何必还赶这一场伤心的离别?” 她泫然说,“就因为我不是你,我有我的想法!”——庐隐有一首新诗,就记的是 这件事,我只记得中间四句,是: 辛苦织成的绒衣, 竟赶不上做别离的赠品, 秋风阵阵价紧, 不嫌衣裳太薄吗? 在上海我们又盘桓了几天。动身之日,我早同她约定,她送我上船就走,不要 看着船开,但她不能履行这珍重的诺言,船开出好远,她还呆立在码头上…… 昨天下午离开了家,我如同入梦一般。车转过街角的时候,我回头凝望着—— 除非是再看见这缘满豆叶的棚下的一切亲爱的人,我这梦是不能醒的了! 送我的尽是小孩子——从家里出来,同车的也是小孩子,车前车后也是小孩子。 我深深觉得凄恻中的光荣。冰心何福,得这些小孩子天真纯洁的爱,消受这甚深而 不牵累的离情。 火车还没有开行,小弟弟冰季别到临头,才知道难过,不住的牵着冰叔的衣袖, 说:“哥哥,我们回去罢。”他酸泪盈眸,远远的站着。我叫过他来,捧住了他的 脸,我又无力的放下手来,他们便走了。——我们至终没有一句话。 慢慢的火车出了站,一边城墙,一边杨柳,从我眼前飞过。我心沉沉如死,倒 觉得廓然,便拿起国语文学史来看,刚翻到“卿云烂兮”一段,忽然看见书页上的 空白处写着几个大字:“别忘了小小。”我的心忽然一酸,连忙抛了书,走到对面 的椅子上坐下——这是冰季的笔迹呵!小弟弟,如何还困弄我于别离之后? 夜中只是睡不稳,几次坐起,开起窗来,只有模糊的半圆的月,照着深黑无际 的田野。——车只风驰电掣的,轮声轧轧里,奔向着无限的前途。明月和我,一步 一步的离家远了! 今早过济南,我五时便起来,对窗整发。外望远山连绵不断,都没在朝蔼里, 谈到欲无。只浅蓝色的山峰一线,横亘天空。山坳里人家的炊烟,蒙蒙的屯在谷中, 如同云起。朝阳极光明的照临在无边的整齐青绿的田畦上。 我梳洗毕凭窗站了半点钟,在这庄严伟大的环境中,我只能默然低头,赞美万 能智慧的造物者。 过泰安府以后,朝露还零。各站台都在浓阴之中,最有古趣,最清幽。 到此我才下车稍稍散步,远望泰山,悠然神往。默诵“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四句,反复了好几遍。 自此以后,站台上时闻皮靴拖踏声,刀枪相触声,又见黄衣灰衣的兵丁,成队 的来往梭巡。我忽然忆起临城劫车的事,知道快到抱牍冈了,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 背剑来去如飞的人。我这时心中只憬憧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 活。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 因此我走出去,问那站在两车挂接处荷枪带弹的兵丁。他说快到临城了,抱犊 冈远在几十里外,车上是看不见的。他和我说话极温和,说的是纯正的山东话。我 如同远客听到乡音一般,起了无名的喜悦,——山东是我灵魂上的故乡,我只喜欢 忠恳的山东人,听那生怯的山东话。 一站一站的近江南了,我旅行的快乐,已经开始。这次我特意定的自己一间房 子,为的要自由一些,安静一些,好写些通讯。我靠在长枕上,近窗坐着。向阳那 边的窗帘,都严严的掩上。对面一边,为要看风景,便开了一半。凉风徐来,这房 里寂静幽阴已极。除了单调的轮声以外,与我家中的书室无异。窗内虽然没有满架 的书,而窗外却旋转着伟大的自然。笔在手里,句在心里,只要我不按铃,便没有 人进来搅我。龚定庵有句云:“……都道西湖清怨极,谁分这般浓福……? ”今早 这样恬静喜悦的心境,是我所梦想不到的。 好容易到了临城站,我走出车外。只看见一大队兵,打着红旗,上面写着“… …第二营……”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远山田垄,更没有什么。我很 失望,我竟不曾看见一个穿夜行衣服,带标背剑,来去如飞的人。 自此以南,浮云蔽日。轨道旁时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里洗澡游戏。 更有小女儿,戴着大红花,坐在水边树底作活计,那低头穿线的情景,煞是温 柔可爱。 过南宿州至蚌埠,轨道两旁,雨水成湖。湖上时有小舟来往。无际的微波,映 着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画。——自此人民的口音,渐渐的改了,我也渐渐的觉 得心怯,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金陵正是夜间,上下车之顷,只见隔江灯火灿然。我只想象着城内的秦淮莫 愁,而我所能看见的,只是长桥下微击船舷的黄波浪。 五日绝早过苏州。两夜失眠,烦困已极,而窗外风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 我悠然如醉。江水伸人田垄,远远几架水车,一簇一簇的茅亭农舍,树围水绕,自 成一村。水漾轻波,树枝低亚。当几个农妇挑着担儿,荷着锄儿,从那边走过之时, 真不知是诗是画! 有时远见大江,江帆点点,在晓日之下,清极秀极。我素喜北方风物,至此也 不得不倾倒于江南之雅澹温柔。 晨七时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来接,一声“姑姑”,予我以无限的欢喜—— 到此已经四五天了,休息之后,俗事又忙个不了。今夜夜凉如水,灯下只有我自己。 在此静夜极难得,许多姐妹兄弟,知道我来,多在夜间来找我乘凉闲话,我三次拿 起笔来,都因门环响中止,凭阑下视,又是哥哥姐姐这次过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车, 茶房直引她们到我屋里来。她们带着好几个提篮,内中一个满圈着小鸡,那时车中 热极,小鸡都纷纷的伸出头来喘气,那个女儿不住的又将它们按下去。她手脚匆忙, 好似弹琴一般。那女儿二十上下年纪,穿着一套麻纱的衣服,一脸的麻子,又满扑 着粉,头上手上戴满了簪子,耳珥,戒指,镯子之类,说话时善能作态。我那时也 不知是因为天热,心中烦躁,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只觉得那女孩儿太不可爱。我没 有同她招呼,只望着窗外,一回头正见她们谈着话,那女孩儿不住撒娇撒痴的要汤 要水;她母亲穿一套青色香云纱的衣服,五十岁上下,面目蔼然,和她谈话的态度, 又似爱怜,又似斥责。我旁观忽然心里难过,趁有她们在屋,便走了出去……我想 起我的母亲,不觉凭在雨道的窗边,临风偷洒了几点酸泪。 我自从去年得有远行的消息以后,我背着母亲,天天数着日子。日子一天一天 的过了,我也渐渐的瘦了。大人们常常安慰我说:“不要紧的,这是好事!”我何 尝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说起来,恐怕比他们说的还动听。然而我终竟是个弱者,弱 者中最弱的一个。我时常暗恨我自己!临行之前,到姨母家里去,姨母一面张罗我 就坐吃茶,一面笑问:“你走了,舍得母亲么?”我也从容的笑说:“那没有什么, 日子又短,那边还有人照应。”——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两手 按在我的膝上,仰着脸说:“姊姊,是么?你真舍得母亲么?”我那时忽然禁制不 住,看着她那智慧诚挚的脸,眼泪直奔涌了出来。我好似要堕下深崖,求她牵援一 般,我坚握着她的小手,低声说:“不瞒你说,妹妹,我舍不得母亲,舍不得一切 亲爱的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