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妇人的骑士 1904 年1 月,俄日战争爆发。起初,很少有人能预见到它的结局以及对未来 俄国历史的意义。不仅官方传播媒介对胜利抱有各式各样的怀疑,即便《新路》这 类刊物也不例外。 “需要有很大的历史健忘症,需要对‘国内传统使命’之外的一切长期采取漠 不关心的态度,才能提出这个时有所闻且天真幼稚的问题:等待我们的是不是‘第 二个塞瓦斯托波尔’”《新路》二月号上写道,“最确切的答案应该为:是的,如 果可能,等待我们的是塞瓦斯托波尔,不过,是第二个,也就是说,其结局将与从 前恰恰相反。”“应该放弃阿杜尔港和符拉迪沃斯托克,让它们听天由命,或者干 脆让日本人拿去好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勃留索夫抛出自己的战略方案, “而我们将以此换取东京、函馆、横滨!……俄罗斯应该主宰远东。外海将成为我 们的内湖……”勃洛克在大学和《新路》里的朋友、诗人列昂尼德·谢苗诺夫带头 向冬宫呈交了誓死效忠祖国的宣言。 开始,勃洛克也受到这种“乌拉”爱国主义情绪的影响。 1 月30 日他在笔记中写道:“这是一次很好的合法集会。”他有意将那次合 法的集会同另一次不合法的集会区别开来。在给父亲的信中,勃洛克戏称不合法集 会的参加者是一群“被自由主义鼓大了肚子的大学生”。 “多好的战争啊,它像警钟一样敲响!”勃洛克在给朋友阿·瓦·吉皮乌斯的 信中欢呼。 是的,这场战争,这场残酷的战争,像警钟一样唤醒了许许多多的人! 很快,接二连三的惨败使一些好战的文人墨客如梦方醒,而有的人还把当时的 战争与导致农村改革的克里米亚战争(1854~11856 )相提并论。 柳·德·勃洛克的父亲德·伊·门捷列夫这样写道: “每个俄国人,从平民到沙皇,都深知,就陛下的宣言来看,我们还有许多东 西未达到应有的水平,我们国内的许多事务都需要进步的、能改善国家状况的改革 ;但大多数人相信,改革肯定要发生的——只是步子很慢,至于什么时候发生,是 立即还是很快,这在我们国家往往与我们的战争有关…… 这最后的改革,根据俄罗斯的期望,应以俄日战争的结束而告开始。因为,我 希望,战争擦亮了人们的双眼。”彼得保罗斯克号巡洋舰被击沉的惨讯对勃洛克震 动很大。他开始思考他的朋友们所热衷的理想与现实的关系问题。 “……我看见,”1904 年4 月7 日勃洛克写信给别雷,“那艘船就像蚂蚁窝 一样,慢慢沉没了,随后,被压死的、烧死的、摔死的水兵的尸体,又像蚂蚁一样 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水面上……随之沉没的还有我们的意志、自由、空间。到处是离 心离德、阳奉阴违,我要是泰坦神的话,我一定要报复,可现在却只能改变它。” 他的笔下出现了这样的诗句,其中的城市风景染上一层红色的恐怖色彩: 醉醺醺的红衣侏儒挡住过道, 跳舞、戏水、打湿衣服。 …… 侏儒泥团般跳进水洼…… 红色的太阳落到房屋的后面。 (《欺骗》) “我感到,你是在‘路与路之间’,”读了这首诗后,别雷于1904 年3 月底 致信勃洛克,“一个疯狂的面孔降临世界,我们每个人都身在险境。”勃洛克夫妇 要去沙赫马托沃,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消夏。然而,诗人的笔却像晴雨表上 朝“暴风雨”转动的指针一样,在稿纸上沙沙运行: 城市把垂死的脸 转向红色的地域, 用太阳的鲜血 冲洗灰白的身躯。 …… 红衣门卫把桶里 醉人的红水泼出, 街头妓女的大腿 在火辣辣地跳舞, 高高的钟楼上 大钟无拘无束, 把血淋淋的舌头伸入 刺耳的喊叫和响亮的舞步。 (《城市把垂死的脸……》) “我们是在造反,我们深陷在血污中,”1904 年6 月28 日勃洛克致信叶甫 盖尼·伊万诺夫,同时还寄去上面那首诗,“我浑身是血”。 诗人的新交叶·伊万诺夫已准确地发现红衣侏儒和城中流淌的红水与远东所流 的血之间的内在联系。 这里的钟,不仅血淋淋,而且很粗野,似乎,它已经义愤填膺(“把血淋淋的 舌头伸入……”),似乎,它就要发出怒吼——报警的钟声。 勃洛克这年夏天的信,充满了反抗他所“崇拜的一切”的大无畏精神。 基督?“我从不懂什么基督”。 弗·索洛维约夫的理论呢?“……这个月我在啃索洛维约夫的《为善一辩》, 然而,除了一些中等深度的巧妙公式和不可思议的枯燥乏味以外,我一无所获。真 想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勃洛克最好的朋友谢尔盖·索洛维约夫和安德烈·别雷 ——腼腆的叶·伊万诺夫认为他们“既可怕又博学”——懂基督吗?“我也不清楚 他们懂不,尤其是别雷”。 这封信发出三天后,即1904 年6 月18 日,勃洛克写了《看,一排墓地的石 阶……》一诗,这是同“美妇人”的告别: 我触摸了蜂蜡做成的手, 庆祝了光辉的死亡。 生活真是个出难题的能手:不久,别雷、索洛维约夫和彼得罗夫斯基出现在沙 赫马托沃。 客人们深深地被主人们的热情好客和沙赫马托沃的自然风光所打动,走进了已 经“长眠于白色的灵柩中”的“美妇人”的世界。索洛维约夫依旧从伯父的哲学角 度谈论着未来,还开玩笑似地说:在二十二世纪,将有一个叫拉班的法国学者写一 部关于“勃洛克教派”的论著。他猜测着,现实生活中是真有过一个柳鲍芙·德米 特里耶芙娜呢,还是这只不过是一个象征? “我们看到一出滑稽剧,看到了自己,”别雷后来写道。据玛·安·贝凯托娃 证明,他们儿个人(勃洛克信徒)”极力要给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手势、动 作、发型作出神秘主义的结论和概括,搞得她不得安宁。”从前对勃洛克的婚姻持 讽刺态度的别雷,如今几乎毫不掩饰地把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视为永恒女性。 “她带着迷人而明丽的微笑端坐在那里,仿佛她的身上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 仿佛诗人与神秘主义者们的悟道与她毫不相干,”他在《俄国诗歌中的启示录》中 写道,“然而,一旦遇到潜在的危险,当混饨的疯狂暴风雨般吹打着灵魂,‘不为 人知的原野上’是那么阴森恐怖,她的微笑便会冉冉升起,驱散漫天阴云……她站 了起来,文静,庄重,走进里边的房间。而心儿却盼着回来。 在索洛维约夫笔下,她出现在埃及沙漠中;在勃洛克家里,她出现在我们中间。 外界还不知道她,只有少数人知道。”还是在春天,别雷和索洛维约夫就曾在一张 摆着圣像以及柳·德·勃洛克和弗·索洛维约夫照片的桌子旁边合影留念,而这回, 从沙赫马托沃回到莫斯科后,他们又马上在“圣母”像前敬了一柱香。 勃洛克对自己与他们之间的貌合神离作出了痛苦的反应,他试图撕掉罩在他与 别雷之间的那层狂热的友谊的面纱。据别雷回忆,他“开始谈论自己,自己的本质、 自己的‘非神秘性’,守旧的、家族的、遗传的因素在一个人身上所起的作用,以 及他怎样在自己身上感受到这种家族的影响,他还说他很悲观,觉得他的前途暗淡 无光。”严格他说,这次谈话不可能像别雷描述的那样,如此出乎他的意外。 “四周是喧哗、聒噪、轰响,优秀的人物纷纷告退或者作古,衰老的阴影笼罩 着许多人的家,准备点燃千万支蜡烛的火苗熄灭了。一片黑暗。”早在1904 年4 月7 日勃洛克就给别雷写过这样一封信。 勃洛克曾对叶·伊万诺夫披露:“不受欢迎的客人已经司空见惯,我现在几乎 不讲什么礼节。”莫斯科青年神秘主义者对沙赫马托沃的造访,尽管有许多不快的 场合都被索洛维约夫的插科打诨冲淡了,可还是属于“不受欢迎”之列。 朋友间的通信变得古怪起来:好象是你谈你的,我谈我的。 “我永远忘不了在回旋着永恒安宁之钟声的沙赫马托沃度过的时光……”别雷 致信勃洛克。 “关于现在,我无话可说,”勃洛克郁郁地回信道,“没什么比现在更黑暗。” “……知道吗,我可能不去你那儿……我身上现在有一种苦闷、阴沉、难闻的东西, 我害怕污染空气,但愿不会。这一点,在沙赫马托沃就应该看得出来……”应该看 得出来,但却故意装作没看出来,对此,即便在勃洛克死后,别雷也还是承认的: “我们为了自己自私地在他的一去不复返的世界里塑造他,因为我们需要一面 ‘朝霞的旗帜’,而对我们来说,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就是。”企图塑造勃 洛克的不只别雷一人。 1904 年10 月末,莫斯科《兀赝》出版社出版了勃洛克的第一本书《美妇人 集》。 在有关这本书的评论中,有一篇是吉皮乌斯写的(用的笔名是“X ”),发表 在《新路》当年第12 期上。 吉皮乌斯用一种非常冷淡的语调谈论这位青年诗人,面面俱到、不厌其烦地列 举他的种种失误(是从她的角度出发)。就文章的用意而言,与其说是维护和提携 作者,勿宁说是在文学对政治退避三舍、哲学对生活视而不见的时候,推出勃洛克 的书来抗衡当时的“世俗偏见”。 梅烈日科夫斯基和吉皮乌斯虽非完全置身于日益汹涌的社会浪潮之外,但在他 们看来,相比之下,社会政治任务的重要性是不能跟他们鼓吹的“精神革命”同日 而语的。 类似的思想吉皮乌斯在上面提到的那篇评论里也有表述: “在这紧张激烈的日子里,在每个人都面临着把首要的和必须的东西当作最后 的和唯一的东西(正因为它是首要的和必须的,尽管仅仅是首要的和必须的)时, 在这样的日子里,看到一本出自青年人之手的小巧而又娇嫩的诗集,无疑是一件赏 心悦目的事。勃洛克的《美妇人集》就是如此。 无论怎么说,这本书的诞生是超越时代、超越当代的。”评论的开篇和结尾都 是这个语调。对吉皮乌斯来说。勃洛克的书只不过是为她表达自己的社会政治信仰 提供了一次借题发挥的机会,只不过是她的“当代”旗帜而已,难怪贝凯托夫家的 好友、作曲家潘钦科在解释梅氏夫妇对这本书的赞扬时说,他们这是出于“助自己 一臂之力”的需要。 勃留索夫敏锐地洞察到,勃洛克这本“超越时代”的书正在成为某个文学派别 手中使用的工具。别雷发表《俄国诗歌中的启示录》一文后,勃留索夫在《天平》 (1905 年第4 期)上刊登了致别雷的公开信:《警惕一种赞扬》。 “你评判诗人的依据是,他们对待‘穿着太阳外衣的女性’的态度如何,”勃 留索夫写道,“60 年代的批评评判诗人的依据是,他们对待自己时代的进步思想 的态度如何……是的,区别并不大。两种方法可以相互握手。”勃留索夫的信中确 有自己的调子:他不但为受到别雷“怠慢”的巴尔蒙特辩护,还因别雷把勃洛克这 样一个新手同大名鼎鼎的他相提并论而有几分不悦。 他个人给美妇人的歌手的评价并不算高。 他认为,勃洛克“属于一崭露头角便将自己的才华和盘托出的艺术家之列。勃 洛克毫无疑问是我们诗坛的小老师:他创造了自己的创作风格,甚至还拥有了一批 模仿者……就像沙尔·格伦和我们的鲍利索夫—穆萨托夫一样,他的专长使他能在 一个狭小的诗歌爱好者圈子里取得成功,他抄袭自己,重复使用那些只能成功一次 的技巧和形象。但愿我错了,但愿我能相信,来日方长的勃洛克能有新的开拓,新 的道路”(《天平》1905 年第3 期)。 把所有这一切反响同勃洛克本人的感想联系起来看,是饶有兴味的。诚然,从 形式上看,他的矛头是指向“自由实用批评”的: “批评总喜欢给艺术家贴标签:‘象征主义者’,”他在《色彩与语言》(1905) 一文中写道,“批评总喜欢上下左右打量艺术家,把他身上的衣服扯平,而有时, 它的所作所为是极不文明的,甚至放在远古时代也会令人难以容忍:如果衣服不合 艺术家的身,它便砍他的脚,砍他的手,或者索性更加野蛮——砍他的头。”的确, 从象征主义“礼服”的袖口和裤腿脱落下来的“手”和“脚”是越来越多了。 勃洛克身上的一切都在抗议梅烈日科夫斯基、索洛维约夫、罗赞诺夫等人倡导 的宗教生活模式。 也许,他曾不无同情地在《新路》上读到过画家亚历山大·贝努阿写给梅烈日 科夫斯基的一段话: “您经常谈论肉体,对其抽象本质理解颇深。然而,毫无疑问,您并没有具体 地感受它。由此可见,您对生活与艺术的态度……对我们来说,尽管美国派得意一 时,整个现实残酷而庸俗,尘世被厚颜无耻地歪曲,世界仍然充满魅力,更重要的 是,它充满希望。并非一切只是一根枕木,并非一切只是一块路面:到处都有青草 生长,到处都有鲜花怒放……”勃洛克渴望触摸故乡的大地,渴望在大自然里吸取 勃勃的生气。 他似乎在重新观察沙赫马托沃周围熟悉的自然风光。“在这里,没人会吝惜笔 墨。林木茂盛,天高地远,褐土灰墙,点缀其间,偶有一群生着橘黄色尖嘴的白鹅 从眼前款款走过,则更增几分诗情画意,”他写信给别雷。 不吝惜笔墨的还有伟大的集体艺术家——人民。 从前,贝凯托夫老两口在世的时候,从波德索涅奇那亚车站经沙赫马托沃的 “狗院”,有一条通向古吉诺村的路,路上时不时地有大马车走过,有去车站的, 也有去洛加切沃村赶集的。 而过了圣母升天节(旧历8 月15 日)便是人们举行婚礼的日子,一驾驾花枝 招展、兴高采烈的马车载着新郎新娘、媒婆和贺喜的人唱着歌打这里经过。 歌词不知不觉地留在了记忆里,就像大板车上的干草屑落在路旁的树枝上一样。 女仆阿纳尼耶芙娜的一些非同寻常的话语也留在了记忆里,比如,看到花儿开 了,她说:“花儿花儿爆开了花儿……”所有这一切,如今正在勃洛克的记忆中复 活,以新的潜力激动着他。 “我现在很希望能少一点程式化的东西和死气沉沉的颓废,”1904 年9 月29 日,在回到彼得堡后的不久,他致信别雷,“我曾尝试探索生活在彼岸沙尔·格伦 (1810~1839),法国浪漫主义诗人。 的人的灵魂,且收获不少。有时,过去的一切又停留在我面前……然而,我毕 竟生活在渔堤上的一个小屋里,而且我的网里装满了另外一类鱼。”勃洛克像画家 一样发现了新的色彩组合: 依然坚硬的大地上 第一棵小草破土而出。 远远地,深深地—— 在小白桦的衬托下 呈现出一条条沟谷。 (《在十字路口上》) 还有——如阵阵春风: 她是如此述人, 这空旷的大地! 但她的空旷只是第一印象:很快她将充满生机。这生机来自民间故事和传说, 或来自光与影的变幻、树叶的窸窣、小溪的潺湲、沼泽地里的草墩在脚下发出的贪 婪的呱唧声。 大地像火一样含有气体, 这便是大地的气泡。 (莎士比亚) “生机盎然、物种兴旺的大自然将报复蔑视其博大和绚丽——不是象征主义和 神秘主义的,而是单纯得令人惊叹的博大和绚丽——的人,”勃洛克在《色彩与语 言》一文中写道,“谁无视森林、原野和沼泽的存在(据我所知,这样无知的人很 多),谁就应该学会看。”据勃洛克说,大学在他的一生中虽未起过特别重要的作 用,但大学里开设的几门课却在很多方面与诗人的新兴趣颇为投合。 “我一直在写副博士论文,然后将埋头钻研斯拉夫语言。”1904 年10月21 日他写信给别雷。 还是在关于波洛托夫和诺维科夫的副博士论文里,勃洛克就已经流露出对民间 艺术的强烈兴趣。 “波洛托夫来到剧院看滑稽戏,”他写道,“在小丑身上,他看到的只是‘装 腔作势、扭捏作态、愚蠢而又粗鲁的嬉笑怒骂,不折不扣的胡言乱语,以此来挑逗 和取悦于无知的观众’……”从勃洛克的行文中可以看出,他跟波洛托夫是不能苟 同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讲的那样,对他来说,“无知的观众”就是“被我们忘 却了的奇怪的人民,他们用一个沉重的圆环套住我们,要我们记住他们,服务于他 们”。 傲慢的人至今看到的常常只是“装腔作势”和“不折不扣的胡言乱语”,而勃 洛克则洞见了一个可以历史地作出解释的概念与形象体系,只是它的钥匙已经丢失。 “大地的气泡”,诗人给整整一组诗取了这样一个名称。 这里的大地不仅仅是时常直接出现在诗中的沙赫马托沃的林间草地和沼泽,而 且是人民的生命,人民的灵魂,来自每一簇花儿、每一片叶子、每一口泉眼的民间 故事与传说的森林。 诞生于这一深度的形象,尽管有其虚构性,却仍具有令人信服的具体性、与众 不同的真实性,以及行为的逻辑性。 请看“柞树林的孩子”——“没落的鬼怪”: 我们是呆坐的傻瓜, 水的鬼,水的病。 一只只绿色的帽子 反扣在我们头顶。 我们是水面上的锈, 染上瘟疫的水的梦…… 我们是某个人的 被遗忘的深深足印。 (《沼泽地里的鬼怪》) 在诗人心目中,这些混合的形象仿佛是存在于人民内心深处的完整而美好的世 界图画的一个部分。作者对此,亦即对“某个人的被遗忘的深深足印”的好奇颇像 巴拉廷斯基——勃洛克喜爱的诗人之一——对待传说的态度: 先见啊!它是遥远的 真理的残垣。神殿塌了; 而它的废墟的后代 还没有破译它的语言。 我们的傲慢的时代 没认出当今真理的父亲 那张老态龙钟的脸, 在那儿拚命地将他驱赶。 如今,去梅烈日科夫斯基家作客时,勃洛克宁可放弃同主人的交谈,而去欣赏 吉皮乌斯的姐姐、女画家达吉雅娜·尼古拉耶芙娜的画册: “我们办了个晚会……对,勃洛克也参加了,”1905 年2 月吉皮乌斯致信别 雷,“但达达却把他领进了自己的‘洞窟’,他们在那里欣赏她的画册,而第二天, 勃洛克还给达达送来他为这些画册写的诗。”这首诗名为《春天的生物》,讲的是 “萤火虫”,“一点光亮,一束黎明”,还有多神教幻想的“小巧可爱的造物”, 它们像乖孩子依恋大人一样,时而缠着他们“去朝圣”,时而向他们保证说: 即便在这里我们也亲吻 我们的田野的基督的脚。 1905 年1 月勃洛克结识了作家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列米佐夫,一个酷 爱民族语言、俄罗斯古代和神秘的民间神话的人。他身材矮小,貌似刺猖,不停地 嗅来嗅去,一间舒适的斗室里摆满了他花九牛二虎之力从古代编年史和街头店铺搞 来的形形色色的民间文学作品。他的房间很像他的书——尽是些精心收藏的玩具、 洋布娃娃和木刻女妖。 认识不久,列米佐夫便责怪勃洛克: “您为什么不给您的书取名为《美处女集》? ‘妇人’一词永远不会深植于俄语的灵魂深处。”同列米佐夫的接近有可能影 响到《大地的气泡》的创作。组诗中有许多地方与这位作家在小说中对林妖、水怪 及其不胜枚举的同类所作的简短的描绘颇为相似。那些妖怪跟野兽一起出没于森林、 田野与河水中,就像住在一座小房子里的一个农民大家庭一样。 对斯拉夫语言和民间文学的兴趣,使勃洛克与大学生诗人戈罗杰茨基成为朋友。 他们曾一起听拉甫洛夫教授开设的塞尔维亚语课程。 戈罗杰茨基一家,特别是他的画家弟弟,收藏了许多占色古香的土笛儿、泥人 儿和手工制作的雕像。谢尔盖·戈罗杰茨基的诗——后收入《春播集》——试图复 活斯拉夫神话中的形象。 在自己较晚的论文《符咒和祷告之诗》里,勃洛克指出,内容丰富、形式多样 的咒语“是货真价实的诗歌的金矿,是使‘书本上’的诗歌不灭不朽的金子”。 勃洛克对民间诗歌的兴趣与二十世纪初一大批俄罗斯艺术活动家力求对俄罗斯 以往的世界作出应有评价这一点在精神上是殊途同归的。例如,画家寥利赫在1903 ~1904 年间,曾坚持不懈地漫游俄罗斯,研究在当时根本不被重视的古代建筑与 绘画。 “就连最盲目、最迟钝的人也会很快认识到我们俄罗斯早期艺术的重大意义和 俄罗斯圣像画的宝贵价值,”他写道,“以考古学的态度对待民间艺术的时代即将 结束,艺术文化之花必将更加绚丽夺目地开放……”对勃洛克而言,透过平庸的官 方历史和冷漠的官方说教,民间世界里“矿石的歌唱”,“金子的歌唱”,尚未被 发现和开采的财富的歌唱,清晰可闻: “您知道,这很无聊。说什么民间迷信啊,百姓愚昧无知的产物啊,等等。” “勃洛克的历史嗅觉真令人钦佩不已,”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后来赞叹道,“还 是在要求倾听革命的喧哗以前很久,他就已经开始在只能捕捉到切分音的地方倾听 俄国历史的地下音乐了。”尽管在勃洛克的创作中,俄罗斯和俄罗斯历史题材的一 次重大腾飞还在后面,但诗人已经“侧耳”俯伏在故乡的大地上了。而这大地在脚 下无声地震颤着。 “今年冬天将很难捱,许多人都会感到难捱,”1904 年8 月底离开沙赫马托 沃时,勃洛克心里很不安。 “我的生活多么美好,”别雷歇斯底里地叫喊,极力要压倒勃洛克的声音, “《三姊妹》中的老师是对的,当他大声说:‘我很满意……’啊不错! 七百日本鬼子在阿杜尔港被水雷炸得血肉横飞。乌拉!”有时,如果对别雷歇 斯底里的友情难以应付,勃洛克便试图这样答复: “忘记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1904 年底他回信别雷, “难道不是真的——什么也没发生?1904 年=1902 年……”不,永远不是相等 的。就连诗人自己后来也在自传中特别指出,1904~1905 年发生的事,对他影响 巨大。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