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与柔情 1897 年夏,随母亲和姨妈玛丽姬·安德烈耶芙娜在德国小城巴特瑙海姆疗养 期间,勃洛克认识了科谢尼姬·米哈伊洛芙娜·萨多夫斯卡娅。 “这是一个身材修长,体态匀称,容貌端庄,有一双动人的蓝眼睛的女郎”, 玛·安·贝凯托娃回忆说,“她是小俄罗斯人,她的风韵,她的装束,还有她的大 胆而勾魂的逢场作戏,很难不让年轻人想入非非”。 那时勃洛克还不满17 岁,而她已37 岁,几乎与他的母亲同龄。所有周围的 人,其中包括她本人在内,都觉得这位中学生的恋爱非常天真。 “他极力讨她喜欢,时刻跟着她,形影不离……我不知道,这种追求是否对他 的成熟有所助益,在这之后他是否能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未必吧。”亚历山德拉· 安德烈耶芙娜写信告诉父母(1897 年7 月22 日),“她跟他逢场作戏,对他也 还算好。萨沙扮演的这个角色看上去令人啼笑皆非。胸前别一朵玫瑰花,衣着笔挺, 出门去找她,为她拿浴巾和披风,但他的话很少,时常只是点点头而已……我不知 道……”所有这一切跟司空见惯的疗养地的罗曼史的开头没什么两样。其结局有时 富于戏剧性,如契诃夫的小说《沃洛加》,青年人无力承受世俗的打击,便一死了 之;有时也很平淡,发生的一切被当成一种在日常生活中学习表达“柔情”的正常 方式。 “萨沙的殷勤颇为奏效,他征服了这位37 岁的贵妇,三个孩子的母亲,四等 文官的夫人”,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写信给父母(1897 年7 月30日)。 如果说,此时,这位英俊的中学生的得意之情已经溢于言表,那也是自然流露, 不足为怪的。在他们学校里,同学之间比“老练”、比“成熟”已成为风气。 “我是个花花公子,讲话俗不可耐”,关于这段时间的生活,勃洛克后来这样 写道。 这种俗气到处蔓延,紧紧地包围着他。虽然他的生活习惯里不乏年轻人寻欢作 乐的成分,但这并未抹杀掉他的—— 落满尘埃的窗帘的缨络, 褪了色的沙发的红色锦缎…… 房间里,碰杯声接连不断, 商人,赌徒,大学生,军官…… 听!沿着柔软的地毯,隔着房门, 传来嘶哑的马刺声和笑声…… 难道这房子确确实实存在? 难道人与人之间这样是命中注定? 这首诗是多年后写的,题目是《侮辱》。 不仅仅是对女性的侮辱,还有对青年人如痴如狂的爱的侮辱,纯洁的毁灭,对 “真正的青春的幸福”——若干年后勃洛克在给那位女性的信中这样称呼自己由她 引发的初恋——的谩骂。 是的,在这封出自20 岁的青年人之手的信中,关于幸福的话里掺杂着忧郁的 色调和气质:他仍旧觉得自己是·一个“莫名其妙、见多识广的唐·磺”。 但岁月流逝井冲走了一切表面、偶然和伪装的东西,留卜的则是充满感激的记 忆的纯金: 是那情窦初开的年少精灵 依然素缠在你的心中, 你同那久远丙难忘的人儿 结下了割不断的缘分? 勃洛克真正的收获在于,身在疗养地庸俗的上流社会,他没有忘却自己体验过 的美好情感,没有对那位在别人看来是逢场作戏、而对他来说却是迷人的“奥克桑 娜”的少妇一笑了之。 记忆为我精心珍藏的一切 在疯狂的岁月里消亡, 这个故事如曲折的闪光 在夜空之中微微荡漾。 生命燃尽,故事收场, 只有初恋依然索绕梦乡, 像系着十字形红丝带的 首饰盒,像鲜血一样…… (《十二年后》) 组诗《十二年后》出自成熟的诗人手笔,短暂的初恋虽然很快被另一场持久的 爱情所代替,但初恋的形象却始终困扰着勃洛克,使他写出一些明智、热诚、富于 同情、与后期诗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诗作: 我走在漆黑的雨幕中, 在一座老屋里,在窗户旁, 我发现一双沉思的眼睛, 我的痛苦。——她满脸泪水, 独自凝望着湿漉漉的远方……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在她的脸上我似乎 找到了以往的青春时光。 她投来一瞥。心骤然绷紧。 灯火渐灭——天已放亮。 湿润的早晨叩敲着 她的被遗忘的玻璃窗…… (《我走在漆黑的雨幕中……》) 有一次,显然是在1901 年初,在悲剧演员萨里维尼的晚会上见到勃洛克时,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马上感到他变了。现在,每次来到门捷列夫家,勃洛克总 要跟安娜·伊万诺芙娜争论,为艺术中出现的那些新东西辩护。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没参加他们的争论,只是聚精会神地听。她准确地揣 度出,勃洛克所讲的这一切全是为了她,他在努力把她拉进他的世界。 通过跟母亲一起参观巴黎世界画展和同青年女画家M.拉兹瓦多夫斯卡姬交往,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逐渐对新的绘画产生了兴趣。拉兹瓦多夫斯卡娅使她接触 了波德菜尔的作品。总之,中学毕业后,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如饥似渴地扑在 从前不许她涉猎的作品中。夏天,勃洛克把书给她送到鲍勃洛沃去,其中有丘特切 夫和费特的诗,梅烈日科夫斯基的小说及其《永久的旅伴》,但最重要的还是勃留 索夫编的《北方之花》第一辑和弗·索洛维约夫的诗,这些东西勃洛克自己也只是 这年春天才接触到。 勃洛克同索洛维约夫一家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还是1898 年去杰多沃期间,勃洛克就已在给母亲的信中对“很矜持地坐在自 己的厢房里”的索洛维约夫一家另眼相看了。 这个家庭与众不同,它有丰富的精神生活,13 岁的谢辽沙对戏剧与诗歌的爱 好,奥尔加·米哈伊洛芙娜对绘画的执著,米哈伊·谢尔盖耶维奇的谦虚而又博学, 吸引了不光是像勃洛克和谢辽沙的朋友鲍里斯·布加耶夫(即后来成名的安德列· 别雷)这样的青年,还有很多其他人。 每当米哈伊·谢尔盖耶维奇出现,就连早期诗作曾受到弗·索洛维约夫嘲笑的 瓦·勃留索夫也判若两人,不再锋芒毕露。总之,据奥尔加·米哈伊洛芙娜说,客 人到他们这儿来就像病人来看医生;“人人都想受到单独接见,谁也不愿意有第三 者在场”,以便对主人敞开心扉。 我们面前还有一个新艺术的“老巢”。被费特誉为“美的崇拜者和祭司”的奥 尔加·米哈伊洛芙娜正在翻译英国理论家约赖·拉斯金的著作。据儿子回忆,在他 的道德- 美学哲学中,她找到了自己的问题的答案。 “……造访索洛维约大家的头一年,我面前出现了:拉斐尔前派、波提切里、 印象派、列维坦、库英治、涅斯捷洛夫(接着是弗鲁别尔,亚昆契科娃和《艺术世 界》未来的活动家们);我对画展、特列齐业科夫画廊产生了自觉的浓厚的兴趣”, 安德烈·别雷回忆道。 波德莱尔、魏尔伦、梅特林克、王尔德、尼采、吉斯曼斯——这一切对索洛维 约夫一家来说不是仅仅听过而已。这是朋友们经常讨论的话题,而且逐步渗透到了 家庭氛围。 很快,索洛维约夫一家开始把萨沙·勃洛克部分地看作自己人。在这里,勃洛 克能得到对自己的戏剧与诗歌理想的关心与支持。 “我对你说过,我对诗歌很挑剔”,有一次,奥尔加·米哈伊洛芙娜写信给勃 洛克母亲,“常认为诗歌很乏味,我觉得,应该写完全且仅仅属于自己的东西,诚 实、真挚地写,写真话,一点儿也不必难为情,如果这一切不合乎常理,甚至显得 笨拙,缺乏美感。如今的诗歌被不分场合地随便滥用,真是荒唐之至”。 在这个家里常能听到诗:朗诵喜爱的诗人费特、茹科夫斯基的作品。谢辽沙和 鲍里亚·布加耶夫全身心扑在诗上。这里保存着人们来往的信件,包括弗·索洛维 约夫的信,他甚至还有部分诗作是在这里完成的。 就连如此“挑剔”的读者也对青年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明显的兴趣! “告诉萨沙,”1897 年8 月27 日,她在给亚·安·库伯利茨卡娅- 皮奥图 赫的信中说,“我非常感谢他的诗并非常希望他能继续下去;我对他将来的发展很 感兴趣,热切盼望能得到他的信息。让他别忘了,莫斯科拉赫马诺夫大楼里住着一 位奥丽娅姨妈,对他寄予厚望”。 她详细地谈了自己对勃洛克新作的看法,而他呢,对他们的家庭气氛则更加适 应了。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在这里很“时髦”,索洛维约夫兄弟弗拉基米尔和米哈伊 狂热地阅读和翻译着他的著作。由此看来,勃洛克在考上大学以后曾根据这些译文 专门研究柏拉图,这事未必是偶然的巧合。 1901 年夏,勃洛克在一封信中直言不讳地把弗·索洛维约夫称作自己的精神 “主宰”。 “他现在全身心投入我伯父的诗中”,谢尔盖·索洛维约夫郑重地告诉鲍里斯· 布加耶夫,他们两个人都崇拜这位诗人兼哲学家。 在勃洛克心目中,弗·索洛维约夫是一个“僧侣骑士”:“……他的铠甲、盾 牌和宝剑在黑袍的映衬下,闪着寒光”。 “在索洛维约夫那天偶然看到我的目光中”,勃洛克后来回忆起同他的短暂相 逢时说,“有一种深澈无底的蓝色:全然不问世事,随时准备走完自己的最后一步 ;那是一种纯粹的精神:似乎这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个影像,一个轮廓,一 个象征,一个线条”。 这个品行高尚、充满幻想的人身上有一种唐·吉诃德的品行:他无所畏惧地挺 身而出,为因行刺沙皇业历山大二世而被判死刑的民意党人、为德莱福斯、为被驱 逐的犹太人和芬兰人大声辩护,同时,他又鼓吹自己乌托邦式的理想,希望教会能 统治世界,希望宇宙灵魂从混沌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卡特科夫,斯特拉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苏沃林,列夫·托尔斯泰,费特, 伊万·阿克萨科夫,自由派《欧洲信使》的出版者斯塔修列维奇,俄国和欧洲的宗 教活动家,甚至身居最高位者——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就是跟这些人忽而见解 一致,忽而激烈论战。 他的诗中弥漫着神秘的预感:永恒的神智即将到来,其化身“永恒女性”已经 三次降临在他面前——一次在莫斯科的教堂里,一次在大不列颠博物馆,一次在 埃及沙漠中(叙事诗《三次会见》)…… 他写过反政府的讽刺诗,甚至发出耸人听闻的预言,如作于1891 年大旱之前 的《向部长们致意》: 这里将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奄奄一息的你们将因饥饿 大大地张开自己的喉咙, 连鬼也不肯作你们的兄弟。 你们将在这里四处求救, 把自己装扮成自由主义者, 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 蜷缩起自己的尾巴。 你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过磅…… 在他的泛蒙主义和世界末日思想中,奇怪地折射出日益加剧的社会危机,对国 家与民族的各种变革的预感。这危机与变革,正是即将到来的二十世纪所固有的特 点。 执著的、近乎狂热的、旨在拯救濒临灾难的世界的关于“永恒女性”的理想, 在弗·索洛维约夫的世界观中有时让位于绝望的痛苦与怀疑。这在他的早期剧作《 白色的百合》中已有所反映。这很像自嘲,作者所向往的理念和形象是以喜剧形式 表现的。就像诗人兼哲学家自己在寻求神秘的白色的百合花摩尔泰米尔一样,周围 的大自然颤抖着期待着某个女王的出现。然而这时,庸俗的剧中人的合唱反复道: 这件事啊,这件事! 我们等等,好让东方 泛红,我们要趁机 轻易地使自身变得强壮。 …… 我们累了,我们累了, 我们述了路,我们述了路, 我们等待意外的事物, 我们寻找不存在的事物—— 其余都微不足道。 后来,索洛维约夫诗歌的主人公又经常双重化。 伊万·阿克萨科夫(1823~1886),俄国政论家,诗人,著名的斯拉夫派人物。 斯塔修列维奇(1826~1911),俄国自由派政论家。 “永恒的女友,我不知道你的芳名,”他喊道,以此开始叙事诗《三次会见》。 过了几节,讲述童年“我九岁,她……她也九岁”时,又用散文体作了一个注释: “这一节的她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跟引子中指的那个你毫无关系。”“在他充满 激情的天性里”,有一位研究者指出,“虔诚与情欲交织在一起,令人捉摸不透— —‘神秘故事’的主人公究竟是谁,是现实中的女性还是非尘世的生灵?”还是在 接触索洛维约夫的诗之前,勃洛克就己把自己塑造成一位居住在神殿中的女王的仆 人。如今,他的爱情已完全带有宗教崇拜的性质: ……在这里,在下面,在尘世,在自卑中, 瞬间领略了不朽的面容, 无名的奴隶,精神振奋, 把你歌唱。你不知他是何人…… (《透明的不为人知的影子……》) 勃洛克对柳·德·门捷列娃的爱使他诗如泉涌,一首一首的短诗组成一部“诗 体小说”(正如作者本人后来所说)。 其中有些诗真实而含蓄地描绘出主人公们爱情进程的所有波折:那时她才十五 岁,但凭心跳 我知道她能成为我的新娘。 当我笑着把手伸给她, 她便羞怯地莞尔一笑,闪到一旁。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从那时到如今 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光阴。 我们很少见面也很少交谈, 彼此间的沉默常常很深、很深。 一个冬天的夜晚,相信了自己的梦, 我走出人声鼎沸的明亮的舞厅—— 在那儿,闷热的面具对着歌女微笑, 我的一双眼睛曾贪婪地把她紧盯。 她也随后跟了出来,如此温顺, 自己还不知道,将有何事发生。 只有漆黑的城市之夜看见一对新人 从旁边走过又消失在夜幕中。 在一个阳光明媚,寒冷而美好的白天 我们相会在悄无声息的教堂, 深深的寂静使多年的沉默豁然开朗, 我们懂了:过去的一切发生在高高的地方。 如果要执意挖掘字面以外的故事的话,那么,这首诗的几乎每一节都可得到破 译。每一节的后面都有一个回忆:“在神话般的树林里(鲍勃洛沃附近教堂的树林, 聚会在门捷列夫家的青年人常去那儿散步)并肩而行,沉默不语——这在我们见面 的时候真是无声胜有声”,柳·德·门捷列娃后来写道。 我们很少见面也很少交谈,彼此间的沉默常常很深,很深。 我们能准确地说出“一个冬天的夜晚”和“一个寒冷的白天”的日期: 这是1902 年11 月7 日和9 日,是女校的学生在贵族会堂举办的舞会结束后 勃洛克向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求爱的那个夜晚,是在喀山大教堂约会的那个白 天。 有这样一种诗歌样式——连环十四行诗,十四首十四行诗以一种特殊的格式和 顺序互相联系,而最后一首,即结尾部分的第十五首,则由前十四首的第一行依次 组合而成。 《那年她十五岁》一诗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成是连环十四行诗的最后一首。它 的许多诗行都与整个早期诗作相对应。这一切还不是完整的结论。这首诗里的爱情 有其内在的戏剧性和精神的紧张性,超出了一般“小说”的框架。 难怪每当作者为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朗诵这些诗时,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在 很多地方“认不出自己了”,她吃力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说,在那里,“既是 我,又不是我,不过,那里的一切是那么悦耳动听、回味无穷”。 后来,当勃洛克的《美妇人集》问世时,他的同时代人、著名诗人康·德·巴 尔蒙特目中无人地写信给勃留索夫: “勃洛克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才开始学写雅诗的芝麻官儿,一个有一半德国血统 的科长,不过,他倒是蛮单纯和认真,把‘美妇人的档案’研究得头头是道。” 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她 映现在每个音节中…… (《致人间的主宰们》) 似乎,诗人自己也承认这种看法。但要知道,从这个角度来评判,就连但丁的 《新生》也会受到非议:描写同贝阿特里齐的相逢及有关她的思考时,作者甚至用 散文体加以补充! 勃洛克后来也曾试图用类似的、哲学回忆录式的注解来充实《美妇人集》。这 项工作他没能完成,只留下一些最原始的提要式的草稿。 然而,为“诗体小说”所作的另一个注解——诗人与恋人的通信却保存了下来。 “……一直在反复读你的信,你的诗,我整个沉浸在其中,它们告诉我你的爱, 你的歌……”1902 年11 月,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致信勃洛克。 这里,信与诗相伴而生是毫不奇怪的。它们互为补充,互为注解,甚至互相竞 争,比激情,比表达的明朗,比自白的深刻。“对我来说这些情书就是你的小教堂, 我要用爱的图画装点它”,他在一封信中说。 把爱的图画画在教堂的墙壁上——这会亵渎神明,或贻笑大方。但是,也许, 这就是给这类诗歌最本质方面下的最好定义,在那儿,在“关于神智的言语中能感 觉到人间的清流”: 我听见了钟声。大地春意正浓。 你打开欢乐的窗棂。 白昼含笑而逝。你独自追踪着 纤维一般的红云。 此类诗的鲜明、纯净、喜悦的色彩恰似那段时间里经过民间艺术研究家之手而 从尘埃中脱颖而出、重放异彩的古俄罗斯绘画,诸如壁画和圣像。 勃洛克如痴如醉地爱着,就像满心欢喜地装饰教堂的那些老画师: 我走过禁入的, 百合花的园林。 我头顶的上空, 天使的翅膀如云。 不可思议的光流, 开始不停地颤动。 我相信圣约的太阳, 我看见了你的眼睛。 (《我相信圣约的太阳》) 歌声悠扬,犹如教堂的钟鸣,色彩斑斓,犹如教堂的壁画……但作者,就像古 代的圣像画家,还是不满意自己“名不符实的作品”:“我嫌自己的歌儿太少,我 常常为它们,为它们的贫乏,为人的语言无法表达那些欲言不能、欲罢不忍的东西 而惋惜,”勃洛克抱怨道,“我需要教堂的欢呼,新的教堂,空前纯洁的处女的衣 裳,闻所未闻的异地的声音和无边无际的苍穹。 歌声一旦消失便一去不复回——那时我将知道并且相信:它确确实实美妙绝伦, 无法估量,它配得上你,它没有穿着尘世诗歌卑琐而又奢华的褴褛衣。”但真正发 现占代丰富的俄罗斯圣像和俄罗斯绘画还是后来的事。勃洛克本人——就绘画意义 而言——所依据的是在客观上为人们接受这些发现奠定了基础的那些流派和艺术家, 上个世纪中叶举起早期文艺复兴创作大旗的英国拉斐尔前派就是如此。他们没能严 肃而完整地重新评价这一整个时期,他们更偏重于在以往时代寻找自己的先驱:在 狂热、神秘、典雅的情绪方面跟自己相近的人,比如桑德罗·波提切里。 奥·米·索洛维约娃通过翻译拉斐尔前派代言人之一的拉斯金的著作,为在俄 罗斯宣传和普及这一流派作了许多工作。 “我们兴奋地互相‘指责’对方的‘不合时宜’(像人们认为的那样!) 和‘拉斐尔前派因素’(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勃洛克在1903 年初写 给谢尔盖·索洛维约夫的信中说。 不过,勃洛克给拉斐尔前派因素打上了引号,这说明他的态度缺乏足够的自信。 “凡是别人的东西,都要加引号,永远”,后来他在谈到贝凯托夫家的语言时 说。对他本人来讲“拉斐尔前派因素”不完全是“自己的”话。 勃洛克同现代绘画的瓜葛与此相比要复杂得多,且不应归结为拉斐尔前派。 我点燃蜡烛,我爱惜香火, 我是个少年。…… 我爱河边白色教堂里的 夜晚的祈祷声、 夕阳下的村庄 和暗蓝色的朦胧。 新郎走下祭坛, 云雾降下幕帐, 森林高低错落的顶盖上 映照着新婚的霞光。 (《我点燃蜡烛,我爱惜香火……》) 此诗的整个情绪紧张而兴奋,仿佛奇迹就要发生,这同索洛维约夫一家和勃洛 克一家都很喜欢的涅斯捷洛夫的绘画颇为相似。 勃洛克后来提到过涅斯捷洛夫作品中“纯净而芬芳的春天气息”。有趣的是, 在正式认识之前,安·别雷是通过诗来了解勃洛克的。他想象,勃洛克肯定是个苍 白、憔悴、病态的人,就像涅斯捷洛夫的画《少年瓦福洛梅的幻像》中的男孩一样。 “……反复祷告,神魂颠倒;少许的疯狂;一种美好、无言、无声、只在某些 场合才开口讲的东西;一个史前的奥菲丽娅,似乎她主宰着自然力,随心所欲地压 弯树木,随心所欲地处置风景,赋予它们自己的色彩、表情、忧愁、眼泪、无声的 呼喊”,一个同时代人陈述了自己对涅斯捷洛夫的宗教画的感想。 青年勃洛克很可能对这种见解举双手赞成。他自己的诗里就有那个奥菲丽娅, 并且她的神的、非尘世的特征愈来愈明显。 “心上人的真实形象,”对勃洛克最有研究的学者之一弗·尼·奥尔洛夫写道, “在他的想象中,是同借自弗·索洛维约夫的旨在为物质世界注入革新人类的精神 力量的观念,是同‘世界灵魂’或‘永恒女性’的概念联系在一起的。”不过,在 诗中充分表现涅斯捷洛夫作品中“纯净而芬芳的春天气息”,诗人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他呼吸的空气中,可以感受到一种惶恐不安,对来势凶猛且又不可避免的变 革的预感。 “我发现,”弗·索洛维约夫去世前的一本书《三次谈话》中的一个人物说, “如今,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再也找不到晴朗、透亮的天气了,而这在从前是每 个季节都有的。你看看今天:没有一丝云彩,远离大海,可一切还是被某种东西, 某种纤细而又捉摸不定的东西搞得朦朦胧胧……”“而我呢,”跟他谈话的女人答 道,“从去年起就开始发现,不止空中,还有内心:这心里也不晴朗,不透亮,正 如您所说,始终有一种令人忐忑不安,甚至毛骨悚然的预感……”这位哲学家的莫 斯科的信徒和勃洛克母子俩在周围寻找着神秘的“征兆”,指望这些“征兆”能验 证和解释他们难言的焦虑。 对他们来说,“天空的面孔比大地的面孔更明白易懂”。安德列·别雷仔细观 察了由马提尼克岛地震后的尘埃引起的落日的细微变化。而青年谢尔盖·索洛维约 夫则在1901 年夏写道: “有一段时间我们这里曾烟云密布。爸爸甚至说,假如这烟里突然爬出一条长 蛇,那会怎样呢……民间说:大火——就是缠绕莫斯科的火蛇。”这时,1901 年 8 月,勃洛克正在索洛维约夫家的杰多沃庄园作客,阅读刚刚去世的哲学家的著作, 自言自语地思索着:“新纪元已经开始,旧世界正在瓦解。”1901 年6 月勃洛克 写了这样一首诗: 我预感到你的来临。岁月流逝匆匆—— 你面容如初,我预感到你的来临。 整个地平线一片火红——灿烂辉煌, 我默默地等待——怀着爱恋与忧伤。 整个地平线一片火红,你即将来临, 但我感到可怕——你会改变面容。 你会招来粗暴的怀疑,假如最终 你改变了早已为人熟知的面容。 哦,我会倒下——既卑微,又惆怅, 如果我没能战胜那些致命的幻想! 地平线多明亮!日出已经临近。 但我感到可怕——你会改变面容。 (《我预感到你的来临……》) “惶惑的、戏剧性的恋爱史,”当代勃洛克研究家巴威尔·格罗莫夫写道, “这不再是个人的私事,里面渗入一种‘共同的’、‘世界的’、‘宇马提尼克岛, 加勒比海岛屿。 宙的’东西,它成为日益临近、行将爆发的灾难和启示录中所预言的宇宙巨变 的一个表现。”与此同时,勃洛克对当时的政治形势带来的“不必要的惶恐”持一 种高傲而又过于近视的态度。 1900 年,他把自己的几首诗拿给贝凯托夫家的老相识、《神界》杂志的编者 维·奥斯特罗戈尔斯基看。这些诗是为维克托·瓦斯涅佐夫的描写古代俄罗斯传说 中的神鸟的组画而作的。 “他匆匆浏览了一遍,”勃洛克回忆道,“说:‘您怎么好意思搞这玩艺儿呢, 年轻人,要知道,现在大学里都闹翻了天!’他带着善意的严厉送走了我。”诗人 自己把这件事称作由于十足的无知和不懂交际而引起的“一个笑话”。 然而,只要读一遍这些诗,你就会在其中捕捉到不安的音调,这是对即将发生 的灾难的预感,也是诗人全部创作最重要的特征。试看他的《伽玛庸,先知鸟》: 她预言凶残的鞑靼人的压迫, 预言一桩桩残酷的绞刑, 还有地震,饥荒,火灾, 恶魔的凶狂,正义者的牺牲…… 她美丽的脸颊笼罩着恐惧, 却依旧闪现出爱恋之情; 尽管嘴唇上血迹斑斑, 却仍在诉说灾难就要降临! 至于说勃洛克当时是根本没意识到还是没充分意识到今他苦恼的惶恐的具体而 尘世的表现,那是另外一回事。许许多多的时间之“流”不是直接,而是间接地到 达他那里的。“书籍、音乐和诗歌给我的苦恼和不安多于生活”,有一次他母亲说。 类似的特点她儿子也有,特别是年轻的时候。 青年勃洛克把当时的政治生活同另外的、即将发生的具有启示录意义的现象和 灾难加以对比: 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火光, 远方的喊叫和喧响, 你骗不了我,徒劳的恐慌, 我看见火,在河面上。 用耀眼的火光和夜晚的叫喊 你毁灭不了理想。 幽灵睁着大大的眼睛 从人的虚空后面张望。 (《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火光……》) 把勃洛克1901 年11 月写给姑妈C.A.库伯利茨卡娅- 皮奥图赫的信同这首诗 作一个对比是很有意思的: “我们大学里正发生一些重要旦让很多人感兴趣的事件……出现了几个派别— —激进派,反对派;而我跟许多其他人属于‘保守派’,我们的活动,我希望,保 护的将不是现存的秩序,而只不过是功课……”接着,信中又讲到那些思想偏激的 大学生的“一贯而又常常(我认为) 令人愤慨的顽固”。 然而,所有这些“白昼的歪斜的影子”,“徒劳的恐慌”,尽管出现在大学里 或沙赫马托沃附近的村庄,还是在一定程度上间接地影响了诗人的内心。启示录般 的事件的幻影在他的诗中有时奇怪地与暴动的画面混杂在一起(《百姓中间一切可 平静……? 》、《一个老太婆在门前占卜……》)。 人们揣摩着这占卜的内容,谛听着“一个饶舌的人”的喋喋不休,希望“知道 ——现在是怎么回事?”却没发现大难临头的可怕的征兆: ……很迟才识别出魔法、 看清可怕的面孔的人 被浓烟呛得气喘吁吁, 发出尖厉刺耳的叫声。 倒塌的房屋的废墟上 盘踞着一条红色的蠕虫。 一个人在被遗弃的占卜之地 站起,——把一面大旗挥动。 (《一个老太姿在门前占卜……》) “魔法”,“可怕的面孔”,来源于启示录,但大火的“红色的蠕虫”和那个 身分不明的人所挥舞的大旗却似乎把我们带到了15 年后,带到勃洛克长诗《十二 个》的结尾处,革命的“世界的大火”与重新降临人间的基督幻影般地连在了一起。 看似离奇,但却可以断言,这里指的是革命的威严的幽灵从勃洛克周围的哲学 家和神秘主义者的“人的虚空后面睁着大大的眼睛张望”。 就这样,宁静之中突然闯入不安的音调。 于是,诗人在内心深处感受不到和谐。据诗人说,他早在15 岁时就开始感受 到的“绝望与讽刺的发作”,常让诗人觉得他所期待的一切毫无价值: 我爱那巍峨的教堂, 我爱虔诚地将它造访, 加入朦胧的唱诗班, 置身于唱祷的人群中央。 我害怕我的双重灵魂, 小心翼翼地把自己 野蛮的魔鬼的形象 藏进这神圣的甲胄里。 我在虔诚的祈祷中 寻求基督的庇护, 但虚伪的面具背后, 笑的是一副虚伪的面目。 (《我爱巍峨的教堂……》) 有时,他希望能从爱的“双重性”中得到拯救。 “……将有那么一瞬,圆圈一下子打开,”1902 年12 月25 日勃洛克写信 给柳·德·门捷列娃,“光彩照人的你随后又为我把它锁上,于是我们俩便一起留 在圆圈里,它再也不会打开,以免把我放出去或把一个第三者、一个尾随着我们、 竭力要使我们误入歧途、跟我长着同样面孔的卑鄙的冒充者放进来。”然而就是爱 情中也时常隐藏着一种让勃洛克感到神秘莫测、阴森可怖的东西。 他告诉谢尔盖·索洛维约夫,弗鲁别尔其人及其紧张、尖锐和矛盾的处世态度 “既令他着迷又令他不安”。 “魔鬼已经展出了,”一个同时代人谈起这位画家的一幅名画,“但弗鲁别尔 仍旧不断地修改。虽说画展已经开始,可他还是一大早就赶来修改他的画。我多次 去参观,每次都发现魔鬼有了变化……曾有那么一刻,他脸上滚动着泪水。但随即 又变得冷酷无情。”这不仅仅是追求完美。这是对形象的一种处理到另一种处理的 反复,就某些方面来讲,与勃洛克对不可思议、瞬息万变的爱情、世界和自我所作 的悲剧性透视有着许多相通之处: 哦,我会倒下——既卑微,又惆怅, 如果我没能战胜那些致命的幻想! 地平线多明亮!日出已经临近。 但我感到可怕——你会改变面容。 有一次,诗人称《美妇人集》的女主人公是“俄罗斯的维纳斯”: 纯洁的冷漠,无限的忧伤, 脸上——是平静的幻想。 …… 深澈的双眼那么奇异地闪亮…… (《天国的东西无法用脑衡量……》) 我们不由得想起波提切里的《维纳斯的诞生》——她从浪花中来,被一片大贝 壳托着,在风神的吹动下,浮向岸边。 “女神有一副完美的身体,但脸是少女的,尚未被生活唤醒,眼神朦胧而温顺,” 一位学者写道,“她的童贞里隐藏着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爱欲…… 维纳斯的一头金发,弯弯曲曲地依偎着身体,好似一条蠕动的蛇;这种不由自 主的联想赋予爱神形象一种悲剧色彩:似乎是对这个纯洁无瑕、无思无虑的生灵为 人间带来的毁灭性情欲的一种预感……”类似的预感也隐含在《美妇人集》里: 你不知道,你把怎样的目的 藏进你的玫瑰花丛中间…… 在你身上,在期待中,隐含着 伟大的光明和丑恶的黑暗。 (《我是一个颤抖的生灵……》) 尽管“俄罗斯的维纳斯”与柳·德·门捷列娃有着勿庸置疑的相似之处,但如 果只凭勃洛克笔下的贝阿特里齐的真实特征来解释这种不安的预感(如巴尔蒙特的 看法),那未免过于简单化。 从一首诗到另一首诗,“可爱的脸的一系列奇异的变化”(费特语)是由诗人 自己内心的变化和“喧闹的生活”引发的。 美妇人,根据弗·索洛维约夫的理论,是摆脱混沌的救星,是和谐与调和一切 的融合的化身。而勃洛克诗中的“她”事实上经常失却这样的光环,有时可以理解 为生活本身连同它所有的财富与戏剧性冲突的象征。 我已讲过,勃洛克把自己的情书叫做“小教堂”,他愿意用“爱的图画”来装 点它。可是,我们看见,即便是“大教堂”——“诗体小说”,也全然不是根据索 洛维约夫学说的规范写成的。 有件事颇耐人寻味。谢尔盖·索洛维约夫请求勃洛克不要把著名的《我预感到 你的来临……》一诗献给他。“我担心这首诗里有反教会因素,”他写道。勃洛克 有很多诗,在索洛维约夫一家看来,是“出色的”,但同时又是“可怕的”,“像 恶梦一般阴森恐怖”。“……萨沙的诗里最近又出现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1902 年11 月21 日奥·米·索洛维约娃写信给诗人的母亲,就《我害怕同你见 面……》一诗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但总的说来,他们还是一直认为勃洛克的诗来源于索洛维约夫的说教并极力提 携这位青年作者。 1901 年9 月3 日,奥·米·索洛维约娃致信勃洛克母亲: “亲爱的阿丽娅,我要尽快通知你一件高兴的事。 萨沙的诗给鲍里亚·布加耶夫留下了非同寻常、令人惊讶、极其深刻而又难以 言喻的印象。要知道,我们大家都很尊重他的意见并认为他是我们所认识的最具鉴 赏力的人。鲍里亚还把诗拿给他的朋友彼得罗夫斯基看……彼得罗夫斯基的印象也 是如此。鲍里亚就诗说了什么,最好不转述,因为太夸张了……我比从前更加坚决 地主张萨沙一定要把作品寄给《艺术世界》或勃留索夫……”此后,奥尔加·米哈 伊洛芙娜又尝试将外甥的诗发表。她把诗寄给了季娜伊达·吉皮乌斯。 吉皮乌斯在当时是个颇负盛名但又有点儿名声不佳的诗人兼小说家,她到处卖 弄自己极端个人主义的诗歌(“我爱自己,如爱上帝……”),连举手投足,穿着 打扮也刻意追求标新立异。她是主张革新东正教的著名政论家、批评家和小说家德· 梅烈日科夫斯基的妻子。 1892 年12 月,德·谢·梅烈日科夫斯基——一度是纳德松派的诗人——发 表了《论当代俄国文学衰落的原因及其新流派》。他坚持艺术的自主性,反对保守 的民粹派批评对艺术进行干预。 把列夫·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现代艺术的旗帜打出时,梅烈日科夫 斯基认为,人民是新的宗教意识、信仰以及摆脱了依附于俄国专制制度的传统地位 的东正教的源泉。 后来,在1902 年末,早年曾与《艺术世界》合作的梅烈日科夫斯基夫妇创办 了自己的刊物——《新路》,神秘主义哲学家瓦·罗赞诺夫、诗人尼·明斯基、新 艺术的狂热倡导者彼·佩尔卓夫积极参加了创刊活动。 也许,一篇译成俄文的德国艺术史家里卡尔德·穆特尔论拉斐尔前派的文章 (《新路》1903 年第7 期)最开诚布公地道出了导致艺术家分裂的原因: “倾向性损害了艺术性。随之而来的应该是极其强烈的反应……可还是有问题 :‘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代表的是不是一时的理论?除了让我们赏心悦目的光的 印象外,是否允许艺术家表现别的什么东西?他能否成为自己时代的祭司和圣徒、 创造者和教育者、某种世界观的预言家?”新刊物的创办人为“新的宗教的世界观” 鸣锣开道,他们希望在这种世界观的框架内克服并“融合”个人主义与社会性、上 个世纪“四十年代”与“六十年代”、“费特与涅克拉索夫”。 1902 年12 月成立于彼得堡的宗教哲学协会上,罗赞诺大、梅烈日科夫斯基、 明斯基企图复兴俄国东正教教会,把它从对专制制度的绝对服从中拯救出来,强迫 它去关心“信徒们”的现实的,尘世的需要。 宗教管理部门的官员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明白,在这些新基督徒对悲天悯 人的基督教所发出的“无礼的”、“多神教的”浩叹背后,隐含着对可能发生的历 史变革的预感和“历史边缘感”。教会的上层对此呼吁充耳不闻。宗教哲学协会被 周期性地禁止活动。 起初,勃留索夫也加入了《新路》阵营,甚至打算做编辑部主任。但很快,在 他与巴尔蒙特、别雷、甚至梅烈日科夫斯基夫妇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对刊物的 “不务正业”越来越不满: “……我喜欢的还是诗歌与艺术的大门。但在《新路》里,它却被冷落,似乎 这是‘旁门左道’,是通向肮脏的楼梯的大门。”巴尔蒙特示威式地在《新路》1903 年第6 期上发表了自己的《致远方的——近前的》一诗: 你们的讨论与我毫不相干: 什么“基督”,“反基督徒”,“魔鬼”,“上帝”。 索洛维约夫一家既嫉妒又关切地注意着梅烈日科夫斯基夫妇的活动,因为他们 的东西,就某些方面而言,是刚刚去世的弗·索洛维约夫的思想的延续。 梅烈日科夫斯基夫妇对勃洛克诗歌的评价,加深了索洛维约夫一家对彼得堡神 秘主义者的不信任。 “吉皮乌斯把勃洛克的诗贬了一通,”索洛维约娃1901 年9 月19 日失望地 写道,“信中谈论这些诗的话又长又刻薄,甚至是慷慨激昂……如今,我是第一次 为跟吉皮乌斯通信而恼火。你能想象得出鲍里亚和谢辽沙的反应!谢辽沙说,‘这 伙人和吉皮乌斯’全是反基督徒,在对待萨沙这件事上恰好暴露了他们的真实面目。 鲍里亚读完吉皮乌斯的信后说道:‘看吧,划十字意味着什么!’……”在莫斯科 的索洛维约夫的信徒眼里,勃洛克的诗差不多已经成了宗教象征:在划十字的时候, 伪基督徒梅烈日科夫斯基夫妇的本质昭然若揭!(“米沙打一开始就说梅氏夫妇是 下流坯和投机者……”——索洛维约娃告诉勃洛克母亲。) 现在,一切希望都落在勃留索夫主管的《天蝎》出版社了。勃洛克寄去了诗稿。 可勃留索夫的答复极不明确,接着又一连数月沓无音信。原来,诗稿遗失了。 1902 年3 月勃洛克与梅氏夫妇的正式认识并没改变他们对勃洛克诗歌的看法。 “见到了勃洛克,跟他聊了约3 个小时,”吉皮乌斯致信别雷,“我喜欢上了 他。他的情绪跟您相仿,他的才气,似乎,远不如您……您之所以对他有好感是因 为你们情绪相仿。如果您能够,就从自己身上抖掉这层迷雾吧。”吉皮乌斯把勃洛 克看成“新浪潮”和“颓废派”的平庸的模仿者。 “……我们感到可怕和不快,”1902 年4 月5 日她写信告诉别雷,“一下子 碰到这么多同您相似的人,仿佛这是一幅绝妙的漫画。出现了一个模式,这不好, 就是说,这没前途。这里已经有三个了,如果加上勃洛克。”好在勃洛克本人后来 也痛楚地意识到,他当时的观点中的确有某种与“神秘主义的招摇撞骗”如出一辙 的模式化的东西。 “在这里,在俄罗斯,在我们中间,如今,尽是些咄咄怪事。莫斯科这样,彼 得堡也如此,”1902 年11 月20 日勃洛克写信给柳·门捷列娃,“脸色苍白的 年轻人和老年人预感到天要变了,扯着用丝绸和破布、用东方与西方美妙而无形的 织物拼凑起来的旗帜,东奔西跑,到处兜售。他们去找商店,去找市场,去找漂亮 女人(显然是暗指吉皮乌斯——原注)的衣柜,去找这个世界的优秀人物的安乐窝。 他们兜售的还有人的思想,包括我的……真是一言难尽,”勃洛克不无伤感地结束 道。 吉皮乌斯终于开始慢慢让步。 “……勃洛克有两首不错的诗,”1902 年5 月3 日她写信给别雷,“而《自 灌木》那首甚至堪称佳作。”“勿庸置疑,他确有写诗的才能,”9 月17 日她又 继续写道,“我记得他三、四首诗(靠后面的),很好,简直可以说很美……可后 来又忽然…… 上帝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唉,我们走着瞧吧。”“佩尔卓夫简直迷上了您,就 像迷上布加耶夫一样,”她在9 月15 日给勃洛克的信中冷嘲热讽道。 开始,谈起年轻的同行勃洛克,勃留索夫在给佩尔卓夫的信中比吉皮乌斯还要 斩钉截铁: “我知道勃洛克。他来自索洛维约夫们的世界。他——不是诗人。”然而,这 道“给象征主义大军下发的命令”随即又不得不取消。“…… 比起所有这些小人物,”1901 年10 月,针对几个文学家,其中包括后来成 为名作家的阿·米·烈米佐夫,勃留索夫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毫无疑问,我所认 识的勃洛克要更有意思些……”“梅氏夫妇好像也有了转变,跟我们一样对萨沙充 满信心,这从你信中说的他们想在自己的刊物上发表他的诗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来,” 1902 年10月17 日奥·米·索洛维约娃喜不自胜地写信说,“勃留索夫也在给米 沙的信中间起勃洛克。我对《北方之花》接受萨沙抱有希望。”而对勃洛克本人而 言,“所有这些千篇一律、喋喋不休的关于活着的和死了的基督和反基督徒的谈论, 常常是难以忍受的,避之唯恐不及……”“白天谈,晚上谈,现在晚上结束了,他 们还在谈,还在喊,很多都是废话,”一个月后,即1902 年12 月16 日,勃洛 克在给门捷列娃的信中不耐烦地抱怨说,“而我一言不发,几乎到了失礼的程度。 穿过这一切,无比高亢而又无比嘹亮地传来关于你的歌……”下面这首诗在一定程 度上也许是由此而产生的吧: 所有的人都在圆桌旁边吼叫, 焦躁不安地频频换着地方。 屋里弥漫着混浊的酒气。 忽然进来一个人,他透过一片喧嚷 说了声:“这是我的新娘。” 那些家伙什么也听不见, 只顾野兽般地大声喊叫。 唯有一个人,指着他 和跟他一起进来的姑娘 莫名其妙地摇头大笑。 (《所有的人都在圆桌旁边吼叫……》) 这种用“爱情的五彩盾牌”将自己同周围的人隔离开来的愿望,来自诗人内心 对矫揉造作的创作和“理论、理论”的本能反感。 难怪勃洛克在把该诗寄给门捷列娃时,还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对此有何看法?这不是颓废派。这不是不拘一格。斯塔夫罗金们跟将军们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事,在生活中,在生活的边缘是很常见的…… 这里不讨人喜欢。”回忆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群魔》的主人公在腐 朽的外省一手制造的“恶作剧”便可明白,高朋满座的梅烈日科夫斯基家的这位少 言寡语的客人气愤到了什么程度。他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那些人谈论基督时的神情, 就像他们跟基督有很深的私交一样。 我已厌倦没完没了地谈论崇高和美; 听有这些高谈阔论只能令我作呕…… 勃洛克想起费特的诗句。 “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抛弃梅烈日科夫斯基夫妇,”1902 年12 月18 日他 写信给门捷列娃,“我更加了解季娜伊达·尼古拉耶芙娜了,她现在常让我厌恶… …啊,他们这些人总有一天要树倒猢狲散的!而我呢,跟你在一起,从你身上汲取 力量,跟这些魔鬼分庭抗礼。”又见到了用自己的空谈亵读神明的群魔形象!( “不应该对我们要为之压低声音的东西这样哀嚎”,关于梅烈日科夫斯基,1903 年勃洛克说过这样一句话。) “纯净、洁白、古老的”莫斯科吸引着他——那里有弗·索洛维约夫的灵墓, 那里有除母亲外,他的第一批欣赏者。 “……我失去了索洛维约夫夫妇(他们死于1903 年——原注),但得到了布 加耶夫,”勃洛克写道。 在难忘的会见吉皮乌斯的那天,即1902 年3 月26 日,勃洛克收到了由她转 交的鲍里斯,布加耶夫谈梅烈日科夫斯基的论著《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信,信的落款是:“一个理科大学生。”这封被梅氏夫妇称为天才之作的信,充满 了神秘的恐慌,让勃洛克有如获知己之感。 “我们向何处去?盘旋在我们上空、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应该做好迎接意 外的准备,以免惊惶失惜,因为暴风雨就要来了,看,波涛翻滚,水下涌出一个可 怕的东西。”令勃洛克为之振奋的还有别雷的“戏剧”交响乐。 “《交响乐》,显然,让我们(指勃洛克本人和他母亲——原注)惊喜,至今 仍让我们惊喜,”1902 年7 月初勃洛克写信给谢尔盖·索洛维约夫说,“我认为 这是一部气势磅礴之作……”“这一切我从前也梦想过,”他在发表于《新路》1903 年第4 期的一篇与其说是评论不如说是散文诗的文章的开头这样写道,溢美之词如 此之多,以致谢·索洛维约夫抱怨说:“勃洛克言过其实,不该这样。”另一方面, 安德列·别雷也是第一个在自己的文章《歌女》(《艺术世界》1902 年第11 期) 中引用勃洛克的诗的人,还盛赞其作品是在宗教革新方面对生活大有神益的驱鬼艺 术的典范。 后来,同时代人发现,勃洛克与别雷简直就是“同一精神现象的神秘的双子星 座,就像明斯基与梅烈日科夫斯基,吉反马斯与索洛古勃,巴尔蒙特与勃留索夫… …? 总而言之,这段时间勃洛克(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也是)的情绪是好极 了,与“心情好到令人害怕的程度”的别雷没什么两样。 “奇怪的是,我竟然从未见过、也从未跟这位如此亲近如此可爱的人说过一句 话,”勃洛克在1902 年12 月23 日给米·谢·索洛维约夫的信中说。 产生这种亲近感的心理因素,从玛·安·贝凯托娃日记中有关姐姐和外甥的记 载可以清楚地看到: “他们两个人我喜欢极了,但我又不能不痛苦地意识到,我对他们情绪上的反 复无常和高度紧张已经疲于应付。除‘愉快的声音和祷告,外,不许有任何响动。 你要一个劲儿地给他们诗呀、神秘主义呀,等等。尤其是她,可怜的人儿,心脏和 神经都有病, 不宜始终沉浸在脱离现实的精神生活中,这是一种不健康的稀薄的 空气,是要窒息人的。”这段话写于1901 年9 月11 日,勃洛克潜心于弗·索洛 维约夫诗歌的时候,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勃洛克与布加耶夫的通信和友谊是如何开 始的。就性格而言,布加耶夫似乎天生就是为了助勃洛克这种“反复无常和高度紧 张”的人一臂之力的。 “这真是个与众不同、才华横溢、可爱而又可怜的孩子!”吉皮乌斯在给勃洛 克的信中这样评价布加耶夫,这应该说是很中肯的。从别雷晚年的回忆录中可以看 出,父母之间的不和给他造成了深深的创伤(“他们把我一分为二”),很久很久, 他想把郁积在心头的想法一吐为快,却又碍于自尊心,始终未能启齿,“悄悄地回 避了”。直到上了高中和大学,布加耶夫才“像在言语中炸开来一样,变得滔滔不 绝,口若悬河……对周围的一切都要发表看法”,别雷晚年回忆道。 吉皮乌斯还是在这些滔滔不绝的谈话中听出了“可怜的孩子”的不幸。 而勃洛克和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起初则把别雷看作能给世界带来新发现 的人。1903 年1 月3 日,勃洛克在给他的第一封信中写道:“……我全明白了, 中心在您那儿,而不是在梅烈日科夫斯基和其他人那儿。”与此同时,1 月4 日, 别雷也给勃洛克寄了一封信(这个巧合在两个具有神秘主义情绪的青年人看来,具 有重大意义!)。 “您准确地继承了莱蒙托夫、费特、索洛维约夫的传统,继续着他们的道路, 阐释和发掘着他们的思想,”他陈述着自己对勃洛克诗歌的看法。这种看法稍后又 在《俄国诗歌中的启示录》一文中得到发展。“恕我直言,您的诗将使整个俄国当 代诗歌黯然失色。”就这样,勃洛克与别雷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 “从最初的几封信便可看出,”勃洛克后来承认,“我们的气质有明显差别, 彼此间缺乏默契……”但这只是后来才明确意识到的。开始,这种差别只能朦朦胧 胧、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作为一个不善辞令又生怕辞不达意的人,勃洛克似乎是在 彬彬有礼地指出别雷与自己的不同之处:“下面一句话,”勃洛克谈起别雷的文章, “说得更加坚决,正如您一贯坚决,正如您的《交响乐》和关于奥列宁娜一文中的 宗教诗既坚决又顶真一样。”看得出,勃洛克还是有点不以为然的。开始,他极力保 持热情洋溢、慷慨激昂、富于哲理的友好的通信风格。只是到了后来——但仍只是 偶尔——才看得出他谈论别雷的话里隐含着一丝嘲讽的意味:“布加耶夫作了一个 题为《作为世界观的象征主义》的大报告……当然,其中又援引了我和莱蒙托夫,” 1904 年1 月19 白他从莫斯科写信给母亲。从“当然”、“我和莱蒙托夫”这些 字眼儿的语调上可以看出勃洛克开玩笑的风格。“别人发言时,他的细微的表情和 动作简直让人发笑。”别雷回忆这段时间时说。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