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死去了 我如今镇静下来,细细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 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 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 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 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 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我思潮奔放, 眼前的图画和人面,也突兀变换,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见了景山最高顶,“明思宗 殉国处”的方亭阑干上,有灯彩扎成的六个大字,是“庆祝徐州陷落!”北平死去 了!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机,在晓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飞而来;投了 三十二颗炸弹,只炸得西苑一座空营。——但这一声巨响,震得一切都变了色。海 甸被砍死了九个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换了黑色的制服,因为穿黄制服的人,都当做 了散兵,游击队,有砍死刺死的危险。四野的炮声枪声,由繁而稀,由近而远,声 音也死去了! 七月七日,芦沟桥上,燃起了战争之火……为着要争取正义与和平,我们决定 要到抗战的大后方去。尽我们一分绵薄的力量,但因为我们的小女儿宗黎还未诞生, 同时要维持燕京大学的开学,我们在北平又住了一学年。这一学年之中,我们无一 日不作离开北平的准备:一切陈设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卖的卖了,只剩 下一些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不舍得让它与我们一同去流亡冒险的,我们就珍重 的装起寄存在燕京大学课堂的楼上。那就是文藻从在清华做学起,几十年的日记; 和我在美国三年的日记;我们两人整齐冗长六年的通信,我的母亲和朋友,以及许 多不知名的“小读者”的来信,其中有许许多多,可以拿来当诗和散文读的,还有 我的父亲年轻在海上时代,给母亲写的信和诗,母亲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还有 作者签名送我的书籍;如泰戈尔《新月集》及其他; VirginiaWolre 的To The LightHouse 及其他;鲁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华,茅盾…… 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 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种善本书,各种画集,笺谱,各种字画,以及许许多多有艺术 价值的纪念品……收集起来,装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来所编的,几十布匣 的笔记教材,还不在内! 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有许多男女学生帮忙,有人登记,有人包裹,有人 装箱。……我们坐在地上忙碌地工作,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谈话。我们都痛恨了 战争!战争摧残了文化,毁灭了艺术作品,夺去了我们读书人研究写作的时间,这 些损失是多少物质上的获得,都不能换取补偿的,何况侵略争夺,决不能有永久的 获得! 在这些年轻人叹恨纵谈的时候,我每每因着疲倦而沉默着。这时我总忆起宋朝 金人内犯的时候,我们伟大的女诗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赵明诚,仓皇避难,把他 们历年收集的金石字画,都丢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录后序》中,描写他们 初婚贫困的时候,怎样喜爱字画,又买不起字画!以后生活转好,怎样地慢慢收集 字画,以及金石艺术品,为着这些宝物,他们盖起书楼,来保存,来布置;字里行 间,横溢着他们同居的快乐与和平的幸福。 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穷困……充分的描写呈 露了战争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拟于李易安,但我的确有一个和李易安一样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 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对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叹怨恨,我却从始至终就认为战争 是暂时的,正义和真理是要最后得胜的。以文物惨痛的损失,来换取人类最高的理 智的觉悟,还是一件值得的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