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勃洛克随母亲和继父住过的谢苗诺夫斯基营房,坐落在涅瓦河畔。附近是厂房 林立的工厂区和人烟稠密的工人居住区。 ……成千上万愁苦的人们 不曾瞥见幸福的眼睛。 1904 年,勃洛克在一部未完成的长诗中写道。别雷收到这首诗后,在空白处 作了这样一个注解:“总之,这对勃洛克来说是典型而重要的(已经不止一次流露 出的向社会主义的转变)。”在难忘的1904 年,勃洛克开始越来越多地关注工人 大众的苦难与愤怒: 他们在昏暗的酒馆里爬起, 头耷拉在肩膀上。 寂静中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和陌生的话腔。 (《他们在昏暗的酒馆里爬起……》) 12 月,当日本人拿下阿杜尔港时,全国一片哗然。“到处是不满、谩骂、失 望,人们盼望着转机,”1904 年12 月22 日玛·安·贝凯托娃在日记中写道。 勃洛克的一首名诗就是这时写的,它敏锐而精确地表现了事件发生时的气氛: 生活的帆船搁浅在 巨大的浅滩。 远远便可听见船工们 高声的叫喊。 歌唱和惶恐 在空荡荡的河面上蔓延。 忽然来了个强者 穿身灰呢罩衫。 他摇动船柄, 放下风帆, 把锚抛到远处, 用胸脯撑开小船。 于是红色的船尾 开始轻轻地掉转, 五颜六色的楼房 随即被抛在后面。 他们扬帆而去, 驶向很远,很远。 只剩下我们。带我们同行, 真的,他们不愿。 1904 年底,勃洛克开始创作长诗《她的到来》。在闷热的港口从事漫长而繁 重的劳动的人们,朦朦胧胧地幻想着奇迹。终于,大雷雨为他们唱起“欢乐的歌”, 预言“来自遥远国度的船”即将出现。 船来了。 而在那儿,在沙滩那边, 他们蓦地发现 有着朦胧之美的丽人 正翘首以盼, 她是那么明艳…… 那是——大地…… 这也许是勃洛克诗中第一次出现“有着朦胧之美”的故乡丽人形象。 然而,即将到来的她到底是谁呢? “终于写到她应该出场的那部分了,”12 月23 日勃洛克致信别雷,“我知 道该怎么办……可这里有一条金线,要扯断它,既无必要,也力不从心;要继续它 ——也许,同样如此。问题是,她应该乘船而来。船上有只大桶,在其他货包和小 桶中间,这是最普通的东西。大桶里有个孩子。这一切只是基础,但在这个基础上 出现的却是一只最现实、最笨拙的善良的小狗:长毛、白肚,一身跳蚤。如果我保 持真实性,那么,我就只能用这样一条小狗来代替孩子……”“美妇人的到来”手 稿中长诗的标题曾是这样的。但勃洛克在那封信中还谈到,他已经厌倦了像从前那 样“一语双关地称呼”他的女主人公,这一切都是过去的体验。“绝不能这样下去”, 入秋时他按老路子写出了一首诗的初稿,可随即又否定了自己,“这一切已经过去 了,消失了,枯竭了”。 由此可见,长诗里的她与美妇人已不可同日而语。很显然,这是某种崇高的、 令人快乐的事物的象征。 我们对这一形象所作的种种猜想,从未来历史的进程和诗人创作的演变来看, 有陷入思辩和混淆时序之虞。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推断是依据勃洛克最知 心最真诚的朋友叶甫盖尼·伊万诺夫提供的材料。 伊万诺夫待人以诚、责己以严的品格,跟勃洛克极为相近,有时甚至到了过分 的程度。 “彼得堡有个了不起的人:叶甫盖尼·伊万诺夫,”勃洛克写信给别雷(1904 年4 月7 日),“他为人憨厚、虚怀若谷,也正因如此,他将是个幸福的人。” “红头发热尼亚”,朋友们经常这么亲热地叫他——最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阿谀 逢迎、人云亦云。 因此,他所写的有关勃洛克的大量的日记和回忆录,具有相当高的可信度。其 中有篇材料对评论长诗《她的到来》尤为重要。 “‘她是个姑娘!’——有一次,他提起什么人……”关于勃洛克,伊万诺夫 写道,“那是一种极好的、肯定的语气。她是个姑娘——他指的是革命。”还有, 另一次,“‘她是个姑娘。是我的新娘!’勃洛克提到了革命,而且相信它……” 在伊万诺夫的初稿里,后来划掉的“她的到来”这句话,指的正是革命。 很难确切地回答,为什么长诗的创作在1904 年12 月中断了,此后再也没有 继续下去。 有人说,这是由于新的模糊的生活内容(本身如此,对勃洛克亦然)与传统的 “干巴巴的”艺术形式之间的不协调。这,似乎不失为比较可信的推测之一。 不论有关“新的希望”的想法对诗人有多么宝贵,它仍有可能因为缺乏具体和 有形的表现方式而使勃洛克深为苦恼和不安。 “感觉不到水分,感觉不到绿意,”勃洛克生气地对巴尔蒙特笔下过于抽象、 过于概括的美人鱼批评道。难道不是他身上刚刚觉醒的对具体生动和丰富多彩的尘 世的兴趣孕育出那条“白肚、长毛”的“善良的小狗”吗?它似乎是从另一形象系 列、从关于春天的生物和沼泽鬼怪的诗中无意地进入了勃洛克的构思,作为对诗的 抽象性的有力抨击。 长诗离现实生活很远: 勇敢的人群,预感到幸福, 纷纷走到岸边迎接客船。 有人抛出一盏花灯,随即 几只小舟箭一般驶向海面。 健壮的小伙子摇橹, 谦虚的姑娘们掌舵, 他们游啊,唱啊,大海也陶醉了…… 1904 年12 月16 日,长诗就是写到这里中断的。诗中的狂欢与俄国现实毫 无共同之处。 假如不曾发生去冬宫和平请愿的群众惨遭枪杀的悲剧,也许,勃洛克同样会力 争摆脱以往形象与节奏的桎梏。 “早在1 月9 日以前,就能感受到恐怖的气息了,”玛·安·贝凯托娃回忆说,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进入一种亢奋状态,密切注视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当 大小工厂开始罢工,走上街头的工人代表们出现在兵营附近,从住宅的窗口望出去, 便可看到:这些工人代表中的一个,在经过灯火通明的工厂时,把手一挥,整个厂 房的灯光便一下子全部熄灭。这清楚的一幕给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留下了深 刻印象。”1905 年1 月8 日夜,诗人的继父被紧急召集到团指挥部,亚历山德拉· 安德烈耶芙娜也走出家门。士兵已在兵营列队待发。 ——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带好绷带了吗?这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 很快,全家都出来了。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 奇奔波在被士兵的篝火照得通亮的马路上,接走玛丽娅·安德烈耶芙娜·贝凯托娃。 不知何处传来枪声。勃洛克的母亲不由得毛骨悚然:难道弗朗茨·菲利克索维奇非 参加这次镇压不可吗? 勃洛克本人感到不安的是,政府的行动将使和平请愿转变为流血起义。 那一天,门捷列夫一家也惴惴不安。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最近几年闭门静养, 然而,得知和平请愿的人群向冬宫进发、而政府将付诸武力的消息后,他忧心如焚, 立即叫来了马车。 人们都知道他脾气倔犟,因此,没人劝阻他。马车飞快地消失在彼得堡的大街 小巷里。门捷列夫已届古稀之年,两眼刚刚动过大手术,就这样出去,又是在这样 的关头,怎不让家人为他的命运提心吊胆呢? 6 个小时,难捱的、充满形形色色的消息和传闻的6 个小时,过去了。 他终于回来了,面容憔悴,默然无语。随即,家里人又看见,他吃力地伸出手, 要把挂在书房里的一幅画像取下来。 ——永远不要再对我提起这个人。他一边说,一边把维特的像翻转过去。 陪他去的仆人告诉安娜·伊万诺芙娜·门捷列娃,他们去找过这位前财政部长、 敬重并支持过门捷列夫的大臣。马车不时地被军队拦住,门捷列夫于是便走偏僻的 小道,很久才到达维特的官邸。 这次谈话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此前一天的晚上,维特家里来过一 个首都知识界代表团,请求他利用自己作为内阁总理的影响出来说句话。维特借口 对局势不甚了解,且自己的位置是有职无权、名实不符,拒绝了。 很可能,这位宫廷大臣对门捷列夫也是这样讲的。不知门捷列夫是怎样回答的。 恐怕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因为有一点是耐人寻味的:在维特面面俱到的回忆录里, 对1 月9 日和首都知识界代表团都有详尽的记述,可偏偏对“自己至死不渝的合作 者和好朋友”(这是他自己的话)门捷列夫的来访只字未提,讳莫如深。 在俄日战争开始时领导大学生进行“乌拉”爱国主义游行的诗人列昂尼德·谢 苗诺夫。1 月9 日又跟向沙皇呈交请愿书的工人们一起,出现在冬宫广场上。 他走在队伍的前列,开枪时他趴在死伤者中间,这才免遭不幸。从广场生还后, 他渴望报仇雪恨。 亲眼目睹枪杀惨剧的画家谢洛夫毅然退出了由1 月9 日行动的指挥官弗拉基米 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公领导的艺术科学院。此后不久,当加吉列夫请他为沙皇画 像时,他回电说:“我已不在那幢楼里工作。”当即将退役的弗朗茨·菲利克索维 奇跑回家里时,勃洛克和碰巧这几天来到彼得堡的别雷冲着他愤怒地抨击政府和他 本人的参与。 当然,别雷作为外人,讲话还是较有分寸的,不好意思对这位如坐针毡、谦和、 清瘦的长者大兴挞伐。而勃洛克这一次则措词严厉、不留情面,话虽然不多,但明 显是在指责那些支持政府的人,纵使他们身不由己。 据玛·安·贝凯托娃回忆,从这年冬天起,勃洛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产生 了“强烈的兴趣”。这段时间国家所经历的一系列事件唤起了酝酿在诗人心中的一 切。 “对我来说,这是急风暴雨的一年,大风大浪的一年”,关于这段时间,勃洛 克说过这样的话。 看勃洛克深沉的外表,是无法捕捉到他内心深处的思想与情感的波动的。 “明天大街上还会发生你来彼得堡那天——1 月9 日所发生的事”,2 月19 日他致信别雷。 从沙皇军队在远东的惨败中,他看到了“一场恶梦和接连不断的恐怖”。 他一如既往地对政治和党派不闻不问,同时,他也无法清晰地表达他对时局的 看法。 “……每当谈起改革,”1905 年1 月他致信索洛维约夫,“我就感到,我不 会参与。同时,我也不能容忍保守主义者。”他不擅辞令,几乎没参加过梅烈日科 夫斯基家里的辩论。他们的观点太高傲,太偏激,他们的想法——太绝对。 梅烈日科夫斯基在不厌其烦、面面俱到地论述了专制制度的本质问题之后,终 于同妻子和他们的好友费洛索弗夫达成了一致的见解: “是的,专制制度来源于反基督徒!”“我……把这句话记在了巧克力盒盖上”, 吉皮乌斯回忆道。 似乎,选择这个硬纸盒作“史册”并非偶然,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合情 合理的。向专制制度发起猛攻……在糖盒上! 3 月底,梅氏夫妇与勃洛克之间发生了一场冲突:诗人拒绝参加我们筹措的一 件事。吉皮乌斯写信指责勃洛克“拆台”,缺乏团结精神。 而勃洛克,也许,此时正以特别的兴趣为维谢洛夫斯基院士的一本论茹科夫斯 基的专著赶写书评: “有些粗鲁的维亚泽姆斯基把诗人拖入社交圈。”(“就像粗鲁的梅烈日科夫 斯基夫妇……”——几年以后列米佐夫在勃洛克面前抱怨。) 首都哗然,文人呐喊, 闹闹哄哄,唇枪舌战…… (涅克拉索夫) 勃洛克一言不发,坐在叶·伊万诺夫家里,摆弄着主人的玩具手枪。 就这样,从彼得保罗要塞传来洪水将至的消息。 “高涨的人民的洪水不会退却,”1905 年1 月10 日伊万诺夫在日记中写道 ;可稍后他又觉得,“洪水无声无息地退了”。事实上果真如此吗? “彼得堡盛传农民在进行反抗地主的示威游行,”勃洛克母亲1905 年2 月27 日写信告诉别雷,“据说,今年可能无法住在沙赫马托沃了。”这里还有关于对马 岛惨祸的消息,在马路上听到的一个水兵的话: “俄国人真有耐心,如果这还不足以使其震怒的话,那说明俄国人简直禽兽不 如。”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去了沙赫马托沃。 “我无所事事,牵着两只达克斯狗在林子里闲逛,摇摆于风中和不成熟的想法 中,”勃洛克开玩笑似地在信中告诉叶·伊万诺夫。 仿佛听得见春天的树上的汁液在汩汩流动,天地间的万物在悄然复苏,紫色的 丁香花有如弗鲁别尔笔下的画,沉甸甸地绽开蓓蕾。 仿佛丁香花如大海的波涛,涌向庄园,漫过围墙。 “我迷人的笼子里的寂静”,这是《僵死的衰老在四周游荡……》一诗初稿中 的一句话。在这里,可以隐约地看出未来的《夜莺园》的主题。 多美的篱墙围成了我的院子, 多美的枝叶遮住了我的台阶。 不久前勃洛克同妻子还在精心营造他们夏天的“窝”。 “勃洛克夫妇单独住在一个厢房里。院外是围墙,墙外是一簇簇的丁香花、白 茉莉花、蔷薇花和鲜艳的普罗旺斯玫瑰,”玛·安·贝凯托娃写道,“孩子们整天 在厢房和正房之间跑来跑去,就像衔草筑巢的鸟儿一样。(两只达克斯狗:我的皮 克和姐姐的克拉博也尾随着他们,忙得不亦乐乎。)”正像结婚前勃洛克从德国小 城寄给未婚妻的信中幻想的那样: “……假如是我们俩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啊。几乎什么人都可以不见…… 虽然单调些,但却有一个好处:这完完全全是我们两人的世界。”似乎一切都 实现了:“如今——就两个人,两个人,但愿这种生活能更多一些,更久一些,更 经常一些……”周围的人无不对这漂亮的一对啧啧称羡。 “‘这简直就是王子和公主!’我不由得在心里说道。这置身于鲜花丛中的一 对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别雷这样描写初访沙赫马托沃的印象。 “萨沙真潇洒……衬衫就像王子的一样,绣着天鹅……收割的农妇们看见穿着 萨拉凡的柳芭和一头卷发、穿着衬衫的萨沙,全都丢下手中的镰刀,盯着他们俩看 ……他们俩站在山包上,简直是一个神话。”叶·伊万诺夫在日记中写道。 为什么《僵死的衰老在四周游荡……》的初稿中出现了这样奇怪的诗句呢: 我像小偷一样悄悄溜进去, 锯一块小小的金色木板。 还有,在“造得如诗如画”(时·伊万诺夫语)的小屋周围转来转去的“僵死 的衰老”究竟是什么呢?是同时写的另一首诗《在雾里,在灼灼玫瑰上方……》中 所说的“祖辈的老花园”吗?可要知道,勃洛克曾是那么喜欢它,且至今仍然喜欢 它!……或许……或许,是诗人在这难得的隐居中忽然发现了某种苦涩吧? 玛·贝凯托娃提到过沙赫马托沃年轻的男主人所干的一系列杂活儿,其中包括 “锯天窗”这件小事。别雷看了勃洛克干的活儿后,把他比作土拉的那个地主:发 表吟咏玫瑰和翠菊诗时署名费特的阿·阿·申施恩。 而诗人对此有自己的体会: 僵死的衰老在四周游荡, 一条小路淹没在绿色的海洋。 我在房顶上锯一个半圆, 我要锯一个小小的天窗。 我感觉得到远方——滴滴松油 正从松木的血管里流出。 手中的钢锯尖声呼啸, 金黄的木屑四下飞舞。 随着最后一声呼啸落下, 锯下的木板已不知去处, 在刺鼻的松脂的气味中, 在我脚下,敞开一扇窗户…… 单就对具体事物的敏锐感觉而言,这首诗已经够美的了,然而,“远方”和 “敞开的窗户”的动人之处与其说是开辟了一片美丽的风光,还不如说是对意外出 现的、前所未有的、令人振奋的空间的感觉更为妥当。在相继写成的《给我的母亲 》一诗中我们重新看到诗人的“天窗里的面孔”;诗人谛听着在房顶上“悦耳地歌 唱未来”的风向标的声音。 在《玫瑰篱笆门的姑娘与蚂蚁王》一文中,勃洛克描写过一个“良辰美景已成 昨日黄花”的中世纪城堡。 迷人的、香飘四野的沙赫马托沃的生活多少有点儿像那座城堡。“僵死的衰老” 之幽灵在四周游荡,出现在来这里作客的别雷和索洛维约夫的谈话中。忽然间,勃 洛克觉得,他们翻来覆去、津津乐道的“神智、圣母、恋爱”就像“看不见的,肮 脏的、唾迹斑斑的僧侣衣、牧师的皮靴和伏特加一样”。 隐居并不幸福,也不可能幸福。这不仅仅因为勃洛克夫妇的生活还没有及时安 顿好,莫斯科神秘主义者的“牧师的皮靴”闯了进来并留下了印痕,歇斯底里地发 誓永远作勃洛克朋友的别雷竟在1905 年6 月来沙赫马托沃时塞给柳鲍芙·德米特 里耶芙娜一封求爱信。 “假如只有我们俩该有多好啊,”勃洛克曾在巴特瑙海姆幻想,“甚至连第三 者——俄罗斯也没有,那该有多好。” 但俄罗斯还在:神秘,陌生,迷人,可怕。 我住在孤独的更房里。 树林那边是乡村的屋顶。 但古老的钟声的呼唤 全在我小小的天窗中。 勃洛克在一首诗的初稿里这样写道。这首诗曾数易其稿,就像在这动荡的一年 里诗人的情绪一样。 “我无法把一切都写出来,不过,我无法明确说出的东西,却越来越归结为一 点:我要现实,我感到大火又要来了,生活不会等待(它来不及等待——大火自己 会来),我要恨得多些,我要残酷一些……旧的东西在土崩瓦解……你最好能记住 俄国农村的面貌——它正在转过脸去;有人已开始为我提供武器……多么重要的时 代!多么伟大的时代!”“我感觉得到远方……在刺鼻的松脂的气味中,在我脚下, 敞开了一扇窗户。”勃洛克好像走出屋门,亲自去迎接“快乐而悲壮的人生。” 我踏上眼前的道路。路边—— 抖索在风中的灌木丛, 铺满碎石和沙砾的山坡 和贫瘠断裂的黄土层。 秋天在湿漉漉的山谷漫步, 给大地的坟墓脱去绿衣, 但稠密的红浆果依然可见, 在远离道路的村庄里。 (《秋天的意志》) 他走出家门不是因为他在等待轻松愉快的生活。相反,他的诗里有着对生活的 复杂和希望的破灭的预感。他意识到,许许多多的人将徒然等待,空自欢喜: 一个少女在教堂的唱诗班里 歌唱那些驶入大海的轮船, 歌唱那些忘记了自己的欢乐 和在异乡筋疲力尽的海员。…… 人们都觉得,欢乐即将来临, 那些在异乡奄奄一息的人 和那些平静的港湾里的轮船 在骤然间获得了新的生命。 歌声如此甜蜜,阳光如此纤柔, 只有在高高的天国的门边, 仿佛是有意要揭开这个秘密, 一个孩子哭道:没人能够生还。 也许,正像勃洛克研究家列·多尔果波洛夫认为的那样,这首诗里还有对俄国 舰队在对马岛附近被击沉的悲剧的反响。 勃洛克夫妇秋季回到彼得堡时正遇上发大水,这对惯于在一切事物中寻找神秘 的征兆和预感的诗人来说,似乎是极不寻常的。 的确,首都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恐怖。刚从乡下回来的伊万诺夫家的女仆说,那 里“只有上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学里,学生们纷纷集会,群情激奋。 “……考试成了苍白的幽灵,”9 月12 日勃洛克写信告诉滞留在沙赫马托沃 的母亲。 “……我清楚地看见,”同日本签订和约后返回俄罗斯的维特回忆说,“越来 越严重的骚乱不是与日俱增,而是与时俱增。 到9 月底10 月初,骚乱开始达到白热化和公开化的程度。”10 月,罢工风 潮席卷多数工厂,就连铁路也罢了工。 “这些天,我跟萨沙始终有一种强烈的公民感,”9 月27 日亚·安·库伯利 茨卡娅- 皮奥图赫写信给别雷,“我们为莫斯科的罢工而欢欣鼓舞并因此而受到家 人的责难。”彼得堡惊惶失措,居民像在围困时期一样抢购和囤积食品,许多店铺 关门,在未公开的诗人米·库兹明的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傍晚,他的一个熟 人在家里俯视窗下,但见“一片黑魆魆的工厂和一片阴森恐怖的景象,那感觉就像 一个卫兵从钟楼上俯视城墙下的匈奴人一样。”这些天,勃洛克奔走于大街小巷, 密切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在这10 月的日子里,我想,彼得堡比世界上任何城市都令人着迷,”10 月16 日,也就是宣布从政府那里争取来的、写在所谓《十月十七日宣言》中的诸 项自由的前夕,勃洛克写信给叶·伊万诺夫。 据别人回忆,勃洛克参加了庆祝“胜利”的大游行,甚至还举过红旗。 对“自由主义者”持怀疑态度的勃留索夫后来挖苦道:勃洛克竟然“打着红旗 走在涅瓦大街上”。 然而,勃洛克在这期间写的诗,倒是与肤浅的庆祝游行相去甚远: 高悬在世界性城市的上空, 监禁在往日的尘土之中, 在一个诗意盎然的早晨 君主还做着专制的美梦。 铁身老沙皇凌驾于长蛇之上, 依旧雄心勃勃,威风凛凛, 平民百姓还不能够 在涅瓦河上发号施令。 房顶上已经有旗帜飘扬, 新一代儿童已经诞生, 但黑暗的宫廷盲然不见, 涅瓦河水寂静无声。 每当出现一张自由的脸颊, 总要先探出一副蛇的面孔。 这条长蛇依然盘踞在那里, 它的全身仍旧完好无损。 是的,对专制制度气数已尽的感觉决定着这首诗的整个形象结构: “监禁在往日的尘土之中……做着专制的美梦……黑暗的宫廷盲然不见。”这 在当时几乎是一种普遍的感觉。 “回家路过哨兵林立、仿佛回到叶卡捷琳娜或保罗时代的冬宫时,我想,这是 多么遥远、多么荒凉啊,似乎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并且冬宫只不过是作为一个古 迹耸立在那里而已,就像威尼斯共和国执政官们的宫殿一样,”1905 年10 月9 日库兹明在日记中写道。 黑暗的宫廷对时代变迁的视而不见和冥顽不化,甚至激怒了一些远非革命派的 作家,把他们推向反对派的阵营。 比如,罗赞诺夫在《天平》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加吉列夫主办的历代俄罗斯肖像 画展的短评。富有讽刺意味的是,画展上还展出了一幅列宾的《国务委员会会议》, 与俄罗斯过去“辉煌的”历史形成强烈的反差: “无论在哪里,在马路上也好,在会议上也罢,我都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没有 个性的脸。他们从背后看(比如那个报告人的样子)比起从正面看,还多少有点儿 意思。一旦转过来,面向观众或侧对观众,则会令人大失所望! 这个列宾可真是个魔术师:一开始我对自己说:‘他的才华究竟在哪儿? 这些查波洛什的哥萨克人的背和脸在哪儿?这里的一切是多么灰暗啊——画笔 苍白无力’。可是,当我要离开时,我终于恍然大悟:‘狡猾的家伙,他要表现的 正是他所看见的,别无其他。’这是一幅伟大的作品,这是面临毁灭的迦太基。Carthagodelendaest ……”勃洛克的《饱食者》中的两句诗可以作为列宾这幅画的题词: 哗然响起一片乏味的说话声,头脑愚钝的人们惊慌莫名。 然而,透过欢呼声,诗人听到的还有,“赏赐的自由”的面目掩盖着“蛇的面 目”,事实上,“没有谁同情那些不幸的、讨面包的人”(《灰白的天空依旧美好 ……》)。 勃洛克给“黎民百姓的声音”加的修饰语“多弦的”是颇耐人寻味的。 这里包含了这样的思想:一方面,这声音具有潜在的丰富的表现力,另一方面, 其自身间又存在悲剧性的冲突(这一思想后来又体现在长诗《十二个》的形象结构 中)。 1905 年是对许多人际关系、友谊、眷恋的第一次严峻考验。至今看上去仍牢 不可破的墙上出现了第一条裂痕。 在别雷和索洛维约夫夏天访问了沙赫马托沃之后,他们与勃洛克的关系变得紧 张起来,几乎到了断交的边缘。 有一次,收到勃洛克的信后,索洛维约夫竟按捺不住自己的狂妄,说什么,他 “感到自己是彼得,而他——是阿列克谢”,——他这样对别雷讲。 这里说的是彼得一世,众所周知,他曾处死自己的儿子阿列克谢。 “我与勃洛克分道扬镳了。我们的通信中断了。”索洛维约夫回忆这段时间时 说。 我们不知道,如果不是那种微妙的三角关系迫使别雷跟勃洛克保持往来的话, 别雷是否会步他老朋友的后尘。 但无论如何,对美妇人的骑士诗中出现的新的音调大为不满的别雷似乎是在审 问勃洛克: “……我告诉你,我负有捍卫一个被你出卖或将被你出卖的秘密的纯洁性的责 任。我提醒你,你在往何处去?快快觉悟吧!……请原谅我的直率。 但现在什么也不能阻止我说话,因为我——是个有威望的人。”勃洛克的回信 很克制,语气很平和,不过,挑战和嘲讽的意味因而也更加明显: “你为何要认为我是个神秘主义者呢?我非神秘主义者,而始终是一个流氓, 我想。我的位置也许根本不是跟你在一起,你是个有先见之明且知道自己前途的人 ;我的位置跟高尔基在一起,他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跟颓废派在一起,他们同样什 么也不知道。”矛盾化解了,两个人又和好如初。勃洛克感谢别雷,使他重新爱上 “入秋时开始淡忘的所有的梅烈日科夫斯基们。”然而后来,回顾历史的时候,勃 洛克认为,正是1905 年把他同梅烈日科夫斯基们真正分开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