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里科沃原野 在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信中,勃洛克就前者对《命运之歌》所作的分析说: 他的题材是“俄罗斯题材”,他要把一生“自觉地、义无反顾地”奉献给这一题材。 对这一题材的关注,是20 世纪初许多杰出艺术家创作的共性。那个时代的俄 罗斯艺术图景很像一座金矿,淘金者或结伴而行,如《艺术世界》的同仁;或独来 独往,自担风险,用他们的“淘金盘”淘洗着民间生活、习俗、建筑、绘画的沙粒。 而在此之前,很多人认为这些东西是无用的“废矿”。 早在特写《玫瑰篱笆门的姑娘与蚂蚁王》里,勃洛克就曾把西方历史“古代的 消逝了的美”同另一种至今不为人知、被贵族老爷便便大腹上的又厚又丑的锦缎和 官方历史所掩盖、隐藏在平淡无奇的外表下面的美加以对比: “一切是如此刺眼、粗俗、简陋、臃肿……这灰白的天空,仿佛庄稼汉的羊皮 袄,没有一丝蓝意,没有从日尔曼云霞之中飘落到地上的神圣的玫瑰,没有城堡在 地平线上细腻的剪影。真不知道是否值得一看。这里,从这边到那边,尽是凋敝的 灌木丛。然而,你只要进去走一走,看一看,那灌木丛,那沼泽地,就会让你流连 忘返。于是你不再需要什么。金子,金子在大地深处歌唱。”这就是那个神话般的 沼泽,青蛙在那儿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公主。 无怪乎同时代人说世纪初是俄罗斯的“复兴”:就像在意大利,曾几何时,人 们用新的眼光来看待古代雕塑一样,在俄罗斯,首先是时间较近的17~18 世纪建 筑,随后是较为古老的建筑、圣像画和古代雕塑等,逐渐成为认真研究的对象。 甚至正是由于“深入到了谜一般的以往世纪中”(勃留索夫语),艺术家才感 受到,他们——借用亚历山大·别努阿的话——“是在整个俄罗斯现实受到玷污和 羞辱之后,挺身捍卫俄罗斯的精神文化和艺术。”无论筑起多高的压迫与恐怖的堤 坝来阻挡民间创作的河水,生活的激流从不会停上冲刷前进路上的障碍,它要寻找 可以冲垮障碍而不是绕过障碍的途径;它会钻入地下,以便在一个非常遥远、人们 意想不到的地方再重新喷涌而出。 人民及其各个阶层的生活总归要发挥作用并绽开无与伦比的奇异之花的,不在 社会政治生活中,便在科学里,不在科学里,便在艺术中。 假如可以对众多艺术作品的永久魅力的秘密所在进行特殊的化学分析的话,那 么,我们一定会在这些作品中发现具有强大生命力、如涅克拉索夫所说的“与人民 息息相通的血滴”。 斯鲁切夫斯基的《诺夫哥罗德的传说》一诗就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人民的自由 精神不可战胜、它有着形形色色的表现这一思想。诗中讲的是,伊凡雷帝在毁灭城 市时拆下了用于召集市民开会的大钟,将它运走,并下令在路上把它砸碎: 大钟被砸碎了,砸碎了…… 瓦尔代人收拾起青铜碎片, 铸成一只只小小的铃铛, 直到现在仍没有间断。 于是,在寂静的草原上, 在荒凉的树林间, 始终能听到铃铛的声响, 凄然诉说那过去的悲惨…… 通过自己独特的道路(许多人认为是不必要的、但事实上与勃洛克的诗人气质 又是有着有机联系的道路),勃洛克进入了俄罗斯和俄罗斯历史题材。 还是刚刚向这一题材迈进的时候,我们便能在他的诗中感受到强烈的激动、对 他所面临的任务的难度和深度的认识: 没有你,怎能哭泣和生活! (《秋意》,1905 年) 即使在梦中你也非同寻常。 我不敢触摸你的衣裳。 当我微睡,微睡中便出现一个秘密, 在这秘密中,罗斯啊,你睡得安详。 …… …… 自己也不明白,也没思考 我的歌究竟献给什么人, 我爱的是哪位姑娘, 我信奉的是哪个神。 (《罗斯》) 在后面这首诗里,故乡、上帝、情人已经联结成一个紧密的整体。勃洛克笔下 的故乡形象仿佛一条河,映照出天空与河岸。风雨大作,则河水混浊不清,晴空万 里,则河水清澈见底。 故乡的痛苦反映在它的风景里,随即又反映在诗人的内心里。1907 年,当整 个俄罗斯的恶梦在很远的地方仍然又一次侵入脑海的时候,勃洛克在组诗《秋天的 爱》中写道: 当串串浆果透过潮湿 和发霉的树叶开始泛红, 当瘦骨嶙峋的刽子手 把最后一根钉子钉进我的掌心。 当河水泛着清波,而我在岸边, 在潮湿而灰暗的高处, 面对故国冷峻的面孔 在十字架上痛苦地抽搐。 那时,既宽阔又遥远, 透过死前的血和泪, 我看见基督沿一条大河 驾一叶扁舟朝我划来。 在《秋意》中,“红色的浆果依然可见,在远离道路的村庄里”,与“在远方, 在远方”,故乡“朝我把嵌着花边的彩袖挥动”正好交相呼应。 现在,那一串串的浆果好像蘸着血,好像斑斑血迹一样;到处是在国内各地流 窜的刽子手的影子,一切都充满了殉难者的回声。 谢·索洛维约夫指责勃洛克完全丧失了生活和历史感觉,认为这首诗是在玩弄 “偶然的联想”,随着这种联想“我们从一个完全现实的地方进入一个不确定的所 在,那里,搞不清楚谁把谁钉在了十字架上,又是何时,何地,何故”。 对此,我们可以用勃洛克晚年的话予以回答: “信仰自己的使命的作家,无论他是什么级别,都在把自己同自己的故乡相提 并论,认为他是在与故乡同生死,共患难……”勃洛克描绘的故乡风景变得越来越 冷峻,笼罩在《罗斯》一诗中的神话的烟雾已荡然无存: 你的算命先生念着咒语, 占卜着田野里的收成; 巫婆在道路的积雪中 向鬼神祈求慰藉和安宁。 在1912 年的《诗歌集》里,勃洛克甚至认为有必要指出:这一切全是“我们 的传说、迷信、咒语的真实形象”。为此,他在大学里曾写过专题论文。 相比之下,《在库里科沃原野》组诗的引子要紧凑得多: 一条大河郁郁地蜿蜒流淌, 缓缓地冲刷着河床。 贫瘠的黄土断裂带的上方 草原的草垛在忧伤。 或如《俄罗斯》(1908 年)的开篇: 又一次,如在黄金岁月, 三套马车发出吱哑响声, 车轮在泥土路上刻画出 两行弯弯曲曲的辙印…… 这是游子眼中那些“程式化”的风景之一。历史学家克柳切夫斯基发现,“走 了几百俄里,好像仍在同一个地方”。 我们一起,我谦逊的朋友, 慢慢走在收割过的麦地上。 我们推心置腹,无所不讲, 位置身于昏暗的乡村教堂。 (《秋日》) 而且的确,灵魂热忱地朝故乡朴实的面庞敞开胸襟: 啊,我的罗斯!我的爱妻! 漫漫旅程灿烂辉煌! ……我们的路是草原之路, 我们的路在无边痛苦中。 (《在库里科沃原野》) 俄罗斯啊,贫困的俄罗斯, 对我来说,你灰色的小屋, 你风儿的歌唱 仿佛爱情的第一缕泪珠! (《俄罗斯》) “过去的一切,将来的一切——包围着我:这些天我似乎生活在所有的时间里, 生活在故乡的痛苦中”,《命运之歌》里的赫尔曼说,“我还记得库里科沃大战的 可怕的一天”。 他把自己看成一个“伏兵”,跃跃欲试地等待着出击的时刻,“……我一心一 意地等待着有人来说一声:‘时辰到了’!”这段独白有很多地方与《在库里科沃 原野》组诗和勃洛克的《人民与知识分子》一文遥相呼应。 “成千上万的方队中发生了剧烈的骚动,队形、方向和战旗不断地变换。 城市上空隆隆作响,即便是老练的耳朵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响声;这是传说中的 库里科沃大战前夜的鞑靼人营地上空的响声”,文中写道。 这响声深深地吸引着勃洛克,他在耳濡目染的一切之中都听得见这声音。 “我想告诉您,”读罢古列维奇写的关一1 月9 日的书,勃洛克写信给她, “我听见了大海的涛声;我越来越经常地倾听这声音,它与我们每个知识分子内心 的声音有不同程度的隔膜。”他不安地意识到,知识分子与人民之间存在矛盾,缺 少沟通,在形势发生急剧转折的关头,有可能出现戏剧性的碰撞。 只有俄罗斯、人民,正如勃洛克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信中所写,“能再一次教 会我们从怀疑、矛盾、失望、自杀的苦恼、‘颓废派的讽刺’以及诸如此类中崛起, 推翻万恶的鞑靼人的奴役。”俄国知识分子在斯托雷平专政时期受到来自各方的排 挤和迫害。黑帮分子布里什凯维奇在国民议会的讲台上大肆攻击他不喜欢的所有作 家,称格奥尔吉·丘尔科夫是“俄国革命之父”。名噪一时、被列宁称作“自由主 义投降变节的百科全书”的《重要关头》的作者们把知识分子送上了“严酷的法庭”, 一方面抓住知识分子身上确实存在的过失不放,另一方面还制造莫须有的罪名,把 “知识分子的产儿”(这是该书作者们的说法)——1905 年革命失败的原因统统 归罪到知识分子自己头上。 勃洛克考虑的问题不是知识分子在酝酿革命的时候表现“欠妥”,而是知识分 子没有充分表现出应有的气魄,没有代表人民的呼声(愤怒的暴风雨),他们对人 民的看法过于轻率,低估了人民的力量。 诗人极其敏锐而悲愤地感觉到,时代的空气是多么紧张。此时此刻,某些知识 分子的夸夸其谈、幻想政府实行开明的“渐进”政策的上书是多么荒唐。 “看俄国知识分子现在还能对斯托雷平和东正教联席会议有什么话可说!”勃 洛克就恢复活动的宗教哲学协会冷嘲热讽地写道,“就连最无关痛痒的话他们也难 于启齿了,因为,应该说句公道话,他们的嘴被牢牢地堵住了,足可以让他们沉默 十年。” 这段话写在《1907 年文学总结》一文中。(给勃洛克言中了,协会的确很快 被查封了。) 在诗人看来,当时不少作家的话简直就是慷慨地送给穷人的宝石。因此,在民 众的意识中,知识分子有可能遭到被摧残、被消灭的厄运。 勃洛克给古列维奇的信中说的“大海的涛声”并不能给人以安慰,也不能给人 以生活在“宝塔”上的维·伊万诺夫所怀有的那些彩虹似的希望。 “……那时,我们的艺术家和我们的人民将济济一堂,”维·伊万诺夫在《论 快乐的手艺和聪明的娱乐》一文中写道,“整个国家到处是歌舞场和群言堂,人们 手拉手,载歌载舞……自由的观念深入人心,理想的家园就在眼前。因为合唱队将 成为真正体现人民意志的全民公决。”多么天真的想法啊:要把当时模糊、浑浊的 新酒装进古希腊的旧瓶! 勃洛克忧郁地保持着清醒的目光:“而街上——寒风凛冽,妓女冻得浑身发抖, 百姓食不果腹,不断有人被处死;而国内——反动势力甚嚣尘上;而在俄罗斯—— 活得艰难、可怜!”还是在1905 年,他就在一首短诗中说过,只有那个“身穿灰 呢罩衫的强者”才能把“生活的帆船”从沙滩上推入水中。 勃洛克现在仍然相信,“大海的波涛”能把俄罗斯的大船从沙滩上拖走,不过, 他在给古列维奇的信中还补充说:“那波涛也有可能把占据我们内心的惶恐、痛苦 甚至美好的东西打得粉碎。”这个观点,他跟朋友们讲过,甚至强忍着对公开发言 的厌恶,在各种文学社团里讲过;他作报告、写文章,来阐述自己的这个观点(《 俄罗斯与知识分子》、《自然与文化》)。 提到《死魂灵》里的三套车形象时,勃洛克扯下其外衣,揭露其假爱国主义的 实质: “那由远及近的隆隆声,我们一年比一年听得清晰的隆隆声,这是三套车的铃 铛的‘神奇的响声’。一旦三套车朝我们迎面飞来,而它周围的膨胀气流化作一股 大风,那将会怎样呢?”勃洛克的报告之一《俄罗斯与知识分子》是在文学家协会 作的。协会的常客们断言,如此紧张激烈的报告会还从未有过。不少人对勃洛克大 肆攻击。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发现,有些反对他的人,竟有着与他非常相近的思想。 他喜欢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斯托普涅“火气十足的谩骂”,因为后者挖苦说,颓废派 作家们幻想隐居在为艺术而艺术的幸福岛上,并且也真的到达了那里……不过是跟 资产阶级一起,为它消愁解闷,而如今,又因此而大失所望!勃洛克和柳鲍芙·德 米特里耶芙娜非常喜欢科罗连科的总结发言。他借用海涅的话说,诗人的内心与外 界之间确有一道裂痕。 科罗连科同样认为知识分子与人民之间存在隔膜,他的发言令人感到: 勃洛克的思想灵活地继承了俄罗斯的进步文化。勃洛克的诗歌理想与著名的 “到人民中去”的悲剧性结局不谋而合。这些民粹派运动的“莫希干人”怀着特殊 的感情倾听着一个“颓废派诗人”的发言,“就像带着水晶般的纯真、信任和爱心 的长者,倾听着可爱的孙儿的讲话。”“……我看见,”柳,德·勃洛克写信给诗 人的母亲,“所有这些老人是那么和蔼可亲地对待萨沙,就像爷爷一样。他们准确 地在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优秀品质。”然而,却有很多人没有听到,也根本不想去 理解包含在勃洛克讲话里的全部真实性。 “你说什么诗人与人民之间存在一条鸿沟,这让我很难过。我感觉不到。 它并不存在。”戈罗杰茨基致信勃洛克。“恐怖感使勃洛克想起了他摔给社会 的那句‘Memento-mori!’”维·伊万诺夫断言。“他究竟要吓唬谁?”丘尔科夫 对诗人讽刺道,“……谁若是害怕,谁就不是跟人民和知识分子在一起。” 你真不该写那些 关于知识分子的文章。 说真的,作诗你是行家, 可你的格言实在不漂亮。 勃留索夫冷言相讥。 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自由主义者彼得·斯特鲁威对勃洛克的报告大为不满, 拒绝发表这篇出自“刚刚睡醒的人”之手的“幼稚的”文章,甚至称作者是“彻头 彻尾的黑帮分子”。他认为勃洛克的大祸临头的预言是可笑的。 又是启示录!“至今他仍死守着自己的圣母假说甚至社会主义假说,强迫自己 苦苦等待,”斯特鲁威揶揄道,“我们看不见什么世界末日,也看不见什么资产阶 级的末日。”这种盲目的乐观主义,这种严重的背离现实,这种“千方百计回避过 去和将来的事实、认为一切都按步就班、井然有序”的企图让勃洛克感到震惊。 他的心在颤抖,在彷徨,就像地震仪上预报地震的指针一样。 组诗《在库里科沃原野》充满了对风起云涌的局势、惊天动地的大战、加速的 历史进程的预感: 永恒的战斗!只是梦中才有安宁, 透过血腥与烟尘…… 看啊,一匹战马践踏着茅草 在草原上飞奔,飞奔…… 没有休止!路标和悬崖在闪动…… 快快停止撕杀吧! 胆战心惊的行云在奔走,奔走…… 西天一片如血的晚霞! 晚霞如血!血从心底如泉喷涌! 放声痛哭吧,我的心…… 没有安宁!茫茫的草原上 一匹战马飞奔,飞奔…… (《在库里科沃原野》) 这些诗句是在沙赫马托沃的空房子里写成的,勃洛克独自在那儿度过了夏天的 一段时间,因为妻子随剧团到高加索演出去了。 当秋天他重读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作品时,他发现,当时的他同回到乡村的 拉甫列茨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整个这一幅久违的俄罗斯风景画给他的心灵 深处吹入一种既悲又喜的感觉,给他的胸口加上一种令人愉快的压力。他的思绪在 缓缓荡漾;它们的轮廓是那么朦胧、那么模糊,就像那些高高的、似乎也在荡漾的 云朵。”差不多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勃洛克徒步或骑马寻访那些熟悉的地方: 我怀着一腔强烈的思念 骑着白马四下搜寻…… 自由自在的云彩相聚在 暗淡朦胧的夜空中。 一串思想的火花升起在 我纷乱如麻的心上, 一串思想的火花又落下, 这被暗火焚烧的思想…… (《在库里科沃原野》) “……他对故乡的感情从未如此深沉和强烈,”关于拉甫列茨基,屠格涅夫这 样写道。 当剧本《命运之歌》在沙赫马托沃已经完成,库里科沃大战的主题突然游离于 剧本并获得独立意义时,勃洛克也可以这样来形容自己。 他听过一个故事:附近的湖泊中,有一个湖没有底,波浪不时地把一块块的木 板抛到岸上,那是船的碎片,上面写着莫名其妙的字;而这湖是海洋的通气口。 在沙赫马托沃,他的心就像这湖,其中有如烟往事的隐约回声;落日余辉仿佛 燃烧的火光;一条蜿蜒的小河在月光下闪烁,好似鞑靼人的马刀。远处凝重的树林 似乎能化作百万雄兵,向前挺进,就像勃洛克喜爱的剧本《麦克白》中的伯纳姆森 林一样。沙赫马托沃和鲍勃洛沃周围那些“贫贱的村庄”的沉默只不过是假象而已。 一切都仿佛大战前夜,一切都仿佛从前: 从夜半时起大公的军队 蜂拥而来,如黑云压城。 在远处,在远处,母亲呼喊着, 急促地叩击着马镫。 夜鸟高高地飞翔着, 在远处不停地盘旋。 而明天,战斗就要爆发,顿河将流血,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有成千上万的战士 为之献出自己的生命。 勇敢的苍鹰在鞑靼人头上鸣叫, 用灾难把他们恐吓, 而涅普里亚德瓦河上的雾霭 犹如一层薄薄的轻纱。 这里洋溢着《伊戈尔远征记》的精神,回旋着民间传说的音调:一次次殊死的 战斗,就是一桌桌血腥的宴席和婚礼,在那里,人们永远地躺在了战斗的枕席上、 死亡的怀抱中。 “冷酷的乌云”遮盖了来日,好似正在逼近的兵马扬起的烟尘。明天,这乌云 将化作枪弹和箭矢,化作血流和泪雨。但别无他路。眼前的战斗固然悲惨,但它却 是“崇高而安宁的岁月的开端”。压迫和奴役不能忍受。于是,恋人、故乡、圣母 的形象浮现在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眼前,保佑着他的平安: 你携带着这条河上的雾气 悄悄地跳下马镫, 你穿着闪光的衣服,扑在我怀中, 没有把马儿惊动。 宝剑上清晰地反射出 银白色的波纹, 我肩头挂满征尘的铠甲 重又焕然一新。 清晨,当军管像黑云一样 向前开拔,浩浩荡荡, 我的盾上留下你非人工的面影, 它将永远闪耀着光芒。 (《在库里科沃原野》) “可以把自己‘个人的歌’和‘客观的歌’拿去出版,”勃洛克在7 月初的日 记中写道,“如此滑稽的分类,就连魔鬼也无可奈何!”确实,这样分类,未免过 于模式化,用在勃洛克的诗上就更加草率了。 因为,组诗《在库里科沃原野》中也交织着勃洛克个人对妻子的强烈思念,这 使组诗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具有普遍人性的格调。 因为,除了人所共知的即将爆发的库里科沃大战以外,他还在进行着一场自己 的战斗——同怀疑、矛盾、绝望以及残酷的“鞑靼人的压迫”进行的战斗,在这战 斗中,是多么需要某个人的安慰和支持啊。 难怪诗人要把《夜里,当马麦跟军队躺下……》一诗随信寄给妻子,后来还嫉 妒地探问道:“你不真欢我寄给你的诗吗?”在这场战斗中,他不是始终都觉得妻 子站在他这边。 “我有很多事都需要你的参与,”1908 年6 月24 日他写信给她,“笔记本 里的诗有好久没经你的手誊抄了,我有好久没给你读点儿什么了,我们的家早被外 人弄得脏乱不堪了。”问题不在于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有外遇,难道他自己就 不是这样吗? 他悲哀地发现,他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破坏力也出现在她的身上,而这正是他希 望借助于她加以克服的啊: “我已倦于苍白的诅咒,我需要有人赋予我以活力,而不单单是交谈、赞扬、 唾弃和背叛,就像这段时间发生在我周围的一切。也许,我自己也是这样,因而我 更加暗暗地厌恶周围的人:因为正是他们在我心中播下了本不应该这样堂而皇之地 成长起来的丑恶的种子……可是,莫非你也这样吗?”对柳·德·勃洛克的表演活 动,他的态度很有分寸,无论如何不肯“偏袒”妻子,也很少慷慨地给予夸奖,大 概是怕她失去自知之明。每当他跟她谈戏,他的语气里便有一种令人清醒的怀疑。 他坦率地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敢于怀疑自己,牢记 自己肩负的重大责任: “至于说舞台,这对你很重要吗?”(1908 年6 月14 日)“从你的信中我 明白了,你能够放弃舞台。我深信,假如缺少真正的出色的才能,就必须这样做。” (1908 年6 月24 日)连一句哪怕是假惺惺的鼓励也没有。这差不多等于残酷地 说:你缺少足够的才能。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认为,勃洛克对她的事所持的“不干涉”态度令人纳 罕,像是出于不信任而有意推托。“我在戏剧方面所取得的一切都是靠我自己的努 力……”她在回忆录中自豪地说。 这话既对又不对。勃洛克用自己的严格和苛求迫使她呼吸真正的、高层次的艺 术空气,以免她堕入低级的演员生活的“泥坑”。他不能容忍妻子搬出自己的母亲 安娜·伊万诺芙娜,拿“一个纯粹的半瓶醋”来作样板,说什么“丈夫的关系使她 得到了地位,并结识了当代‘最优秀的人物’,他既懂作画,又跟列宾交往,还跟 一些富商过从甚密……”1908 年8 月,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回来了。 她自认为,她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年。她睁着一双半疯的眼睛把这话讲给 丈夫听。 稍后,勃洛克把这样一段话写进一个剧本的提纲: “他等待着妻子。她写过很多让人高兴的信,后来又终止了。 妻子回来了。孩子。他明白。”他们启程去沙赫马托沃,勃洛克原打算在那里 “过一个金色的秋天”。 依旧是契诃夫的《海鸥》的环境,青春已逝,化作过眼烟云。 “您是作家,我是演员……,”尼娜·扎列奇娜娅对特列普列夫说,“我们都 进入了同一个圈子……”勃洛克秋天的日记莫不是充满了对很久以前同台演出《哈 姆雷特》的回忆? “……在马马虎虎地钉起来的花园剧场的墙下,一个老头——身穿哈姆雷特戏 装的演员恹恹欲睡。导演用放大了几倍的嗓音拍着老头的肩膀说:‘您怎么还在打 瞌睡啊,王子!’他走进花园深处。王子醒来。青春消逝了。风在小路上翻卷着枯 黄的落叶。好冷啊。”根据作者的意思,这里的导演是指时间,甚至有可能是指死 神。剧本的标题是:《垂死的世界》。几个月后,勃洛克开始写一首哈姆雷特的诗, 最后定稿为: 我是哈姆雷特。我的热血变冷, 当阴谋在四下里编织罗网, 而心中初恋的爱情依旧滚烫, 依旧属于世上唯一的姑娘。 生活的冰霜把你,我的奥菲丽娅, 劫掠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王子,就要在故乡死去—— 我被涂上毒药的剑刃刺伤。 四周是一片金色的树林。勃洛克在耕地、修围墙、伐木,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往 自己的洞穴里搬运白桦树叶的田鼠。“大地能解释很多问题,”有一次他告诉妻子。 勃洛克不无苦涩地把事件的“外在”画面写进自己的剧本的提纲。 “她哭了。 他早已明白了一切并原谅了她。她正是因此而哭泣。她对他五体投地,认为他 是世上最好最好、最通情达理的人。”而他呢,他呢…… “他不时地想到自杀。他,一个别人愿意听愿意信的人,过了大半生,竟然浑 浑噩噩、一无所知,只是寄希望于什么俄罗斯,什么激情的宇宙节奏;可自己却在 天天背叛俄罗斯和激情。”无情地对待自己,准备承认甚至夸大自己的过错,还有 “进入了同一个圈子”的痛苦,这一切全融注在一首有名的诗里: 关于勇敢,关于功勋,关于荣誉 我统统遗忘在痛苦的土地上, 每当你的面容在台桌上的 朴素的镜框里熠熠闪光。 可时辰到了,你离开了家。 我把心爱的指环丢进夜里。 你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别人, 我已忘记你容颜的美丽。 时光如讨厌的昆虫一般飞逝…… 狂饮与情欲吞食着我的生命…… 我想起你站在唱经台前的情景, 我呼唤你,像呼唤自己的青春…… 我呼唤你,你却没有回头, 我流着泪,你却没有怜悯。 你悲伤地穿上蓝色的雨衣, 在湿淋淋的雨夜走出了家门。 我不知道,何处收留了你的傲慢, 你啊,温柔而可爱的人儿…… 我死死昏睡,梦见你蓝色的雨衣, 你穿着它走进雨幕之中…… 唉,再不必幻想什么荣誉,柔情, 一切都过去了,青春不再来! 我伸手把镶着你的面容的 朴素的镜框从桌子上拿开。 这是何等的悲哀、何等的痛苦啊:一个既温柔又傲慢的女人离家出走,却全然 不知她将来会有多么艰难!这又是多么沉重的自责啊:他自己一手破坏了幸福,丢 弃了幸福…… 这首诗在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回家之前就开始动笔了。当时,诗人正被思 念折磨得痛苦不堪,常常借酒浇愁。他说,他的心已经“老了”,他无法用语言来 表达自己的苦闷。直到得到妻子回来的消息时,才又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现在 好了!我再也不用醉醺醺的,像前两天那样啦!”1908年8 月4 日他写信给母亲。) 这种借酒浇愁的气氛在同一天完成的《给朋友们》和《诗人们》两首诗中有所 表现: 为之奈何!须知人人 都在极力把毒剂 涂满房间和四壁—— 不留一块安全的立足之地。 为之奈何!确信幸福不复存在, 我们狂笑到近乎痴傻, 我们醉醺醺地在外边观看 我们的房子如何倒塌! (《朋友们》) 正因如此,《关于勇敢、关于功勋、关于荣誉……》中的深深的悲愁和高尚的 人格、悲剧性的和谐与传统式的朴实才显得更加感人至深。 这段时间,勃洛克的注意力常常转向普希金。“也许,一个迟来的游子,我, 将叩响你寂静的琼阁,”这是1908 年写的一首诗中的一句。 “记住再读一遍《奥涅金》,”还是6 月里,他就在沙赫马托沃说,“《奥涅 金》应该整个背下来。”“……皇村里真好,”7 月18 日他写信告诉母亲,“感 觉得到普希金的气息,而且天地开阔。”其实,就连《关于勇敢、关于功勋、关于 荣誉……》一诗也能“感觉得到普希金的气息”。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有了身孕,勃洛克认为,这将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认识他们的人回忆说,他在这期间的表现特别让人感动——笑盈盈的脸,温柔而关 切的微笑,暖融融的嗓音。 为纪念外公门捷列夫,孩子取名为德米特里。 “……勃洛克一言不发,”一个知情的女人回忆道,“他有自己的心事,他看 得更远。 ——您在想什么? ——啊,是这么回事……我在想……现在该怎样培养……米奇卡……”诗人1909 年2 月的笔记本里有一段《安娜·卡列尼娜》的摘录: “但现在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什么生活不允许啊,什么过去的一切不允许啊, 都是胡说八道。应该拼搏,为了生活更美好、更美好。”这是列文的想法,他向吉 提求爱被拒绝后,渐渐地又振作起来。 然而,不幸的是,希望破灭了,孩子夭折了。 “勃洛克一个劲儿地说,他没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应该一死了之,”上面提到 的那个女人继续回忆道,“他不停地说着,一张失去信心、不知所措的脸顿时暗淡 下来,显得疲惫不堪,十分恐惧……希望破灭了……微微打开的门砰地关上了。” 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剧院上演过格里帕尔采尔的《女始祖》,剧本是勃洛克很久以 前译的,可现在,其中的一段台词却分明写的是勃洛克自己: ……我的儿子淹死了, 从前淹死的人有很多。 是的,他是我的儿子, 是我唯一的希望与寄托…… 唉,永别了,这不幸 过于明亮地照射着我, 不幸,它就像那闪电, 一亮——便会夺走什么。 这不幸给勃洛克的打击太沉重了,以致他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是米佳的五岁 生日,”1914 年,他痛苦地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日子。 随着葬礼的歌声 难以忘怀的遗憾 在心中留下残忍的疤痕。 一只善良的手至今 仍在恐惧中握得紧紧。 一腔苦苦的思念 萦缠着受伤的心…… (《悼亡儿》)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还能克制自己:到高等女校朗诵剧本《命运之歌》,以通信 形式跟罗赞诺夫辩论,反驳他对革命者的攻击。然而,不久,他又写信给母亲: “喋喋不休的冬天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又把我推向绝望。”他感到身心交瘁,似乎 他所经历的一切大大超过了他内心的承受能力。 正如常言所说,内心再也不能接受什么了。“我认为自己现在有权放下包袱, 从事创作,”4 月13 日,去意大利前夕,他致信母亲,“让那些无耻之徒都吊死 或淹死在自己的臭水坑里吧。”他再也不想听那些枪声、闲谈及复活节的钟声了: “……我不会去伊萨基铺大教堂作复活节祷告,”他致信罗赞诺夫,“因为我没法 分清:是什么在闪闪发光,是士兵的头盔,还是圣像;是什么在晃来晃去,是宪兵 的围巾,还是牧师的短鞭。” 不睡觉,不记事,不营业。 复活节庄严的钟声犹如呻吟 划破哑然无声的黑夜, 回荡在漆黑的城市上空。 回荡在扎入地底的 人类的创造的上空, 臭气、死亡和苦难的上空, 直到精疲力竭的时辰…… 回荡在世界的荒唐上空, 不可救药的一切上空; 回荡在那天夜里 你穿的皮大衣的上空。 这里的钟声仿佛法场上盖过一切哭喊的鼓点。它是“臭气、死亡和苦难”的同 谋。在这夜幕里,在这漆黑的城市里,就像在无情的大海的旋涡中,突然闪现出动 人心魄的对很久以前向心上人倾吐绵绵情话的诗一般的回忆。这回忆蓦地浮现,仿 佛在“哑然无声的夜”的浪峰上翩翩起舞的贝壳,不知是要抖掉自己的脆弱和不幸 呢,还是要用对爱情和幸福充满信心的不灭的希望之光照亮灵魂。 这里,回旋而有节奏的钟声赋予该诗以巨大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勃洛克差不多是带着莱蒙托夫式的对“污秽的俄罗斯”的诅咒离开祖国的。 “我竭尽全力要把俄罗斯的一切政治、一切庸俗、一切泥潭忘得一干二净,以 便做一个人,而不是制造丑恶与仇恨的机器,”他写信给母亲。 “任何一个俄罗斯艺术家,”这封信已是寄自意大利,“都有权利堵住自己的 耳朵,哪怕是几年,避开一切俄罗斯的东西,去目睹自己的另一个祖国——欧洲, 特别是意大利。”这很容易被人扣上一顶背叛艺术的社会职责的帽子。但却未必有 道理。 在勃洛克的决定里,包含着一个艺术家自我保护的明智,对俄国现实中充满的 超负荷超极限的灾难性印象的感知。 在这郁闷的空气里,勃洛克“写得不多,写得不好,写得没劲。”就像易卜生 剧本里的男主人公一样,他需要阳光,需要空气。 我们还是不要急于指责他“逃亡意大利”…… “我们中的每一个人,”别雷有一次写道,“都津津乐道自己喜爱的作者的创 作道路,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幻想着这种道路,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如愿以 偿。 而且,一旦你在一个熟悉的形象里碰到始料未及的偏差,你是多么经常地试图 回避,不去审视也不去分析产生这种偏差的因素啊。”在动身去意大利前不久,勃 洛克曾在《作家的灵魂》一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作家是多年生植物。正如鸢尾花或百合花的茎与叶的生长与块根的周期性发 育是同步的一样,作家的灵魂也是周期性地发展和壮大的,而他的创作只是灵魂的 内在成熟的外在结果。因此,只有从远处着眼,才能看得出作家的发展道路是笔直 的,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你是感觉不到这种笔直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