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之歌 勃洛克的这一切活动全是在与别雷的关系处于进退维谷的时候展开的。 终于,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决定跟别雷一刀两断了,但又迟迟不把自己的 决定明确告诉他,还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止别雷到彼得堡来。她的冷酷——她自 己也承认——使别雷“痛不欲生”。 别雷整天像猜谜一样,揣度着她“古怪”行为的原因,他想,肯定是勃洛克不 同意妻子离开,千方百计劝她留下。 勃洛克曾天真地给别雷写了一封信,表达自己在1905 年的惶恐而又迷乱的心 情和要与故乡大地融为一体的愿望: “……我将化作金秋的灌木,在林间草地栉风沐雨。风声飒飒,我的带刺的手 臂翩然起舞。”正如回忆录中写的那样,回忆起这封信,别雷心想:“谁也不会跟 路边的灌木多费口舌:绕过去好了;万一给挂住了,就把树枝折断。”别雷一时心 血来潮,创作了短篇小说《一棵灌木》,连载在《金羊毛》杂志1906 年第7 ~9 期上。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把它看成(在1905 年的《绿草地》一文中已初露端倪的) 一些私生活主题的发展。然而,处于巫师控制下的果戈理式的美女卡捷琳娜形象 (《可怕的复仇》)可以直接破译为俄罗斯形象。如果不是两个人的话,那么,充 其量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隐隐约约地捕捉到了充分展示在《一棵灌木》中的 另外一层含义。 “俄罗斯啊,苏醒吧……夺回你被红衣怪兽蹂躏的灵魂……”,别雷在《绿草 地》中呼吁。 他用同样的语气给柳·德·勃洛克写了一封信,玛·安·贝凯托娃的日记里提 到过此事: “他恳求柳芭拯救俄罗斯和他……”如果说,《绿草地》里占主导地位的是— —虽然并不明确——天真的斯拉夫学派意义上的社会性的话,那么,《一棵灌木》 则纯属主观臆造,尽管别雷后来曾不止一次地试图论证(准确地说,是毫无根据地 说明)一切正好相反,但它仍是一篇——借用愤怒的柳·德·勃洛克的话来说—— “苍白无力的诽谤”。 生长在荒地上的一棵迷人的灌木,虽然漫画化了,但在外表上仍同勃洛克有相 似之处:它有“一张略微发红的干巴巴的脸,包着一层黝黑的皮肤…… 树皮”(勃洛克的脸对日晒反应很快,一到春天就变得黝黑)。 小说里的伊瓦努什卡小傻瓜就是别雷本人,一个有些孤芳自赏的形象: “是他用心灵的音乐复活了城市里的死者……他登上讲坛,向他们抛撒采自心 灵的鲜花……”而当“累了,无力往语言里填装炸药,嘴唇停止投掷炸弹”,伊瓦 努什卡“便丢弃城市,溜进田野,逃之夭夭了”。 这毫无疑问是作者的自画像,《灰烬》中的诗句可以证明这种相似: 我跑着——弯腰驼背、形容樵悴的浪人—— 在金灿灿的麦田中间。 …… 我走着。在我背后的一根木棍上 悬桂着道路的交叉点。 碰见有幸得到彩霞……菜农的女儿的爱抚而在荒地上茁壮成长的灌木,伊瓦努 什卡“明白了,这棵灌木用魔语呼唤的不是彩霞,而是一个人的灵魂——自己的情 妇。那灵魂曾被他伊瓦努什卡俘虏,被一个怪物俘虏(这完全是在重复《绿草地》 里的话。——作者);在城里,他曾为此暗自得意……”在别雷主观感受的凹凸不 平的镜子里,他与勃洛克的关系史被歪曲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说来说去,好像并 非别雷肉麻地主动接近勃洛克,而是一切都完全相反!“那灌木自己凑过来,甜言 蜜语地攀谈,朝他伸出一只绿手;这只树叶的手还在伊瓦努什卡的肩头呜咽起来, 把露水刷刷地洒在他身上。 他觉得——不对头,灌木哭了:他正用探寻而可怜的目光望着傻瓜的眼睛。” 至于菜农的女儿,她刚要想起伊瓦努什卡是她的灵魂的“合法”占有者时,灌木便 叫她了,“这个没什么地位的姑娘”站起来,冷冰冰地瞥了伊瓦努什卡一眼,凶狠 地把他推开:“我不是你的灵魂,而是他的,灌木的,我是彩霞!”接着描写的是 伊瓦努什卡跟灌木的决斗,结果后者取得了胜利,但伊瓦努什卡——别雷在小说的 结尾威胁说: “要明白,我什么都没忘。我还会来找你们。我会如愿以偿的。”1906 年8 月,“伊瓦努什卡”确曾企图通过决斗把自己的“灵魂”从灌木那里夺回,可是, 当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明白了别雷的朋友艾利斯(科贝林斯基的笔名)到沙赫 马托沃的来意后,“便决定由她自己来处理这件事,并以自己的方式挽回一切”她 强迫艾利斯当着她的面放弃自己的差事,训得他面红耳赤,最后,又招待他吃饭。 “整个决斗问题在茶桌上得到了解决”,多年以后,她满意地回忆起自己所向 披靡的魅力,为自己能让出师不利的决斗公证人迅速“就范”而沾沾自喜。不过,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可以理解的。 在同别雷的抗衡中,勃洛克很善于克制自己的冲动,尽管这种“三角”关系已 经满城风雨。他要甩掉的并不是一个“情敌”,而是一个人,这个人跟不久前的他 一样,具有双重性格,喜欢掩饰和缓解矛盾,效法并不存在的爱情和友谊。 不知为什么,勃洛克把别雷看成一个可恨的双面人,一个怀有他极力要摆脱的 那些情感的人。“夏天,大部分时间我根本想不到你,即使想到了,也是怀着无聊 和仇恨”,1906 年8 月12 日,决斗风波过去后,他写信给别雷,“涉及到你和 柳芭关系的一切,对我来说,始终是莫名其妙的,而且常常是无关紧要的”。 勃洛克告诉别雷,他不会把诗集《意外的喜悦》献给他,因为“现在这样做是 虚伪的”,而稍后,勃洛克又建议放弃他们通信中的老习惯,把大写的“你”改成 小写。 渐渐地,在昔日的朋友之间,展开了一场论战。别雷和索洛维约夫两个人对《 意外的喜悦》的评价不是没有保留的。如今,他们在勃洛克身上已经看不见圣母的 骑士与歌手了,因而很伤感。 “埋在圣母热诚的骑士心中的‘先知的火’熄灭了”,索洛维约夫写道,“令 人着迷的启示录的青烟消散了。诗人摆脱了那些表面的、看上去像其本质的东西… …坎坷不平的沼泽吞食了‘约翰的侧祭坛’(一个不知情的人偶然到过那里);而 在原来是教堂的地方,出现了一团团绿色的土墩,一个个蹦跳的小鬼。”但如果将 这篇评论跟另一篇评论蒲宁诗歌集第三卷、刊登于《金羊毛》同期、同样出自索洛 维约夫之手的文章作个比较的话,那么,便会发现,勃洛克表弟先前那种对现实主 义者不屑一顾的傲慢已荡然无存了。 不过,索洛维约夫承认,“叛徒”找到了自我,找到了自己的音调,自己的色 彩,而且,“在当代诗人中,拥有如此优美动听的音调,堪与勃洛克比肩者,凤毛 麟角。”他还认为,“美妙的长诗《紫罗兰》所使用的白诗体裁,具有调侃意味的 叙述风格,流溢在诗中的细腻而又难以捕捉的神韵,有如紫罗兰的芳香,令人想起 茹科夫斯基。”别雷对长诗《紫罗兰》则要过敏得多: “沼泽取代了教堂,一团团的土墩覆盖其上,一间小屋兀立其中,一个老头, 一个老太,还有一个什么人,不知为什么,世世代代在那里运送啤酒。 我们为作者担忧。要知道,这可不是《意外的喜悦》,而是《绝望的痛苦》!” (《转折点》1907 年2 月第4 期) 后来别雷在回忆录里谈到,勃洛克曾将《紫罗兰》的初稿读给他听,里面讲的 是“她——一个未老先衰、相貌丑陋的少女如何把甜蜜的麻醉剂倒进啤酒怀里,然 后把它放在浑身长满青苔的沉睡的骑士面前;在勃洛克的家谱里,她就是‘美妇人 ’……”别雷在这里有意夸大其词,以便描绘一幅鲜明的勃洛克“堕落示意图”— —从美妇人到啤酒馆的女招待,最后,直到涅瓦大街上的妓女(即陌生女郎!)。 索洛维约夫对渗透于长诗《紫罗兰》中的情绪的评价比较客观,这部作品虽然 与《滑稽草台戏》有不少相仿之外,但与后者辛辣的讽刺性却相去甚远。 在致梅耶荷德的信中,谈到《滑稽草台戏》剧中人物之一——中世纪骑士时, 勃洛克写道:他的剑仿佛裹着一层“悲痛、爱恋、神话的霜花——一去不复返但又 难以理喻的东西的轻纱”。 “要让他,”勃洛克补充道,“觉得自己的服装并不可笑,而只是一种一去不 复返的东西——正是为这后者,那位平庸的小丑才伸出舌头挑逗他。”这就像音乐 的谱号,《紫罗兰》——勃洛克1905 年11 月做的一个梦——贯彻的就是这个调 子。 如果我们回过头来,重温一下上面已经讲过的勃洛克为勃留索夫《花环》所作 的评论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在那里所描述的情绪嬗变中,紧随“欢乐王国”、 “滑稽王国”之后的是: “一切又变得那么寂静;安宁和永恒的幸福降临在(靠滑稽戏取乐的怀疑主义 者的,——作者注)书房。接着房门断裂,四壁分开;苍茫的暮色中,夕阳的余辉 里,蓝色的尖顶下,但见一个缓慢、轻盈、困倦的幻影正坐在织机旁纺线。 这是她,“被遗忘的国度的公主,名叫紫罗兰”。 她默默地坐着纺线, 一缕头发垂落在额前, 这是一个并不美丽的姑娘, 这是一张并不特别的脸。 长诗的主人公走进“一间小屋”,仿佛走进一个扑朔迷离的神话世界。 他一点儿也不像那个传说中的用一个吻便能让沉睡的王国恢复生机的王子: 我可不是身穿结婚礼服 来出席这夜晚的佳节。 我是个寒酸的流浪汉, 夜间餐厅的造访者, 而国王们聚集在小屋里;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 从前我也属于他们之列, 他们的酒杯我的嘴唇也碰过…… 多么艰难啊,又得去 完成自己残酷的职责, 参拜被忘却的王冠, 它们毕竟在等待我。 我的心尽管那么忧愁 还是对这迟到的等待志满意得。 在这部长诗里,勃洛克找到了他在致梅耶荷德的信中耿耿于怀的那套服装,— —“并不可笑,而只是一去不复返的”。在长诗里,我们没有看到小丑伸出长长的 红舌头,破坏作品的暗淡色调。一切都是沉静和忧郁的,似乎是在亲友的葬礼上。 “寒酸的流浪汉”,主人公,仿佛无意中又进入了从前的角色——“入睡的卫队” 中的一个战士: 我麻木,昏睡,苦闷, 我将长久的思索藏在心间。 我望着天边的一片红霞。 过去的,也许,是短暂的瞬间, 但也许——是漫长的百年。 可这个“苦难的世界”如沉睡的幻景,开始消融:国王们头上的王冠纷纷消失, 钢剑化为尘土,老鼠在头盔里出没,昏睡的人渐渐沉沦……另一种生活的呼唤更加 响亮: 透过梦境,我听见,我听见 墙外——隆隆作响, 远方——惊涛拍岸, 好像遥远的涨潮, 好像新的故国的呼唤…… 没有勇气背叛紫罗兰甜蜜的麻醉剂的主人公处境着实悲惨,尽管他也懂得, “注定要过没有春天的生活和呼吸没有生命的古代气息的苍白的小草”,它的命运 是痛苦的。 在《紫罗兰》的最后几节里,他已经很像勃洛克后来的一部长诗中逃离“夜莺 园”以前的主人公了。 在为勃留索夫的《花环》写评论时,勃洛克经常依稀看见历尽艰辛的“浪子” 幸运地归来,“踏上第一片陆地,进入一个有时看上去好像是毁灭和消失了的、年 轻而又迷人的国度”。 稍后,在《荒凉岁月》一文中,这种回归又陷入了绝境: “马迈着均匀的脚步,周而复始地绕着圈子;骑士马不停蹄,可又始终是在原 地打转,而他竟全然不知……他两眼朝上,看见的只有天上的一颗绿色的大星星。 星星跟马一起动。当骑士将目光从星星上移开,他忽然看见一片白雾,带着一道紫 光。犹如一技巨大的、从未见过的花——紫罗兰正用新娘硕大而滚圆的眼睛注视着 他的眼睛。她的目光里有美丽、有绝望,有人间所不知道的幸福,因为,谁若是知 道这幸福,谁就将永远在沼泽地的土墩之间、在紫色的雾里、在绿色的大星星下面 徘徊,徘徊。”终于,勃洛克隐隐约约地——从他不久前的理想来看,这是最可怕 的和大逆不道的——醒悟了,沼泽王国的无声的纺车“纺啊,纺啊,纺”的到底是 什么线: “我们英明,因为我们谦虚为怀;我们甘愿孤苦伶仃,我们甘愿拿起木棍和草 绳,沿着俄罗斯原野踽踽而行。难道浪游者能听见俄国革命的声音和饥饿者与被压 迫者的叫喊吗?能听见什么首都、颓废派和政府吗……? 我们这些浪游者啊,听到 的只有一个:静。 如果整个大地和俄罗斯的寂静,整个毫无目的的自由和我们的欢乐是由蛛网编 织而成,将会怎样呢?如果肥硕的蜘蛛编织着我们的幸福、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现 实的网,那么,谁来撕破这张蛛网呢?”1906 年5 月,刚刚大学毕业的勃洛克过 了一阵子成天“无所事事,逍遥自在”的生活。“世上再没有比闯过考试大关的年 轻人更布尔乔亚的了!”他幽默地写信给这期间结交的诗人皮亚斯特。 不过,在他这逢人便讲的“可怕的游手好闲”之后,隐藏着他对自己、对周围 环境、对文学的不满。 有一次,叶甫盖尼·伊万诺夫根据别人的介绍,到著名的希弗勒百货公司买了 一顶帽子。可家里人不满意,于是他又返回去换。店员态度蛮横,拒不调换。叶· 伊万诺夫感到尊严受辱,便滔滔不绝地跟他论理,最后说了一句:“这就是希弗勒!” 从那以后,这句话便成了他们交往中的口头禅。比如现在,向伊万诺夫抱怨“颓废 派气数已尽”时,勃洛克写道: “不管你想到谁,你就是找不到一个能写出一篇令你耳目一新的东西的人…… 就大多数而言,你只能哀叹:‘这就是希弗勒’!”可惜的是,我们不清楚勃洛克 那几天写给戈罗杰茨基的一封信的内容。 而这封信显然是很有意思的。 “您的信是近来最重要的文献,”戈罗杰茨基在给勃洛克的回信中说,“它将 载入文学史册……这封信是在《滑稽草台戏》之后我翘首以待的总结性之作。只不 过我等待的是诗,但这样更好,更痛快……您是过去一个时期最鲜明的代表之一, 现正处在急剧转折的关头。如今,没有任何理由怀疑: 在这封信之后,您将有新的奉献。”戈罗杰茨基提到的只是勃洛克信中的部分 思想。其中之一便是:“艺术应该反映生活。”从“诗歌的世外桃源”走向生活, 这要求勃洛克放弃诗歌(“甚至连想一想都是可笑的”),转向戏剧。 在沙赫马托沃,勃洛克正在创作剧本《广场上的国王》。剧本开场时,出现的 是一对情侣。小伙子惊慌失措:笼罩全城的恐怖传到了他身上。姑娘开始平安无事, 可一见到饥肠辘辘的卖花女,她登时被吓得半死。待到恢复常态,她把买来的花丢 进大海,口中念念有词: 让我们忘记恐怖。 让我们记住:我们相爱。 但舞台还是充满了强烈的恐怖气氛。 城市上方,无声地耸立起一个巨人般的国王,他在王位上正襟危坐,一动不动。 全城哗然。人们期待着轮船,期待着船上的东西。一些凶神恶煞般的陌生人鼓动市 民暴动。不知所措的诗人在台上转来转去,内心极为矛盾。 神秘的建筑师,外表酷似国王,警告诗人不要尾随暴乱的人群并为他们唱“暴 动歌”。 建筑师的女儿——一个给诗人以灵感、穿一身黑色丝衣、身材修长的美人儿— —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众人的穷女儿”。在人民起义时,她宣布,人民把权力交 给了她,但她不想处死前国王。“看——我把我的清白之身献给你,国王!”她说, “拿去吧,愿我的年轻能使你古老的理智焕发青春。”国王一言不发,着了魔的人 群哑然无语……但饥饿的儿童和乞丐的叫喊重新唤醒了人们的不满。她拒不理睬那 些说什么轮船即将到来的保证,匆匆奔向王宫。 王宫轰然崩塌,国王颓然倒下。原来,那是建筑师造的一尊石像。 剧本在一片抱怨声和大海轰鸣声中以崩溃和毁灭的画面宣告结束。 当诗人离开自己“诗歌的世外桃源”,来到喧闹拥挤的广场时,他立刻被那里 的恐怖气氛攫住,他的慌乱不安,俄国革命真实事件的矛盾性,导致了剧中人物形 象的模糊和朦胧。在场的还有“心地纯正”的“建筑师的女儿”们,她们幻想着复 活那尊石像——沙皇专制,把它同人民代表制度结合起来! 剧的尾声与勃洛克创作剧本前写给丘尔科大的一封信交相呼应。在那封信里, 勃洛克是这样思考正在发生的历史事件的: “……整个营垒离开原地,在长时间的停歇之后,又开拔了。而在营垒原来的 驻地上空,盘旋着一群乌鸦。”勃洛克的剧中表现的恰是这“离开原地”的瞬间, 现存制度土崩瓦解、百年梦想灰飞烟灭的瞬间,尽管是以不太明确的形式出现的— —这一点,诗人在《广场上的国王》完稿后马上就意识到了: “我有点担心它的风格不够统一,也许,象征与讽喻相杂,也许,有些地方我 是处在旧的‘现实主义’的边缘,”1906 年10 月17 日他写信给勃留索夫。 然而,在原则上,他是不避讳“旧的现实主义”的,因为他补充说:“但是, 说真的,我想这样……总而言之,别人指责我的地方,乃是我个人所愿,并且,我 之所以这样写,并非不谙技巧的缘故。从另一方面讲,当然,我又很惭愧,应该再 写一些,再写一些;但我还是要选择戏剧形式的,从长远考虑,我还要尝试写悲剧。” 诗人的几个朋友清楚地感觉和“体会”到了勃洛克所追求的“长远”。在上面已经 提到过的一封信中(1906 年6 月26 日),戈罗杰茨基曾精辟地表达了这一想法。 他说,对勃洛克而言,有两个公式。 其一:B =6 。B 表示诗人的创作潜力,6 表示他已写出的作品。 其二:也就是戈罗杰茨基坚持的公式:B =6 +X 。 “……完成远不等于潜力枯竭,”他写道,“这个X 还在闪烁火花…… 但其可信度是显而易见的。在我心目中,它是一棵挺拔的青松,散发着松脂的 芳香……” 这让人不由得想起: 在扑鼻的松脂的芳香里, 在我脚下,敞开了一扇窗户…… 戈罗杰茨基1906 年8 月3 日写的另一封信中谈到过勃洛克提出的公式(可能 是对戈罗杰茨基提出的公式的答复):“要让1 )俄罗斯2 )听到3 ) 我的声音……”让我们把它同勃洛克1906 年11 月写的一篇文章中的话作一 个对比: “个人主义正面临危机。我们所看到的一张张脸,仍然诚惶诚恐,落落寡合, 但上面已分明写着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在别人的脸上找到答案,要在自己的灵魂丝 毫无损的情况下,同别人的灵魂融为一体。”就是这个强烈的愿望促使诗人转向对 观众具有巨大感召力的戏剧。 1906 年秋,他经常出入于俄罗斯著名女演员维拉·费奥多罗芙娜·科米萨尔 热夫斯卡娅的剧院。这家剧院刚刚邀请到弗谢沃洛德·爱米尔耶维奇·梅耶荷德出 任首席导演。迁入军官街上的新址后,剧院开始每周——主要是周六——组织一次 演员、音乐家、文学家和画家晚会。 10 月14 日,勃洛克在这里朗诵了《广场上的国王》。据玛·安·贝凯托娃 讲,剧本产生了“轰动效应”(尽管库兹明在自己的日记中说,他觉得剧本“过于 枯燥和抽象”了。梅耶荷德准备把它搬上舞台,但遭到戏剧检查官的百般阻挠。 不过,梅耶荷德执导的《滑稽草台戏》却成了当季的大事之一。演员们以振奋 的心情阅读了剧本,并成功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导演梅耶荷德和舞美设计沙布诺夫的大胆发挥,库兹明的迷人音乐,使独具匠 心的剧本锦上添花。 “我们无法表达,”维里金娜回忆道,“我们演员在彩排特别是首演时所体验 的激动心情。当我们戴上半截面具,当迷人的、令人飘飘欲仙的音乐响起,不知为 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放弃了自我。”“《滑稽草台戏》出了丑,”1906 年12 月31 日,即首场演出的第二天,丘尔科夫写信给妻子,“观众又是拍巴掌, 又是吹口哨……勃洛克带着傻乎乎的微笑出场谢幕。他极其可笑而又万分感动地将 一个女人抛出的一小束花贴在怀里……有人在包厢里执拗而伤心地吹起哨子。” “疯人院!”一些守旧的人怒不可遏。 这是俄国戏剧史上名噪一时的一次演出。 “观众厅里人声鼎沸,仿佛在进行一场真正的大决战,”在难以数计的评论中, 有一篇这样写道,“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人们准备大打出手;口哨声和怒吼声不 时地被震耳欲聋的号叫声打断,从中可以听出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寻衅、挑战、愤 恨、失望,‘勃洛克,沙布诺夫,库兹明,梅—耶—荷—德,好—得—很……’这 声音,听上去就像一群即将淹死但又不肯屈服的落水者的哀鸣。”这是好事…… 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剧院的“星期六晚会”,就像伊万诺夫家的“星期三晚会”, 是快乐的晚会。名流荟萃,精英云集,其间妙语连珠,佳作迭出,不时还有精彩的 即兴发挥,令人叫绝。剧院女演员们的出场,使晚会更平添许多欢乐气氛,库兹明 说,她们“犹如东方的美女,将我们热情款待。”戈罗杰茨基令人捧腹的表演,库 兹明缠绵悱恻的歌曲,梅耶荷德才华横溢的想象,纷纷登台亮相;另外,还有女演 员们的圈舞:“费利波娃旋风一般的动作,蒙特优美流畅的滑步,沃洛霍娃如烧似 的的眼睛,伊万诺娃倦怠迷人的舞姿”(维里金娜语)。 “我对已经到来的1906~1907 年的冬天的诱惑,对它的假面具、‘白雪篝火 ’、让我们头晕目眩的爱情游戏,已经作好了准备,”柳·德·勃洛克回忆道, “我们没有故作姿态……这个冬天我们过着简单而真实的生活,不是生活在灵魂基 本的、生活的、深刻的层面,而是生活在它的微醺之中。”维里金娜在描述迷人的 化装舞会和苏沃林斯基剧院女演员维拉·伊万诺娃家的纸面舞会时,发现: “这里的一切仿佛超越了现实,没有创伤,没有忧愁,没有妒忌,没有恐惧, 只有无忧无虑的假面具在星空下、白雪上翩翩起舞。”仿佛是画家索莫夫所描绘和 诗人库兹明所歌唱的没有终了的节日: …… 心灵的创伤不过是欺骗, 不过是夜间系在头上的发带, 不过是山洞里的人造青苔。 田畦的气息芳香馥郁, 阿尔列金渴望爱抚, 科伦比娜并不冷酷。 虽说七色彩虹不持久—— 脆弱而迷人的世界啊, 但你的光环却照耀着我! 只有明眼人才能看出,乐观开朗的索莫夫身上“有着某种死亡、腐朽的东西, 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是用幻想复活了的人,而不是简单的活着的人……他就像 魔术师,用咒语为蜡制的玩偶传递呼吸和肉体的颤栗。” 啊,魔术师索莫夫! 你为何这样幸灾乐祸, 匆忙打碎迷人的幻想 并嘲笑你自己的财富? 你为何这样反复无常, 匆忙从祖坟里提起 孤芳自赏的美人儿, 并将你亲手为她穿上的盛装扯下, 展示一个赤条条的身体? 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写道。 “我听到,”有一次库兹明在日记中写道,“索莫夫曾对一位女士说,应该这 样生活:仿佛死亡明天就会来临。”绚丽多彩的狂欢节,熙熙攘攘的假面具,音调 各异的说话声,有意无意地出现了,想要打破国内白色恐怖带来的难捱的“寂静”。 “我们把耳朵贴在故乡大地上,”勃洛克在《荒凉岁月》一文中说,“母亲的 心还在跳吗?不,美妙的寂静降临了,我们在它关切地垂落的翅膀下面躲避风寒… …”快要冻僵的人们就是这样“躲避风寒”的。 “死者在街头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浓烈的特效饮料、红酒,麻醉了人们的耳朵, 使其对凶手听而不闻;也麻醉了人们的眼睛,使其对死亡视而不见,”1906 年8 月,诗人在《意外的喜悦》的序言中这样写道。 豁然敞开在勃洛克面前的世界是悲壮的,充满魅力和诱惑、希望与失望: 暴风雪打开了我的门, 寒冷侵入我的屋里。 在新的雪的圣水盘中 我接受了第二次洗礼。 当我步入这个新的世界, 我深知:人在,事业在。 (《第二次洗礼》) 对生活的关注以及“第二次洗礼”是在一个痛苦的时刻完成的:生命就是这样, 它不是大山那边的第三次洗礼——死亡。“在白雪之上无忧无虑地翩翩起舞的假面 具”在勃洛克笔下化为残酷的暴风雪。爱情的微醺变成冻僵的游人临死前的梦,这 梦捆缚了他的意志,强迫他忘却自己的目的地: 天上闪过一双乌黑的眼睛, 那么明亮,那么清澈! 而我忘记了那个 美丽国度的标记是什么—— 在你的光辉里,啊彗星! 在你的光辉里,啊银色的雪夜! 不知有多少岁月 不留痕迹地匆匆飞过, 仿佛冷却的心 永远地滚落。 (《被暴风雪追赶的人……》) 就这样,献给娜塔丽娅·尼古拉耶芙娜·沃洛霍娃的组诗《白雪假面》诞生了。 “在勃洛克钟情于她的那段时间见过她的人,”玛·安·贝凯托娃写道,“都 知道她有多么大的魅力。高挑的个头,纤细的腰身,白净的脸颊,端庄的容貌,乌 黑的秀发,一双‘虞美人花’一样睁得大大的奔放而冷酷的眼睛。 她的微笑也很特别,一笑便闪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是一种得意的胜利的微笑。” 然而,《白雪假面》既非对快乐的演员生活的诗体叙述,如库兹明的中篇小说《纸 壳小屋》,大部分真实人物都能猜得出来,亦非一个“爱情的故事”。难怪沃洛霍 娃要说,她“有点儿为整个组诗的悲剧情调感到恼火。”组诗的女主人公显然与安 徒生童话《白雪公主》有着密切的联系。勃洛克这段时间确实在专心阅读安徒生童 话。“除了他,我已有好久没读什么东西了……1907 年1 月初,正值创作《白雪 假面》之际,他写信告诉母亲。 在当时的文学评论中,有一篇文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相似之处,并对之进行 了详尽的论述,它的作者是鲍里斯·克列姆涅夫(格奥尔吉·丘尔科夫的笔名;《 金羊毛》1908 年第10 期): “在‘雪姑娘’的假面之下,出人意料地,忽而是安徒生笔下降服了卢迪的‘ 冰姑娘’的眼睛,忽而是抢走小男孩凯伊的‘白雪公主’的眼睛。 而且,诗人的命运也颇像这些童话中的勇敢者的命运: 大雪弥漫。 寒风刺骨。 心儿冰凉。 你追上了我。 你扬起头。 你说:‘好好看看吧, 趁你还没忘记 你所爱的一切。’ ‘……白雪公主又吻了凯伊一下,于是他忘记了赫尔达,忘记了祖母,忘记了 所有的家人。’ 我忘记了爱过的所有的人, 我把心从白茫茫的山上 抛下,让暴风雪卷走, 它落在深不见底的地方。” 关于雪姑娘的诗被勃洛克旧友们理解为诗人堕落的继续。但值得玩味的是,他 们的文章用的差不多是后来庸俗社会学批评家所使用的语言: “勃洛克致命的缺点之一便是:对客观性和现实主义的厌恶,诗歌信仰中的主 观主义……”例如,索洛维约夫就曾在《天平》1908 年第10 期上发表这样的观 点,“局限于主观感受的狭小范围,勃洛克的缪斯看不见生活,看不见其复杂性和 多样性。”真的看不见吗?还是不久以前,勃洛克就在《广场上的国王》、《紫罗 兰》、未完成的长诗《她的到来》和《意外的喜悦》的序言里写过“大船就要到来”, 对他而言,这显然就是生活中即将发生的可歌可泣的巨变的象征。 而在《白雪假面》中,已经有—— …… 一去不回的帆船 已经返航。 不见桅杆,不见帆影, 在茫茫雪地上…… (《最后一条路》) 皑皑雪野中 帆船恹恹欲睡—— 雪白的桅杆斜倚着 大地的脊背。 雪的号手——死亡 在原野上迂回…… 暴风雪把死亡卷起, 做成一个雪白的十字架 扫荡着大地…… (《又见白雪茫茫》) “又一次,一切期待付诸东流……”批评家卢索夫揭示了组诗的这一重要含义。 “轻松,轻松,轻松,”柳·德·勃洛克回忆这个冬天时说。似乎,诗人与妻 子所谈的并不是同一个冬天。 “如今,我的生活仿佛一场恶梦,可以说快活得透不过气来,也可以说痛苦得 透不过气来……”1907 年1 月20 日诗人写道。 《白雪假面》的男主人公形象常常让人想起民歌中借酒浇愁、“寻欢作乐”的 青年人,歇斯底里,简直要诅咒世界,亵渎神灵: 飞去吧,神圣的一群, 飞向奄奄一息的天堂 那扇破旧的门! 看守着吧,凶恶的野兽, 别让天使们亲自 用翅膀把我带走, 别让赞扬冲昏了我的头, 别用你的恩赐和圣餐 把我的身心穿透! (《去吧!》) 诗人就是这样回答那些呼唤他回到索洛维约夫的象征大融合的“金壁辉煌的圣 殿、开始创造性劳动”的人的。 勃洛克给1908 年的一个集子取名为《雪中大地》。这本诗集产生于《白雪假 面》,但对后者的主题有所发展。 白雪耀眼,封锁大地,但大地依然存在!人们无法脱离它。与其活在“奄奄一 息的天堂”里,不如死在大地上。 在序言前面,勃洛克加了题诗。 你为何要闯进我们的圈子,彗星? 这是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写给沃洛霍娃的一首诗中的句子。对这个问题, 勃洛克用阿波罗·格利戈里耶夫——一个在当时几乎被遗忘的上个世纪的诗人—— 的诗句予以回答: 当彗星沿一条错误的轨道飞出, 一颗接一颗,如婉转的声音,在星汉中间 平稳、均匀而又对称地 完成一个固定的循环, 这未被完全造就的誊星啊,充满了不和谐 和不肯就范的桀傲不驯, 只要自身还在燃烧,就要一路 用自己的追求和火焰威慑别的星星。 它那时哪里在乎激起众怒, 破坏了和谐!……它是被斗争 从故乡的怀抱,从创造的源泉 送进了创造的圈子 并通过斗争和考验 到达净化与自我创造的终点。 《雪中大地》的序言写于《白雪假面》发表的两年后,是对这段时间的一切感 受所作的总结,同时也是对其某些方面所作的一次反思,使之服从于逐渐形成的统 一的思想。而从前这思想是“未被完全造就”和“充满不和谐”的。 诗歌的暴风雪的第一次爆发有其许多原因,这些原因深藏在“和平的生活圈里”。 还在1906 年夏,勃洛克就曾致信叶·伊万诺夫,“我痛恨自己的颓废并抨击 周围那些人的颓废,哪怕他们颓废的程度比我轻。”勃洛克对自己的旧友们大失所 望,尤其是对别雷,他好像一只漂亮的八音盒,突然倒在一边,一个劲儿地重弹旧 调。勃洛克对爱情也失望了,爱情并未给他幸福。 他曾对母亲发挥自己的悲观思想:在我们的时代,天使们是没什么可高兴的; 这是魔鬼的时代,稀奇古怪的、弗鲁别尔式的时代;一切都是魔鬼的: 音乐、文学、绘画;最优秀的人都是些恶棍和自私自利之徒…… 这最后一句话,不仅仅是对别雷的暗示,也是铁面无私的自我批判。 在1906 年11 月完成的剧本《陌生女郎》里,他着力塑造了诗人的形象。 他对酒馆里跑堂的大谈自己感觉的细腻、对爱情的渴望、可碰到落在地上的星 星——一个女人时,他却不能认出她,然后找到她。他似乎是真的痛苦万分,可他 痛苦的诗句流得也太过轻松了,就像醉汉的眼泪一样: 多美的名字:“玛丽娅!” 我要在诗中写上: “你在何方,玛丽娅? 我看不见你的光芒。” 关于这样的情绪,勃洛克在给叶·伊万诺夫的信中写到过:“……跟我同在的 是我的毁灭,我因此而有几分自豪并逢场作戏。”这种借助狂饮烂醉来排遣烦恼、 失望和毁灭的情绪在《白雪假面》中也多少有所表现。(将《雪中大地》送给沃洛 霍娃本人时,诗人称这本集子是“一本很不完美、沉闷而又可疑的书”。) 但在白雪假面之下,却隐藏着诗人自己和生活现象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这现象 常以暴风雨和大灾难的形式出现,然而,它仍不失为唯一的“创造的源泉”。 “对勃洛克来说,”多尔果波洛夫在《丘特切夫与勃洛克》一文中写道,“自 然现象始终是对旧事物的威胁……激情产生在解放的道路上,不单是把自我置于强 烈的感情控制之下,而且是一种隐蔽的骚动,与转向宇宙空间现象相伴而来的对停 滞和静止的反叛……”就连男主人公在暴风雪中、在情欲的“白雪篝火”上的毁灭, 在诗人看来,也只是生命的一种变体,是灵魂从“一缕轻烟”中得到复活的必要条 件。 一个较为真实的、与具体生活联系较为密切的形象法伊娜出现了,她来自暴风 雪的地狱的煎熬,取代神话般的雪姑娘。她的名字成为勃洛克一个新的组诗的标题。 仿佛在黑色的面纱后面 蓦地呈现出一个远方…… (《瞧她来了……》) 勃洛克这样写道。现在,这个远方正在扩大,变为生活的化身。 在《雪中大地》的序言中,勃洛克拒不接受自己从前的朋友,那些“具有先见 之明的权威人士(如别雷等人)的帮助,他写道:“我自己也知道光明之国,心灵 之声,林间幽径,荒山沟谷,我的故乡的小屋的灯光,我的女伴的明亮的眼睛”。 这种值得注意的并列和排比,早在《白雪假面》中就已经有所表现了: 然而对我来说,你跟夜、 河上的轻雾、凝固的烟云、 以及快乐的韵脚的火星 永远不可分离。 (《他们在读诗》) 与现实命运的遭遇,导致了暴风雪、可怕的情欲、痛苦和毁灭。这一主题无论 是以怎样的——哪怕是古怪的——形式出现,它始终是寂静的“奄奄一息的天国” 里所没有的风的声音。“这里的女性人物并非俄罗斯的比喻,”对《法伊娜》颇有 研究的格罗莫夫在谈到该组诗的时候公正地指出,不过复杂的诗歌进程是通过一般 的比喻材料来实现的。在展开的自然现象的形象里,俄罗斯是作为它的一个变体出 场的: 这是怎样的舞蹈?你用怎样的光 来诱惑和哄骗? 在这旋转之中 你何时才会疲倦? 谁的歌?还有声音? 什么令我畏惧? 是愁煞人的声响 和——自由的罗斯 (《啊,夕照对我意味着什么……》) 有一次,跟弗鲁别尔一起为基辅各大教堂作壁画的画家们看到他画的骑枣红马、 身手矫健的女骑手时,大为惊愕。因为,那地方从前画的是圣母,而这个女骑手却 是弗鲁别尔在马戏团里见到的。 根据勃洛克从前的朋友们的看法,这种事情如今也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在《雪中大地》序言中写的一段话似乎就是针对他们的:“当一个狂人迷了 路,可会是你们为他指点方向?我不需要。走你们自己的路吧…… 当命运如同马戏团的女骑手从昏暗的幕后飞出,疯狂的骏马被聚光灯照得什么 也看不见,只能在观众的吼叫和骑手的鞭打下绕着舞台奔跑,蹄子不时地碰到护墙, 结果会怎样呢?”陌生女郎、雪姑娘、法伊娜、同名组诗和剧本《命运之歌》中的 女主人公,这难道不是画在旧画布上的新面孔吗? 崇高的理想——成了吉普赛女郎! 当剧中的赫尔曼第一次听到法伊娜的歌声时,他怒吼道: 你用黑色的长襟掩盖了灵魂! 法伊娜唱的《命运之歌》似乎是一首普通的吉普赛歌曲,就像她本人一样,用 一位剧中人的话说,她是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未必有名的唱小曲儿的歌手”。 可是,在注意她的人中,有一个人却说: “你们别听这歌词,你们只听这歌喉;它唱的是我们的疲惫,唱的是那些要取 代我们的新人。这是自由的俄罗斯的歌声,先生们,这歌儿本身就是一个远方,一 个陌生的呼唤我们的远方。”在这首歌里,他听到了“人民的灵魂的一部分”。在 勃洛克的新作中也回响着这“人民的灵魂的一部分”,并且,很多人都感觉到了。 “似乎,在书中”,《雪中大地》问世以后,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致信勃 洛克,“回旋着一支来自俄罗斯灵魂深处的旋律(虽然表达得不完全准确)。”叶 甫盖尼·伊万诺夫给勃洛克写信说,他的新作就像是“在黑暗中摸到了一系列感受 的缓绳,想要抓紧它,把它高高扬起,接着大吼一声,让三套马车如离弦之箭,呼 啸飞奔……飞奔……就像果戈理笔下的罗斯——三套车一样。”勃洛克创作的这一 内涵在《命运之歌》剧中有集中的表现。 “赫尔曼的白屋,四周环绕着茂盛的花园”,酷似沙赫马托沃。 “还记得去年春天种百合花吗?”妻子叶列娜对赫尔曼说,“我们施肥、培土, 浑身脏得惨不忍睹。后来你又在黑土中埋了一个大洋葱,还在周围盖上草上。我们 多快活、多幸福、多有干劲儿啊……”这简直就是勃洛克夫妇消夏时的图景。 “第一幕很大一部分写的是你,”1907 年5 月24 日诗人写信给妻子。 她这段时间独自住在沙赫马托沃,苦苦思念着丈夫,穿勃洛克从前扮演哈姆雷 特时穿的衣服,听灌木丛中斑鸠的婉转啼鸣——完全跟从前一样! 她就像等待赫尔曼归来的叶列娜一样。那一天,他听到窗外的风声便离开家, 随之而去,进入一个广袤的、“蓝色的、动人心魄但又从未见过的”世界。 赫尔曼与法伊娜(勃洛克希望由沃洛霍娃扮演她)的初次相逢是悲凉的。 他只把她看成一个吉普赛人: 赫尔曼 我不能也不愿忍受! 这就是文化的盛筵! 人们在那里牺牲,这里却在演出毁灭! 这里的人用金子般的歌儿去换取 荣誉和义务,理性和尊严…… 那么,世世代代崇高的,崇高的理想 在把我们引向何方? 求索精神被机器取代! 崇高的理想——变成了吉普赛女郎! 欲望在燃烧!庄严的思想 直刺云霄,像塔尖一样, 灵魂在无数的熔炉中冶炼…… 世纪的合唱听来如此高尚, 只是为了她,一个吉普赛女人 也加入这合唱,用她疯狂的音调扼杀你们的义务的严厉之声! …… …… …… 你用甜蜜的毒鸩戕害了心灵, 你无情地践踏了柔嫩的花朵, 你犯下了亵渎神灵的罪行: 你用黑色的长襟掩盖了灵魂! 十恶不赦的女人啊,休再得意!扯下面具吧,你面前站着一个人! 于是,破坏和谐——或者看上去如此——的彗星主题又重新出现了。 受到侮辱的法伊娜给了赫尔曼一记响亮的耳光。命运的打击落在他的头上,情 欲的闪电为他照亮了法伊娜的慌乱、愤怒、焦渴的灵魂以及闪现在其背后的人民灵 魂的深处。“不是脸,而是整个心在流血,”赫尔曼说,“心苏醒了,仿佛跳得更 加有力……”法伊娜思念着不为人知的情人,呼唤着他…… 赫尔曼也被同样的预感所灼烧,他“心慌意乱,仿佛就要建立功勋”。 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前方的战斗,好像是库里科沃之战。法伊娜觉得,他就是 自己期待已久的意中人。 但好景不长。赫尔曼又沮丧起来,昏昏欲睡。他在“白屋”里就是这样。 “但愿别人能找到路,”他在梦中喃喃地说。 “我们还不到见面的时候……要活着。要爱我。要找我。”跟赫尔曼分手时, 法伊娜说道。然后,她重新回到自己垂头丧气的同伴——一个“举止、衣着、神态 ……酷似国王的老者”身边,就像回到给她施了魔法的巫师身边一样。 暴风雪在赫尔曼周围呼啸;他不知道,该走向何方。 赫尔曼白皑皑的一片。只剩下我向你要的东西,上帝啊,纯洁的良知。四顾茫 然,无路可走。我这个可怜的人到底该怎么办?往何处去?忽然,他身边出现一个 过路的货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未登场时,他哼的小曲儿——“哎,货箱装 得满又满哎……”——已经由远及近,在后台反复过好几次了: 货郎 哎,那是谁呀?干嘛傻站?想冻死怎的? 赫尔曼 我自己能走到。 货郎 喂,活动活动,兄弟,活动活动。圣徒这么站着还没啥,咱兄弟可不行,会给 暴风雪卷走的!让它给哄睡、冻死的人还少吗……? 赫尔曼 你可知道路吗? 货郎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你不是这儿的人? 赫尔曼 我不是这儿的人。 货郎 瞧见那边的灯光了吗? 赫尔曼 没有,看不见。 货郎 哎,仔细看,你会看见的。你要到哪儿去? 赫尔曼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货郎 不知道?怪人。就是说,你是个流浪汉! ,走吧,走吧,别老在一个地方站 着。我领你到附近一个地方,然后,你就自己走,往哪儿去你知道的。 赫尔曼 好吧,过路人。剩下的路我自己走,我知道往哪儿去。 遗憾的是,《命运之歌》未能幸运地搬上舞台。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起初很有兴趣,可后来又放弃了上演这出剧的想法,尽管勃 洛克根据他和涅米洛维奇—丹钦柯的建议将剧本作了重大的改动。结果诗人对这部 剧作大失所望,直到过了好多年,在十月革命后,才把它拿出来再作加工,重新出 版。 “还不错。挺有意思。虽然有点抽象和朦胧……再多一些色彩、水分和生气就 好了……”这是剧中的著名作家对戴眼镜的人说的话发出的议论,勃洛克实际是借 他的口表达自己内心对法伊娜和她的歌儿的想法。 这个缺点勃洛克在《命运之歌》中感觉到了。 “讨厌的抽象性在这个剧本里还跟着我……”1908 年1 月30 日他写信给母 亲。 尽管如此,这部剧作仍然预示着:在这方面,勃洛克今后还是大有可为的。 无怪乎列米佐夫在把自己的书《池塘》送给他时,写了这样的赠言:“希望能 再次见到法伊娜,希望不要忘记自己的梦,不要将之付诸咖啡馆里的闲聊……希望 贴近俄罗斯大地,那里深藏着不渝的忠贞和神圣的功勋。”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