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年余辉 晚年的勃拉姆斯须发皆白,一嘴胡须刚好盖住他那敞开的衣领,他很少打领结, 年岁愈大,他也愈加不修边幅,有人为他绘了一幅剪影:身体肥胖,头戴礼帽,上 半身微向前,双手交叉在背后,口叼雪茄,一支腿向前踩出一步,前面还有一支小 刺猬在开路。确实有大师风采。 在勃拉姆斯心灵深处,他是个毫不讲究的农民,喜欢粗布衣服,喜欢农民粗俗 的玩笑,戴的那顶破旧帽子看起来好像是从灰罐子里拿出来的。在最正式的场合, 一件没有翻边袖口的法兰绒衬衫是他常用的着装,他的裤子掉在鞋子上面,裤脚已 磨损了许多。有一天,在一个晚会上,当话题转到袜子上面的时候,他的表现使在 场的一群维也纳老太太吓了一跳,“你们看我的袜子多么漂亮。”他说,然后提起 裤脚,露出了光光的脚丫,使高贵的太太们“享受”到了少有的脚余(鱼)味。他 的裤子后裆和羊驼毛外套的肘部总是补着一块。他很少换衣服,如果他要外出旅行, 就把衣服胡乱地往箱子里一扔;在家里上床以前,脱下的衣服就扔在地上。谁也没 有看到勃拉姆斯烫过衣服,朋友们经常为他的穿着表示歉意,他们请裁缝为他裁了 一条长短合适的裤子,但是勃拉姆斯拿到裤子以后,却把裤脚剪短了一截,仍然是 将裤脚吊在鞋子上面那个老样子,而他自己又没事先想好,剪刀一下,结果搞得一 边长一边短,颇为滑稽。 那还是在他年纪很轻,还没有形成固定的单身汉习惯的时候,他也是同样地粗 心大意而不注重外表。有一次,他出席了一个晚会,人人都带着奇怪的神情看着他。 “我这身衣服有毛病吗?”他回家以后问他的母亲。“哎呀,”母亲嚷嚷道,“你 穿的这件外套上的纽扣我全给拆掉了!”近几年来,每当裤子破了,他就用火漆把 它的裂缝粘住。“问题是,火漆不能持久……。”如果他在寒冬季节丢失了一副手 套的话,他是不会再去买一套的。他确实是出生卑微的父母亲的后代,是生长在贫 民窟的孩子,在他年岁渐长,由于不得志而失望沮丧的时候,就越来越成了一个贪 食的人,而且胃口越来越大,也许是想靠食物来撑气吧。当他披着一块灰褐色的大 格子披中,迈着小小的步子走过街道的时候,那模样的确惹笑了许多过路人,披巾 像麻袋似的裹在他身上,一枚很大的别针在颈口那里把披巾别住。但他很少在公共 场合露面,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他那间小屋子里,他全身心扑在他所热爱的音乐上, 他像狗熊似的弯着身子坐在钢琴前面,最最优秀的音调里夹杂着他自己的喘息与哼 哼声。 他是一幅对比鲜明的习作,也许最显著的对比就介乎他外表的邋遢与思想的精 确之间。表面上,他过的似乎是一种很不协调的生活,而在内心深处,那种生活却 是完全和谐的。他确知什么是真正的价值,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在艺术上一丝不苟, 在个人习惯方面疏忽大意的人。他的地板上零乱地放着袜子,思想上却有条有理。 他的手脚懒散可能是因为用脑过度。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与他的音乐有关的事情 上,对其他的一切则马马虎虎。他的现实生活仿佛是梦幻,乱糟糟的,很不具体, 模模糊糊;而他的精神生活才是他唯一真正的现实——合理、具体、有创造性,完 全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错误,并且尽最大的努力去加以克服。在驾驭他的天才的马车走 过崎岖山路的时候,他所付出的辛勤劳动可能比他生前或死后的任何一个作曲家都 多。他是从事智力劳动的大力神,作曲、再作曲,润色、再润色——然后把乐谱毁 掉。经过20 年的构思,他才写下了《第一交响乐》。在完成了一部B 大调三重奏 以后,过了37 年,他又整个重写了一次。他几乎有一种过分细致的怪癖,莫扎特 出自本能一挥而就的东西,勃拉姆斯只有通过点点汗水才得完成。 他是一个可悲的迷一般的人,邻居们回避了他,可是音乐界尊重他,人们照他 的相貌制成一种奖章。在苏黎世音乐厅里,他的肖像和贝多芬、莫扎特以及其他不 朽的音乐大师的肖像挂在一起;奥地利国王授予他利奥波德勋位;他的故乡汉堡市 接纳他为一个荣誉团体的会员。顺便提一句,勃拉姆斯还是一个政治沙文主义者, 俾斯麦是他的上帝,帝国主义是他的民族信仰,但是他的政治和信仰对他来说都是 次要的兴趣,他主要的使命是他的音乐。 他最喜爱的消谴则是和一个漂亮的女人偶然轻佻一下,即使在老年中也是如此。 他的口号是:自由而欢乐。这也是他大部分音乐作品的基调。 他把他的作品看着是他这个快乐家庭中的子女,而最受宠的孩子就是他的四部 大型交响曲。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学生汉斯·冯·比洛把他的《第一交响曲》称着 “不朽的第十交响曲。”他的意思是,这部交响曲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继续。 他的《第二交响曲》是森林田园曲,《第三交响曲》仿佛是一座哥特式的建筑,《 第四交响曲》是强有力的告别号声。他还有一个最最不同凡响的、贴心的孩子—— 一个性情乖张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降B 大调),在凶残的外表下蕴藏着一脉温 柔。还有那个迷人的姑娘《单簧管五重奏》。有了这些可爱的孩子,他就不需要其 他伴侣了。可是,他一个一个地失去了他在人间的朋友,想起来够伤感的,早年分 别了倾情于他的阿加西·冯·西博尔德;放走的奥蒂利厄·豪尔又嫁了人;未发展 的杜斯特曼却芳心他留;倾心过的情人伊丽沙白虽嫁他人却死于心脏病;中年时期 的安魏赫尔明在风华正茂之年就离开了人世;然后,指挥棒又从封·彪罗的手中掉 了下来;最后,所有这些人之中最最可贵的生命克拉拉;舒曼也辞世而去……。 勃拉姆斯自己的健康状况也大不如以前了,起初,谁也不会相信这个事实。他 自己原来也患着病,带病赴克拉拉的葬礼,中途还受了感冒,因此病势有增无减, 借用他的话说是:“仿佛有物在他心中窃窃私语”,使他觉得他自己归天已在不远 了,而这种感觉又使他沮丧,即使他谱写安魂曲和庄严四首歌也不足以安慰。虽然 他所最敬爱的几个人早已先去了无有回程的地方,但他还是怕走那条路,他不愿把 自己的病当着严重的病,他拼命地依恋着生命,但在这时他烧毁了大量的信件和文 槁,不愿使它们落入别人的手里。 这段时间里,医生诊断心情抑郁的勃拉姆斯不幸患了癌症,疾病严重损害了他 的健康。 本来他在六十四岁高龄,仍然努力殷炼体格,像一棵壮实的橡树那样耸立在暮 年的风景画上。他一向走起路来精力充沛,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肌肉硬邦邦的,但 是,他的身体突然跨了,连个预兆也没有。他还没有从惊奇之中恢复平静,生命就 已经结束。“我还没有开始表达自己的思想呢……。”他在临终以前发出这样的怨 言。他终于带走了没有写下来的乐曲,而这些也许是更精彩的准备献给一批新的、 更加伟大的听众的杰作。 他立了一项遗嘱:愿以他将近有四十万马克的财产拿出来赠送给乐友会社,可 是迟迟没有签字,直到时间已太晚才完成这一手续,使办这事的人遇到了许多麻烦。 1896 年9 月,他受人邀请又住卡尔斯巴德云游,归来后病情更重,但遇音乐会或 上演歌剧,他总要去听。有一次他去听约翰·斯特劳斯的小歌剧,一幕未完他就感 到体力不支而退出剧场。他的医生知道他的病已无可救药,只得暗暗为他祈祷,但 愿他不受更多的痛苦。 1897 年4 月3 日早上,他的女房东走进他的房间,见他消瘦得不成样子,不 由得为他流泪,这垂死的病人睁开了眼睛,动一动身体,仿佛想要下来,但又倒下 去了。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人间,离他最坚定、最友爱的朋友舒曼夫人克拉拉之 死不到一年,享年六十四岁。 勃拉姆斯的葬礼是极为隆重的,他的遗体埋在维也纳中央墓地,葬在贝多芬和 舒伯特的墓旁。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