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 八月十六日的下午,杰克逊号邮船无数的窗眼里,飞出五色飘扬的纸带,远远 的抛到岸上,任凭送别的人牵住的时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飞扬而凄恻! 痴绝的无数的送别者,在最远的江岸,仅仅牵着这终于断绝的纸条儿,放这庞 然大物,载着最重的离愁,飘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泼。除了三餐外,只是随意游戏散步。海上的头 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抛沙袋,乐此不疲,过后又绝 然不玩了。后来自己回想很奇怪,无他,海唤起了我童年的回忆,海波声中,童心 和游伴都跳跃到我脑中来。我十分的恨这次舟中没有几个小孩子,使我童心来复的 三天中,有无猜畅好的游戏! 我自少住在海滨,却没有看见过海平如镜。这次出了吴淞口,一天的航程,一 望无际尽是粼粼的微波。凉风习习,舟如在冰上行。到过了高丽界,海水竟似湖光。 蓝极绿极,凝成一片。斜阳的金光,长蛇般自天边直接到阑旁人立处。上自穹苍, 下至船前的水,自浅红至于深翠,幻成几十色,一层层,一片片的漾开了来。…… 小朋友,恨我不能画,文字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写不出这空灵的妙景!八月 十八夜,正是双星渡河之夕,晚餐后独倚阑旁,凉风吹衣。银河一片星光,照到深 黑的海上。远远听得楼阑下人声笑语,忽然感到家乡渐远。繁星闪烁着,海波吟啸 着,凝立悄然,只有惆怅。 十九日黄昏,已近神户,两岸青山,不时的有渔舟往来。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圆 扁的,大家说笑,便道是“馒头山”。这馒头山沿途点缀,直到夜里,远望灯光灿 然,已抵神户。船徐徐停住,便有许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层上, 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 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 舟中寂然,今夜没有海潮音,静极心绪忽起:“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 我极清晰的忆起北京来。 “风浪要来了,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稳的!”这两句话不知甚时,也不知是 从哪一个侍者口中说出来的,一瞬时便在这几百个青年中间传播开了。大家不住的 记念着,又报告佳音似的彼此谈说着。在这好奇而活泼的心绪里,与其说是防备着, 不如说是希望着罢。 于是大家心里先晕眩了,分外的凝注着海洋。依然的无边闪烁的波涛,似乎渐 渐的摇荡起来,定神看时,却又不见得。 我——更有无名的喜悦,暗地里从容的笑着——晚餐的时候,灯光依旧灿然, 广厅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语之中,忽然看见那些白衣的侍者,托着盘子,欹斜的从 许多圆桌中间掠走了过来,海洋是在动荡了!大家暂时的停了刀叉,相顾一笑,眼 珠都流动着,好像相告说: “风浪来了!”——这时都觉出了船身左右的摇摆。 我没有言语,又满意的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的换着衣服,对镜微讴,看 见了自己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 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娇情的谈笑着,笑声中已带 晕意。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 的旁边。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风浪来了!”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 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 去。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的四散了。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的坐下。屋里似乎很郁闷。 我觉得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的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 室内一切,一齐的反侧欹斜。 似乎都很勉强,许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晕眩上了!仿佛中谈起爱海来,华问我 为何爱海?如何爱海?——我渐渐的觉得快乐充溢,怡然的笑了。并非喜欢这问题, 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的积渐 的爱起来的……”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也似乎说:“我们散了罢!”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 断续续的仍旧谈着。我心神已完全的飞越,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已一分一分的临 近;比试的对手,已一步步的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的说着 “文艺批评”。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的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 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我们散了罢,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 一面先站了起来。 大家笑着散开了。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阑外只听得涛声。全船想都睡 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模糊摇撼之中,我走到阑旁,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 坐在上面,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我看见船尾的阑杆,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 线,互相重叠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 ——我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的 簸动这大摇篮。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 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 若晕船,不配作我的女儿!”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 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海已证明了我确 是父亲的女儿。”其实这又何足道?这次的航程,海平如镜,天天是轻风习习,那 夜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荡。侍者口中夸说的风浪,和青年心中希冀惊笑的风浪,比 海洋中的实况,大得多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