崭露头角 “1903 年将发生什么?”新年除夕勃洛克写信给门捷列娃,“我祈求幸福。 你照耀着我。”他如醉如痴地读着她的来信,那绵绵情话仿佛粒粒珍珠。而她则愉 快而又忘我地进入了他的世界: “……我现在只能读那些和你有关的东西,你感兴趣的东西,因为如今我也喜 欢上《艺术世界》和《新路》了,还有他们所有的人,我之所以喜欢是因为你喜欢 且他们也喜欢你。”1903 年1 月2 日,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成了勃洛克的未 婚妻,但家里完全同意他们结婚则是在4 月。一方面是在母子之间,另一方面是在 母女之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艰难的谈话,最后由德·伊·门捷列夫作出决定。据 踌躇满志的未婚夫说,他“跟平常一样,非同寻常地、以自己的方式和风格天才地 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们真幸运!婚礼推迟到秋季,因为夏天勃洛克要去巴特瑙海姆休养。 “我们会永远幸福的,永远!”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盟誓一般地反复说。 她甚至既不嫉妒勃洛克的“科谢尼娅之诗”(即献给科·米·萨多夫斯卡娅的诗), 也不嫉妒吉皮乌斯。 她身上有那么多的稚气!在施里亚普金教授那儿考了个满分后,她发现,他和 蔼地朝她的订婚戒指笑了笑,还建议勃洛克也要戴。 回了一趟鲍勃洛沃,她又去探望沙赫马托沃——她未来的家,回来时兴高采烈, 责怪勃洛克很少讲起这个地方,甚至还不打算住在那里,而要住到沃洛格达省的一 个村子里去。而他则抱怨在巴特瑙海姆的时光过得太慢,像老牛拉破车一样。给未 婚妻的情书雪片似的,一封接一封,他回想着她的音容笑貌,为她而欣喜若狂,还 神秘地挑逗她的好奇心:“你可知道,我有个故事。我走在小路上,而前后左右— —到处都能看到一个身材修长、体态匀称的妙龄女郎,她一头金发,步履倦怠,脸 上一缕鲜明而温柔的红晕,简直是神话中的人物。”这幅恋人的肖像随即又被另一 幅肖像所取代,闪烁其中的形象同时也出现在勃洛克的诗里: “天上的星辰,出墙的花朵,夜空中绚丽的焰火,其魅力就像绽开的百褶裙— —携带着的不知是一声叹息呢,还是一丝颤粟,或对颤栗的预感。” 一朵花——露之泪中的一颗星 从高处向我奔弛而下。 我将保卫她的美—— 我这默默无语的占星家。 (《我将看守我的火炬……》) 他责骂自己在信中废话连篇,最后的落款是一长串:“你的小丑,你的皮埃罗, 你的丑八怪,你的大傻瓜……”可突然,他的脸又罩上一片愁云: 母亲对他讲起了在事,讲起他父亲和他们婚后的那段时光。“我父亲是个怪人,” 他若有所思地写信给未婚妻(1903 年7 月12 日),接着,又恍然大悟似地补充 了一句:“可我却很少像他。”婚宴上仿佛出现了一丝阴影,人们驱逐它,诅咒它 ……还不止如此。回到俄罗斯的沙赫马托沃后,在结婚前三天,勃洛克在笔记本上 写道: “今天又是一个怎样的梦啊!今年夏天尽是些怎样的梦啊!这意味着什么?今 天发生了一次地震,世界末日到了,天空颓然崩塌。我们(可是跟她一起?)慌忙 逃命。”勃洛克把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了谢·米·索洛维约夫——少数得到通知的人 之一,并要求他务必保密。谢·索洛维约夫热情地回了信,强调说,他得知此事那 天恰好是报喜节,执意要他们邀请他做男傧相。 别雷的《戏剧交响乐》里谈到过莫斯科的神秘主义者: 他们像训练有素的警犬, 四下里搜寻和打探。 窥视别人的窗户和庭院, 眼珠滴溜溜地乱转。 不过,这种对“别人的窗户和庭院”的“窥视”,讽刺的尽管是那些极端热衷 于神秘主义的人,但《交响乐》的作者本人,他的至交谢尔盖·索洛维约夫和列夫· 科贝林斯基—艾利斯,甚至在《交响乐》里得到表现的吉皮乌斯,又何尝不是如此 呢。 “人人都能担当世界的普遍命运,”恋爱中的女神秘主义者说,“人人都能成 为普遍的和个别的启示录。”勃洛克的朋友们在他的命运中也看到了这种个别的启 示录。 习惯了将青年诗人当作自己的少年侍卫的吉皮乌斯听到勃洛克结婚的消息后, 颇有微词。 这跟她模糊的“恋爱”理论是背道而驰的。“爱,这是我们身上的新的情感… …它不追求任何固定的、自古以来就屡见不鲜的东西,它甚至反对一切形式的肉体 结合(包括婚姻!),以此保证我们在灵与肉的存在中得到充分满足……”实在不 行,吉皮乌斯准备同意这样做:要让人的婚姻与诗人没有任何关系。 ——是这样的吧?——她委婉地问勃洛克——要知道,在谈到她的时候,你从 未把她、也不会把她看成现实中的女性吧?“他甚至垂下了眼睛,好像这样的问题 使他很难堪:——啊当然,从来没有。 连我也感到难堪了。”吉皮乌斯回忆道。 原来,她难堪根本不是因为自己的无礼,而是因为她竟然允许自己这样“怀疑” 勃洛克。 吉皮乌斯满意地通知勃洛克,别雷得知他要结婚的消息后很恼火,总是说: “现在我该怎样对待他的诗呢?”“确实,”她在信中说,“对您,亦即对您的诗 而言,结婚是欠妥的,我们大家都因这种不和谐而大失所望。”这封信对勃洛克触 动极大,尽管他认为,别雷的反应是吉皮乌斯凭空杜撰的(她这样干过)。 问题是,勃洛克邀请了别雷做他的第二男傧相。别雷含含糊糊地答复说,他很 有可能无法按时参加婚礼。可随后又寄来一封信,要勃洛克明确告知: “您认为您对她了解多少?她是谁?”“……说实话,”别雷后来解释道, “我无法明白,下面这几行诗是写给谁的——是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门捷列 娃还是圣女—彩霞—库比娜: 你走进里边的大厅, 庄重,安详,肃穆, 我为你捧去床罩 并望着你的珍珠…… 一方面,这里的你是大写,应该认为,这是天国的影像;另一方面,人是不可 能力天国的影像送‘床罩’的……”勃洛克认为别雷的信很是奇怪,把它转给未婚 妻。她则相反,认为“看了季娜伊达的信之后,这封信就一目了然了”,也就是说, 她认为吉皮乌斯有关别雷的话并非无中生有。 最后,别雷拒绝了勃洛克的邀请。很有可能,他还竭力劝说谢·索洛维约夫也 别去做男傧相。 不管怎样,从前要求担当这一角色的索洛维约夫在8 月1 日是给别雷回了信的 : “我完全理解,你哪儿也不想去。我也不想出门,不想去参加勃洛克的婚礼, 只想就这样在特鲁比齐诺住到月底。”的确,他还给勃洛克写了封信,说“由于某 些原因”不能出席婚礼。但他对待婚姻的态度却与别雷和吉皮乌斯大相径庭,认为 勃洛克的婚礼是一个具有重大神秘主义意义的事件。“愿上帝祝福你和你的新娘, 任凭人们不理解吧,任凭人们指责他们不理解的事物吧……”他在8 月12 日给勃 洛克的信中说,“……此举具有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精神。请代问一下我的诗 集第四版的情况。”快到婚礼前夕的时候,谢·索洛维约夫在特鲁比齐诺坐不住了, 他突然出现在沙赫马托沃。第二天,他跟新郎—道去鲍勃洛沃,一见到柳·门捷列 娃,他一下子被完全吸引住了。他一会儿认为她的美是提香式的,一会儿又认为是 古俄罗斯式的。当她出现在台阶上时,他不由得想起勃洛克的诗句: ……梳条金色的发辫, 落落大方的少女。 月亮和星星像把镰刀…… “进来吧,我殷勤的王子……” (《我用橡树做成一把权杖……》) 如此迷人的姑娘真是举世无双!这是理想的女人!索洛维约夫喷喷称赞。 他们返回时已经入夜,他们在林子里逗留了一阵,勃洛克对索洛维约夫讲,这 地方他不知来了多少次。 “……夜,月色如洗,马儿精神抖擞,激昂奋蹄。说真的,那时我还不知道她 在何处,莫不是在这儿?我什么情况都设想过,可能的和不可能的,我因兴奋和期 待而禁不住浑身发抖。我常感茫然,不知哪里有火光,怎样的火光,这火光里有什 么,这是不是成熟的情欲的征兆呢?蓦地,她来了,戴着一头奥菲丽娅的百合花, 梳着一条长长的金色发辫,飘然降临在我的面前。 就连灌木丛也激动得微微发抖……”8 月17 日,结婚典礼那天,索洛维约夫 为勃洛克写了一首诗: 两只天国的翅膀 悄悄地在你头顶盘旋…… 你听见:在恐惧中 丑恶的鬼魂乱作一团。 他觉得一切都非同寻常,意义重大;周围的大自然,朝雨晚晴的天气,老态龙 钟、戴上自己所有勋章的门捷列夫,还有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塔拉康诺沃 村婚礼的隆重气氛,传统的农民献礼。 勃洛克没一下子明白过来,他表弟的青年人的热情还连带着“窥视别人的窗户 和庭院”的成分。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可索洛维约夫却建议新郎“灭淫欲”。离开沙赫马托沃 时,他执意要勃洛克好好钻研一下弗·索洛维约夫的《神权政治史》,还在信中一 再叮嘱,并大惊小怪地对他讲起一个新娘竟在度蜜月时随身带了一本科罗连科的书 这件事。“可见,要让世界变个样,我们仍须努力啊!”好战的中学生宣称。 秋天,当他来到彼得堡时,他失望地发现,勃洛克书桌上摆的那本书既非索洛 维约夫的,也非科罗连科的,而是巴尔蒙特的一部诗集。 “我还没有根据你的建议读完《神权政治史》。”1903 年11 月10 日勃洛 克回信说,“秋天读了读《生命的精神基础》,后来又放下了。”而夏天,在读弗· 索洛维约夫的第三部论著时,他对未婚妻发牢骚说: “……《为善一辩》很难自圆其说。”这时,一些更新的感想抓住了他。 “……我社现在要出版6 本诗集,”1903 年7 月底勃留索夫致信别雷,“有 梅烈日科夫斯基的、吉皮乌斯的、索洛古勃的、我的、科涅夫斯科依的、巴尔特鲁 沙伊吉斯的,第七本将是巴尔蒙特的,而您的将是第八本。整个俄国诗歌将荟萃于 《天蝎》,今秋似乎将有一场大会战,是滑铁卢呢,还是奥斯特里兹。”勃洛克全 神贯注地阅读着这些作品。“……我很感激《天蝎》出版社近来大力出版这样的书,” 1903 年12 月9 日他告诉佩尔卓夫。 对他来说,《Urbietorbi》出版后的勃留索夫显然就是奥斯特里兹战役后的拿 破仑。 “始终听得见震天动地的杀声,”他在一篇书评中写道,“披金盔银甲者,执 呼啸长剑者,都在奋力拼搏……若说什么‘流派’,那就应该说,任何流派同此书 相比,都会相形见绌。”这篇书评的未定稿,措词较有分寸,但还是说: “我们面前这本书,就好比一首歌,‘不能随意增删一个字’……我们认为, 就形式的完美而言,此书无疑占有很高的地位。”勃留索夫的书是勃洛克结婚前去 莫斯科为新娘订购鲜花时买的。如今成了他的案头书,其中不少篇章他都背得出, 他热情地向每一个朋友推荐勃留索夫: “读一读吧,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这是一本不寻常的书,我认为,旧的 颓废派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对普希金的继承——且是直接的。”他写信给亚·瓦· 吉皮乌斯。 勃留索夫,这位亚述王的歌手,古代斯堪的纳维亚典雅而又富于挑战精神的航 海家形象的创造者,在自己的新书里宣称,要同自己过去的许多东西一刀两断: 从肩头脱落吧,皇袍! 去吧,公主的礼物,花环! 你好,被粗暴囚禁的 日常生活的语言! (《工作》) 《Urbietorbi》中掺进了“日常生活”的嘈杂,大都市的闹声,人群的喧嚷, 对勃留索夫本人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目前的美学爱好而已。他很欣赏自己的艺 术表现力和挖掘新题材的能力,他要在上面盖上诗歌征服者的大印,然后再大步向 前迈进。 但是,像勃洛克一样敏感的读者对勃留索夫的诗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时 也更为深刻,因为他们都看到了他的诗中含有朝新的方向发展的可能性。如今再读 《Urbietorbi》,你会发现,作者笔下那些鲜明而动人、但在某种程度上又只是提 纲式的主题,后来又在他年轻的同行的诗里,得到改造、丰富和发展,获得了更加 具体的内容,并且因循着另一种看取世界的角度。 就这样,勃留索夫开始告别柏油马路和大理石建筑,转向“大地母亲”,在久 违之后亲吻大地“油黑的嘴唇”。这一举动,得到别雷诗中逃亡主题——从“喧闹 的都市”逃向俄罗斯乡村大地——的呼应。 《Urbietorbi》中有一些对自己的前途——与其说生活前途不如说文学前途— —的猜测: 我可会去隐居,去偏僻的 房顶掩映于林中的修道院? 把没能实现的梦想 带到夜晚的烛光面前, 或在高墙林立的压抑的城市, 在构筑街垒的疯狂的时辰, 当理想与暴行发号施令, 我将甘愿与生活交融? (《最后的愿望》) 也许,我会疲倦,迷路, 死在蛇声咝咝的草地, 而且那片林中的草地 很久都不会有人的足迹。 (《探险家》) 稍晚,勃洛克诗里同样的主题也是充满了难捱之苦,虽然对同故国的“生活交 融”不着一字,但这却通过诗的整个形象结构表现了出来。它同民歌中的借酒浇愁 和普希金的苦苦思索颇有相近之处: 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的墙下, 在水晶般透明的清晨, 我的大地能否为我送还 我心灵的最初一次兴奋? 或者在复活节之夜的涅瓦河上, 在冷风和严寒里,当河水封冻, 会有一个贫穷的老妪用拐杖 把我平静的尸体拨动? 或者在心爱的林间草地, 在肃杀的秋天的飒飒声响星, 会有一只小小的苍鹰 在雨雾中嘶啄我的躯体? (《这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 最后,如果再继续往后考察一番的话,那么,《Urbietorbi》中的《逃亡》一 诗则仿佛包含了近乎勃洛克长诗《夜莺园》的情节。这一点我们在后面还要详谈。 然而,在超越勃留索夫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年轻的同行们都感到,他 们的诗里有一种来自勃留索夫的推动力。勃洛克致勃留索夫的信中说的“我从未奢 望跟您并驾齐驱”并非一句空话,亦非对老师的恭维。正如他说的那样,所有“年 轻一辈”都受到过《Urbietorbi)的巨大影响。 在指出谢·索洛维约夫新作中的诗句简直就是从勃留索夫的集子里直接移植而 来的同时,勃洛克怒不可遏地叫喊:“我绝不容忍这种剽窃勃留索夫的行为,并将 在适当的时候以兵戎相见。”勃洛克大概是在故作诙谐,因为他这句话本身似乎也 无意中套用了勃留索夫的语气,重复着他的名句:“我曾在适当的时候以……兵戎 相见。”勃洛克还以同样的方式检举别雷的诗: “……总之作品若不是瓦列里·雅科夫列维奇·勃留索夫的,那至少也是瓦列 里·尼古拉耶维奇·布加耶夫的。这种情形也一直发生在我的身上,而且更严重, 因此,到了我的名下也许只剩一个结尾属于我,变成瓦列里·雅科夫列维奇·勃留 ……洛克了!”勃留索夫帮助勃洛克向生活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勃洛克捧读勃留索 夫的书时写下的一首《工厂》就很能说明问题: 隔壁房子的窗户颜色发黄。 每逢夜晚,每逢夜晚, 门栓便若有所思地吱哑作响, 一群人悄悄走到门前。 “这些诗句的粗糙的鎯头,好像铁匠手中的大锤,在‘美妇人’的诗人的笔下 是那么生疏,”佩尔卓夫证实说。 大门紧闭,密不透风。 一个黑影,不动的黑影 趴在围墙上,趴在围墙上 轻声数点着聚拢来的人。 我在高处一切听得清楚, 他用铜锣一般的声音 催促聚集在墙下的人们 弯下疲惫不堪的腰身。 他们涌迸大门又随即散开, 用肩膀扛起一只只麻袋。 黄色的窗户里爆发出笑声, 笑把这些穷人拉了进来。 这里,勃留索夫的影响很明显,有必要回忆一下他的《夜》中的诗句: 一排排贪婪的工厂的窗户 望着漆黑的寒冷, 矿石刺耳的呻吟一刻不息, 回答它的是铁锤的笑声。 饱受磨难的队伍, 愤怒地弯下的脊粱, 在铁与火之间 把疯狂的诅咒隐藏。 然而,有趣的是,此前不久,《新路》杂志(1903 年第9 期)曾刊登安东· 克莱尼(吉皮乌斯发表批评和政论文章时用的笔名)的《我们是否需要诗歌?》一 文。 吉皮乌斯认为,现代人,其中包括诗人,彼此间已经难以沟通,因此,诗便成 了个人的宗教祷告:“当我们深知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已不可能时,我们便只有压低 嗓音自言自语,使用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暗示。”一年半以前,勃洛克也曾打算写一 篇谈俄国诗歌的文章:《诗歌就是祷告》,还写出了草稿。然而,从那时起,他却 经历了两个复杂的阶段:从爱好梅烈日科夫斯基到与吉皮乌斯和别雷书信往来,从 开始反对他们虚构的理论到彷徨于一个阵营和另一个阵营之间。 “我想,在我们这个艰难而紧张的时代,即便现在产生一个天才的诗人,”吉 皮乌斯写道,“他也会一个人不知不觉地走到自己狭窄的山顶上;只有山尖才会更 高,更接近天空,他的唱祷从而也就更令人费解。”请看,勃洛克的诗里出现了这 样一个形象,仿佛是在跟吉皮乌斯论战: 我在高处一切都听得清楚…… 这是偶然的巧合吗?也许,但如果我们回忆一下勃洛克早在1903 年6 月底就 开始构思、很久以后才完成的那首《诗人们》的话,那么,回答就应该是:不。初 稿里有这样的句子: 人们全都厌倦了永久的等待, 等待某个人的呼声。 拚搏、呐喊、消灭粗野的人…… 而谷子在抽穗,田野在刮风。 ……诗人就这样生活,诅咒白天, 当他们幻想着奇迹发生。 而附近的大村庄在飒飒作响。 那里居住着平静的人们。 “平静”并不等于“幸福”。在美妇人和明艳的女友形象旁边,出现了一张— —还很朦胧——自杀的母亲的不幸而痛苦的脸(《她在晨曦中起了床……》)。 《美妇人集》初版的最后一部分叫做《残月》。 “美妇人”形象渐渐暗淡,就像月亮残缺。为她而建造的宫殿的“大厅里—— 黑了,暗了”一切仿佛渐渐消失的海市蜃楼,或即将撤下的舞台布景。 灯光熄灭了,夜晚的神话结束了,“白昼歪斜的影子”到来: 一个黑影人在城里步履匆匆, 他爬上梯子,熄灭路灯。 白色的黎明缓最地走近, 跟人一起在梯子上攀登。 在那里,在曾经晃动 寂静而柔软的人影 和傍晚的黄色路灯的地方, 胧肮的晨曦降临在台阶上, 钻进百叶窗,钻进门缝…… (《一个黑影人在城里步履匆勿……》) 看着这个“苍白的城市”,黑影人哭了,但还要继续熄灭灯火。有时,他的哭 变成对不久前的骗局和虚伪的现象的嘲笑。他“在闪烁的红色烛光中”痴痴地等待 “美妇人”,坚信她将照彻教堂的石墙,翩然降临在他的面前,不过,这信念中越 来越多地掺杂进悲哀的讽刺,对虚幻的希望的苦涩的嘲弄。 诗人欲借之腾飞的“绚丽多彩的羽毛”变成了滑稽草台戏“花花绿绿的褴褛衣”。 小丑的大笑变成同理想的痛苦告别: 你唾吧,镀着虚幻之光的 白日的温柔的旅伴。 你微笑着请求:别叫醒我。 安息在洁白的灵柩里边。 (《看,这一排墓地的石阶……》) “我和布加耶夫都认为,“谢·索洛维约夫1903 年9 月1 日致信勃洛克, “最近一段时间你的诗里发生了某些变化。我可以把这种变化称为‘脱离拉斐尔前 派’。”几个月后,勃洛克在12 月20 日的信中肯定了这种看法,他对谢·索洛 维约夫解释说,拉斐尔前派“不适合我们的时代”: “抽搐变形的脸,常想消除脸上的皱纹,但皱纹还是重新抽搐到一起。”1903 年底,别雷写信给勃洛克说,“作为一种形式的颓废派潮流,联合了一些大相径庭、 背道而驰的人(也许,将来还会彼此为敌)。”“您是怎么想的?莫非我跟您就是 您提到的在将来会彼此为敌的人?”12 月12 日勃洛克写信问。 似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事情是这样发展的。相反,1904 年1 月勃洛克夫妇 还去了莫斯科,结识了别雷,几乎大天跟他在一起,同他和索洛维约夫的关系似乎 也更亲密了。 “安德烈·别雷是无与伦比的…… 我们四人(布加耶夫,谢辽沙,我和柳芭)坐在家里,品尝教堂的酒,碰杯。 真是值得纪念的谈话——极其重要而又美妙的谈话……”1 月14 日勃洛克写信给 母亲。 索洛维约夫和布加耶夫带客人走访编辑部,参加宗教集会和文学晚会,还把勃 洛克诗歌的崇拜者召集到自己家里来。他们基本是《兀鹰》丛书和勃留索夫领导的 象征派杂志《天平》圈内的人。 “……我们去了繁荣兴旺的莫斯科,”勃洛克写信给一个熟人。 他喜欢莫斯科,喜欢新圣女修道院挺拔的粉红色钟楼,那里,周围环城铁路的 隆隆声,更衬托出鹅毛大雪下的索洛维约夫家的墓地的安宁。 索洛维约夫和勃洛克夫妇漫步在沃罗比约夫山下的田野上。 此时此刻,他们是否想起大约一百年前这里发生的一件有口皆碑的往事——两 个男孩,他们扑向对方的怀抱,立下铮铮誓言,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愿终生为友? 要知道,他们——也有一个伟大的目标! 据别雷回忆,青年时代的索洛维约夫已经拥有极其完备而明确的构想,甚至能 闭眼勾勒出俄罗斯的未来体制:一系列相当于过去的公国的公社,它设有由她掌管 的内政委员会,她的尘世的化身(或女教皇)是这一神权体制的中心人物。 安德列·别雷也在幻想未来人际关系的和谐。也许,大家应该一起去迎接这和 谐,到森林中去,到传说中的吉特日所在地斯维特罗亚尔湖去?这和谐是否会在那 里奇迹般出现,就像这个神秘的城市呢? 勃洛克一声不吭地听着。他的朋友们认为——沉默意味着同意。 只是许多年后,站在勃洛克的新坟前,别雷才痛苦地恍然大悟:“…… 那时我多么自私啊!我看见的只是自己的理想,我感到的只是自己的痛苦。 我爱过亚历山大·勃洛克。然而,我是从自己的思想世界出发。我是在我的而 不是他的世界里看他。他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牵累,也许还有比我深刻得多的怀 疑。”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