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汗牛充栋 “我是个作家,但我更是个好读者”,博尔赫斯曾这样告诉里查德·伯金,他 从不厌倦于回忆书海探险及书籍给他带来的无穷无尽的快乐与恐惧。 这一切都始于家中。父亲既是一位热心的读者又是一位胸怀大志的作家。他藏 有大量的英文书籍,乔琪的想象使之像宇宙一样无限。不出家门一步,乔琪就可游 历寓言与传奇的世界。在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泡在书籍之中,而成年后的他对 书房的记忆有如史诗一般宏伟。他记得,比起和妹妹在花园里游戏或在街区猎奇来, 他更多的时间是花在阅读父亲的藏书上。书房成了他的生长地。 博尔赫斯在他所作《埃瓦里斯托·卡列戈传》第二版的序言中第一次公开提起 他的书房;他将书本的世界与他很难把握的现实世界作了对比。 多年来,我一直坚信我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近郊富有传奇色彩、夕阳灿烂的街 区长大的。事实上,我的摇篮是铁矛栅栏之后的花园和一间拥有无数英文书籍的藏 书室。(据说)巴勒莫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藏着匕首和吉它,但每天早上充满我的头 脑、每个夜晚予以我恐怖的快感的却是斯蒂文森笔下丧命于马蹄之下的盲眼海盗、 将朋友抛弃在月球上的叛徒、从未来世界带回一枝枯花的时间旅行者、在所罗门的 瓶中囚禁了几百年的魔鬼,以及因麻风病毁容而戴着镶宝石的丝质面纱的呼罗珊预 言家。(《卡列戈传》,1955) 上面所列并不是他全部的阅读内容。傅尔赫斯指的并不是那些作品的主题,而 是激发他幼年幻想的故事情节。因而对于乔琪来说,斯蒂文森的《金银岛》的意义 并不在于主人公吉姆·汉金斯,或他的更为出名的敌手长腿约翰·西尔弗,而是一 个次要角色——阴险的瞎子皮尤,他的暴死不断地出现在乔琪的梦魇之中。对于威 尔斯杰出的科幻小说《月球上的第一批人》,博尔赫斯的记忆没有选择成功的太空 旅行,而选择了那个被丢在月球上的男子被朋友所抛弃的可怕命运;同样,对于威 尔斯的《时间机器》,他回忆的不是穿越时间之旅行的概念,而是时间旅行者从未 来世界带回地球的那朵令人费解的花朵。在一篇发表于1945 年、后收入《其他的 探究》(1952)的文章中,博尔赫斯阐发了时间之花的奇想。该文题为《柯勒律治 之花》,它将威尔斯的创造与詹姆斯的《过去的感觉》及柯勒律治对同一主题的想 法联系起来。这一意象深深地印入了乔琪的脑海。 他提到的另外两本书更早,表现的是另一种文学。魔鬼被囚禁在瓶中的故事出 自《一千零一夜》;戴面纱的呼罗珊预言家的故事出自托马斯·穆尔的《拉拉·鲁 克》。前者乔琪读的肯定是父亲那本里查德·伯顿全译本。许多年后,博尔赫斯写 了一篇题为《〈一千零一夜〉的译者们》的文章,并收入《永恒的历史》(1936), 该文探讨了《一千零一夜》各种译本的优点。 穆尔那篇无聊的传奇成了《蒙面染工,默夫的医生》的原始资料之一,该小说 是博尔赫斯于1933 年创作的,后来收进了《世界丑事》(1935)。同样,重要的 不是故事的来源,而是博尔赫斯(和乔琪)的记忆对细节的选择。对于浩瀚散漫偶 或淫秽的《一千零一夜》,他的记忆选择了被囚禁的魔鬼;从《拉拉·鲁克》(满 纸令人腻烦的伤感和不冷不热的色情)中,他选择了藏在镶宝石的丝质面具背后的 那张可怖的麻风病人的面孔。这些是乔琪心中的形象,它们统统在这孩子心头,比 他居住的房子、花园和衰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区更为真实。 在《自传随笔》中回顾同一段童年时光时,博尔赫斯强调了他第一次接触英文 书籍的意义: 如果有人问我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事是什么,我会说是我父亲的图书室。实 际上我有时认为我从未离开过那间书房。我现在仍能将它描绘出来。 它是单独的一个房间,内有玻璃门书橱,一定藏有几千册图书。我的视力很差, 所以我已忘记那时大部分人的面孔(甚至当我想起外祖父阿塞维多时,我所想到的 也许只是他的照片),然而我仍清楚地记得《钱伯斯百科全书》和《不列颠百科全 书》上的那许多铜版画。(〈随笔〉,1970) 私人藏书几千册在当时的拉普拉塔河沿岸国家并非绝无仅有。公共图书馆一般 藏书很少,且多为过时的书籍,除了西班牙文和法文外,其他语种的书籍几乎没有。 英语当时是一种新奇的语言,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一般是有钱人——才阅读英文 书籍。所以英文读者往往自己收藏图书。仅有几家书店迎合他们的口味;最闻名的 是市中心的米切尔书店。父亲有一个极充分的理由做藏书家,他弄到《天方夜谭》 的伯顿英译本(这种昂贵的版本只售给订购者),这个事实说明在他看来书不只是 阅读的。这个著名译本的确切名称是《一千零一夜集》,它于1885 年前后在伦敦 出版,共17 卷。该书附有关于阿拉伯世界性风俗的挑逗性插图与详尽注解,这也 是该书只限于向富有的订购者出售的原因。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色情文学(或 传统的卫道士所理解的色情文学)只有在其售价昂贵的情况下才允许存在。 博尔赫斯在《自传随笔》中写道:“伯顿译本充满了当时被认为是淫秽的东西, 是禁书,我只得躲在阁楼上偷看。但当时我为它那不可思议的魔力所陶醉,根本没 注意到其中有什么伤风化的部分,我如饥似渴地阅读书中的故事,毫不顾及还有什 么其他含义”(同上)。 博尔赫斯的记忆是有选择的,他只字未提加深了该书性色彩的插图。那些含蓄 的带学术性的插图,今天看来并不算淫秽;它们被印在书中,向这孩子展示了一个 撩人的景象。他也未提起伯顿译本里毫不隐讳的注解,它们不厌其烦地探讨近东某 些最时尚的性变态现象。众所周知,伯顿夫人并不觉得那有趣。很显然,父亲也一 样,因为乔琪是不该阅读伯顿译本的。但这并未能阻止乔琪找到时间和地方偷偷地 欣赏那些具有魔力的色情故事。 《自传随笔》亦未谈到《拉拉·鲁克》,但它在《埃瓦里斯托·卡列戈传》的 第二篇序言中却占有极重要的地位,博尔赫斯在《世界丑事》的一条注释里也曾提 起该书。在谈到《蒙面染工,默夫的医生》的来源时,他说: “预言家因托马斯·穆尔的一首长诗而闻名于西方,那首诗充满了一位爱尔兰 爱国者的伤感”(《世界丑事》,1972)。 蒙面预言家的故事只是穆尔所作长诗《拉拉·鲁克》中4 则故事之一;穆尔没 有把重心放在预言家身上,而是从他的一个俘虏的角度进行叙述。俘虏名叫蔡丽卡, 她不得不面对自己掌握在预言家手中、比死亡更糟的命运。 有40 行诗被用来描写这个施虐淫的魔鬼对可怜的蔡丽卡的引诱。首先,他强 调了将蔡丽卡与他联系起来的纽带,并挖苦他们的婚礼: 是啊,我至死不渝的新娘,让别人在闺房里寻找 他们的新房——这骨灰堂才是我们的! 之后,在带她进洞房之前,他揭去了面纱: 此刻你看到了我的灵魂的天使般色彩, 现在是露出面目的时候了—— 这种容貌,它的光彩——啊,稀罕的天堂之光! 保存下来以保佑你受宠爱的容颜; 这些闪光的眼睛,在它掩蔽的神力面前 你看到不朽的人类颤抖着跪倒—— 那会是上苍为他在闪电! 但转身瞧瞧吧——如果你愿意,你会惊讶, 我会痛恨,以罪孽向这只手复仇, 它的恶戏与调笑使我因此而残废、变形; 我亦会向那似神非神的后代复仇, 他们的恶劣胜过扮鬼脸的猿猴。 此刻,地狱施展它的淫威, 看它能否为丑陋的我加上一道咒语! 他揭去面纱——新娘缓缓转身, 打量着他——尖叫声中瘫倒在地! (穆尔,1929) 患麻风病的预言家这一形象一直保留在乔琪的想象之中,足以成为大约25 年 后他创作的故事的素材;博尔赫斯没有按照穆尔的浪漫诗句来引伸预言家施虐—受 虐狂的命运,而是发展了麻风脸上的金面罩所表现的外表与现实这一几乎是玄学的 问题。同样,吸引他的是隐藏在面罩后面的怪物,正像他的迷宫中的半人半牛怪物。 博尔赫斯的小说《蒙面染工,默夫的医生》只有很少几处表现了预言家过度的肉欲。 有一点我们已经探讨过了:即他所谓镜子和父性是可鄙的这一信仰。另一点同样简 练,但更具有讽刺意味:“琐碎的政府事务被分配给六七个皈依者。念念不忘宁静 与默想的预言家在闺房中养着114 个盲女,她们尽力满足他那神圣躯体的需求” (《世界丑事》,1972)。 还有一本书也可能加深了乔琪对面具和镜子的恐惧。在与让·德米耶赫的谈话 中,他回忆道: 有一本书也使我害怕,特别是其插图。我想书名是《布拉日隆子爵》,书中有 一个“铁面具”。有一幅版画表现的是一个戴铁面具的贵族,我想他正很悲伤地在 高出海面的一块台地上骑马散步;这些都使我恐惧。我把它与穆尔的一首诗中的故 事混在一起,诗描写的是呼罗珊(伊朗地名——译注) 的蒙面预言家,一个麻风病人。这两个形象——蒙面的波斯预言家和那个“铁 面具”——所有这些绞在一起,使我感到恐惧。(德米耶赫,1967) 尽管这是博尔赫斯唯一一次提到他阅读过大仲马的情节曲折的小说,但奇特的 是他选择了这一段。《布拉日隆子爵》是火枪手系列小说的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 它是一部情节小说,充满了离奇的故事。其中一段描写的是铁面人,说的是路易十 四时期一个有名的政治犯,被判戴上铁面具以掩盖其身分。大仲马出于其个人的好 恶,违背史实,把他写成国王的孪生兄弟。但博尔赫斯记住的不是这段情节,而是 铁面人形影相吊的生动形象,这一形象可与沃茨那幅促使他创作《星屋》的人牛怪 物油画联系起来。蒙面的波斯预言家、铁面具、人牛怪物,乔琪的这些主人公有两 个共同的特征——怪异与孤独。 在《自传随笔》中,博尔赫斯列举了他童年时阅读的书籍:“我读完的第一本 小说是《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接下来是《艰苦岁月》和《镀金时代》。我还 读过马里亚特上尉的书、威尔斯的《月球上的第一批人》、爱伦·坡、朗费罗诗集、 《金银岛》、狄更斯.《堂·吉诃德》、《汤姆·布朗的学校生活》、《格林童话 》、刘易斯·卡罗尔、《弗登特·格林先生历险记》(该书现已为世人所淡忘)、 伯顿的《一千零一夜》”(《随笔》,1970)。上述书单的奇特之处不仅在于它列 出了以前未提到的书,而且还在于它所略去的书籍。在《埃瓦里斯托·卡列戈传》 的序言中,他只指出5 本书,都是英文的,其中一本(伯顿本)只是译作。16 年 后,在谈起童年阅读的书籍时,他略去了1955 年提到过的两本书:威尔斯的《时 间机器》和穆尔的《拉拉·鲁克》。如果说这些省略令人费解的话,那么他提到像 《牛津大学新生弗登特·格林先生历险记》这本书便同样使人不解,该书作者是爱 德华·布拉德利,最初发表于1853 至1857 年间。它是博尔赫斯大量作品中唯一 提到的一本已被遗忘的小说。其它书籍就较易预见了:格林的《童话》和马里亚特 上尉的作品是当时常见的儿童精神食粮,加上狄更斯的小说、《汤姆·布朗的学校 生活》、刘易斯·卡罗尔的艾丽丝系列作品,以及上文提到过的威尔斯的《时间机 器》和斯蒂文森的《金银岛》。 1970 年开的书单有一点是新的,那就是北美作家占有重要位置。博尔赫斯接 受丽塔·吉伯特的采访时强调了北美作品对他的影响:“我童年时代读过马克·吐 温、布莱特·哈特、霍桑、杰克·伦敦、埃德加·爱伦·坡,从此,我就很喜欢美 国,现在仍然喜欢”(吉伯特,1973)。 两份书单里第一个提到的都是马克·吐温。在早些时候罗纳德·克赖斯特采访 他时,博尔赫斯说道: 瞧,我在和一位美国人交谈:有一本书我必须说几句——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本书叫《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我一点也不喜欢《汤姆·索耶历险记》。 我认为汤姆·索耶损害了《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的最后几章。那些愚蠢的玩笑, 它们都是毫无意义的玩笑;但我猜想马克·吐温觉得写笑话是他的职责,即使他没 有心境开玩笑,也非得编出些笑话来。据乔治·穆尔说,英国人总认为:“拙劣的 笑话也比没有笑话好。”我认为马克·吐温是一位真正的伟大作家,但我觉得他对 此却并不知情。但也许要写出真正伟大的作品就必须这样。(克赖斯特,1967) 同年,在埃丝特·泽博雷恩帮助下写成的一本手册中,博尔赫斯献给《哈克贝 里·费恩历险记》几行文字:“这本伟大的书中对早晨、傍晚和凄凉的河岸的描写 相当多,令人赞叹不已,这部巨著之后涌现了另外两本结构相同的书——吉卜林的 《吉姆》(1901)和里卡多·吉拉尔德斯的《堂塞贡多·松勃拉》(1926)”(《 美国文学》,1971)。 乔琪显然很喜爱《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他在拉普拉塔河两岸的生活经历 在乌拉圭河边的帕索—莫里诺或弗赖本托斯度过的懒散的夏日,一定为乔琪提供了 与哈克贝里·费恩相同的冒险经历。博尔赫斯不满意好孩子汤姆·索耶的形象,也 不赞同马克·吐温在书末为发展情节所作的不成功的尝试,上述事实清楚地表明乔 琪喜爱的是行云流水似的叙述,一种朦胧的田园般的特性。 在提到的其他北美作家中,博尔赫斯着重评论了布雷特·哈特。他为哈特的西 班牙文本加利福尼亚故事集写了前言,作为其兴趣的佐证。德沃托曾指责哈特为 “文学骗子”,而他则竭力替哈特辩护,说那个评论家是在贬低哈特从而抬高马克· 吐温。博尔赫斯在前言的结尾强调了布雷特·哈特与切斯特顿和斯蒂文森所共同具 有的一种才能:“创造(和大胆设想)难忘的视觉效果。也许最奇特的是我12 岁 时读到的一个细节,我知道它将跟随我,直至永远:被一把小刀牢牢钉在一棵大树 上的一张黑白色卡片,树下躺着赌徒约翰·奥克斯特的尸体”(《序言》,1975)。 《世界丑事》中的一篇小说《可怕的救星拉扎勒斯·莫雷尔》便是哈特和马克· 吐温给乔琪留下深刻印象的最好证明。尽管他是在多年之后才阅读了被列在书后作 为参考书目的两本书——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河上》和伯纳德·德沃托的《马 克·吐温的美国》,但博尔赫斯这篇小说的夸张的情节、几乎是哥特式风格的描述 及其简洁精练的意象归根结底来自乔琪所读过的哈特和吐温的作品。他提到的其他 两位北美作家——霍桑和杰克·伦敦——对他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关于前者,他写 过一篇详尽的论文,编入《其他的探究》(1952);他在《美国文学概论》中献给 后者恰好一整页,介绍其生平,但也列举了他所偏爱的作品: 他逝世时年仅40,留下大约50 部作品。其中我们将会提到《深渊中的人们》, 为了写作该书,他曾单人走访伦敦贫民窟;《海狼》,其主角是一个鼓吹并施行暴 力的船长;以及《在亚当以前》,它是一本关于史前主题的小说,其叙述者在断断 续续的梦中找回了他以前的化身度过的不宁之日。杰克·伦敦也写过极好的探险故 事和奇妙的神话,其中有《影子与闪光》,描写的是两个隐身男人之间的竞争和决 斗。他的风格是现实主义的,但他重新创造并颂扬的是属于他自己的现实。充满在 他生活中的活力也充满了他的作品,它们将继续吸引年轻的读者。(《美国文学》, 1971) 博尔赫斯的选择与乔琪的选择可能并不一致,《白牙》和《荒野的呼唤》也许 更加吸引乔琪。当他对杰克·伦敦作品作重新评价时,它的篇幅是对马克·吐温评 价的一半,但却是布雷特·哈特的一倍。 《自传随笔》提到朗费罗的诗,这可能与父亲喜爱他的诗有关,而不是因为它 们合乎乔琪自己的口味。朗费罗只占了《美国文学概论》的半页。有一句话概括了 博尔赫斯的观点:“他的诗集《夜吟》(1839)中的许多作品为他赢得了同时代人 的爱戴和赞美,它们至今仍出现在各种诗选中。现在读来,我觉得它们缺少最终的 润色”(同上)。 博尔赫斯在《自传随笔》中对北美作家大加赞誉,也许是由于这篇文章是专为 《阿莱夫》(1970)的北美版而写的。在罗纳德·克赖斯特的一次采访中,博尔赫 斯明确指出,他对他的谈话对象的背景一直很了解。尽管如此,对于乔琪来说,北 美作家和英国作家显然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们使用共同的语言,这种语言成了 这孩子的阅读代码,是他打开渴望和想象世界之门的钥匙。在他的白日梦里,他的 想象随意驰骋在斯蒂文森的瞎子海盗和爱伦·坡的鬼魂缠身的主人公之间,哈克贝 里·费恩鲁莽的冒险和奥列佛·特维斯特更有哥特风格的历险之间。神话与梦魇、 梦境与传奇,全都以父亲和祖母使用的那种语言向他涌来,作为读者,他将永远拥 有这一语言。1970 年书单上唯一不属于盎格鲁- 撒克逊传统的书(《格林童话》 可归入这一传统) 是《堂·吉诃德》,即使是这本书,乔琪读到的也是它的英译本。很显然,父 亲的藏书缺乏西班牙文版本: 我后来阅读《堂·吉诃德》的原文时,倒觉得它像是糟糕的译文。我仍然记得 那些烫金红封面的加尼尔版本。我父亲的书房瓦解后,我读过《堂·吉诃德》的另 一种版本,觉得它不是真正的《堂·吉诃德》。后来,一位朋友送给我一本加尼尔 译本,还是与从前一样的钢版插图、一样的脚注、一样的勘误表。对我来说,所有 这些是这本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堂·吉诃德》。(《随 笔》,1970) 我们可以容易地指责这句话自相矛盾,但我们应该能从中辨别出博尔赫斯诗学 的基本原则:即阅读(而非写作)创造了作品。这一概念在他1939年写的一篇著名 的小说中得到了发展,该小说题为《〈堂·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德》,后 来编入《杜撰集》(1944)。博尔赫斯想象一位法国作家试图原原本本地重写塞万 提斯的杰作,他不仅是在嘲笑所谓的创造力,而且是在证明写作很大程度上就是重 写(亦即将已写过的东西重新写出来),而重写简直就是阅读。但对于乔琪,《堂· 吉诃德》是探险和梦幻的源泉。 他最早的一次创作尝试抢了梅纳德的先。他在《自传随笔》中透露:“我的第 一篇小说模仿了塞万提斯的风格,是一篇毫无意义的旧式传奇故事,叫‘Laviserafatal ’——《致命的头盔》”(同上)。许多年后,博尔赫斯在西班牙居住时,重新捧 起《堂·吉诃德》,这次读的是原文。这本书最终对他发展自己的叙述观念深有影 响。 他阅读这些书籍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受父亲的指导,或得其首肯的呢? 有些书很显然是他不该读的,但我们有理由认为大部分书是父亲推荐的,有些 书则是专为他买的。父亲的榜样激励乔琪进行阅读。让一保罗·萨特在回忆录《字 句》中详述过一种观点——人通过纯粹的模仿成为作家。其实同样的理由更能使人 成为读者。在家中,乔琪有一个可畏的楷模。但要成为他这样的读者,光有模仿的 冲动是不够的。乔琪读书上了瘾。他嗜书如命,母亲很快发现当他淘气时,只要没 收他的书本便可达到惩罚的目的。读书对他来说就是瓦勒里·拉博所谓的“ceviceimpuni” (“这个不受惩罚的癖好”)。 但知子莫若母,她用书就好比其他父母用糖果来达到目的。 这一嗜好由于这孩子糟糕的视力而变得更加危险。他继承了博氏家族的眼疾, 并最终成了第六代双目失明的子孙。当他开始在那无尽的英文书海中进行奇异的探 索时,父亲已趋于失明。不久,他自己也不得不戴上眼镜。读书(这个不受惩罚的 癖好)有它自己的惩罚方式。阅读就是与失明赛跑,也就是与时间赛跑。乔琪在视 力的不断衰退中可以测出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