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之行 “眼下没什么新作,”1909 年3 月13 日,去意大利前不久,勃洛克写信告 诉母亲,“不过我想,到了威尼斯、佛罗伦萨、腊万纳和罗马时,会有的。”或许, 他也会获得那样的成功,就像他喜爱的汉默生的《维多利亚》里的男主人公一样。 据说,这本书“是在远离祖国、远离故土时写成的,犹如陈年佳酿,芳香醇美,回 味无穷。”瞧,勃洛克夫妇已经到了威尼斯。他们下榻的宾馆的房间正好面向大海, 一眼望去,这大海仿佛镶嵌在鲜花组成的窗框之中。 绿色的海水赏心悦目,海湾吹来的微风清新宜人。乔万尼·贝里尼笔下的圣母 沉浸在安详庄重的沉思之中。勃洛克很喜欢他画中的深深的宁静。 在海边,可以嬉戏螃蟹,信步海滩,拣拾贝壳。在贝壳珍珠船的闪光和一圈圈 的罗纹里,依稀映现出一些形象。 如果久久地端详,这些形象便会获得某种真实性。再定睛一看,竟变成一群弗 鲁别尔笔下睁着惶恐不安的眼睛的“贝壳精”。 弗鲁别尔如今正在疯人院里。当今俄罗斯的疯人院就像个套玩偶。上帝啊,还 是谈点儿别的东西吧…… 卜伽奇奥·卜伽奇诺·贝里尼——多么可笑的名字,却又是多么杰出的画家! “真是些奇特的女子,”勃洛克的笔记中有这样一句话;空洞的语言,就像大潮过 后留下的水草。 真是些奇特的女子……可以这样谈论契诃夫的“三姊妹”吗?为什么忽然想到 契诃夫呢?是因为启程前有人提到了他吗?从前,在这里,在威尼斯,人们在圣马 可大教堂里见到过一个披着褐色斗篷的驼背老头(“精神矍铄,如铜铸的一般”), 他身边是一个年轻但又萎靡不振的人。这便是苏沃林和契诃夫(多么奇怪的友谊!) ——瞧你,又催着去罗马了。苏沃林抱怨同伴。 ——还是到那边找块草坪躺一会儿吧。 啊不,不仅仅因此而想起了契诃夫。他是俄罗斯印象中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高 大的一个,虽然俄罗斯远在千里,但他却如在眼前,且丝毫不比意大利的美景逊色。 “……晚上,看完《三姊妹》回到家里,我完全被这出戏震撼了,”启程前夕 勃洛克致信母亲,“这是伟大的俄罗斯艺术的一角,我的淫秽的、肮脏的、愚蠢而 血腥的祖国里偶然幸存的、奇迹般地未被玷污的角落之一…… 梅特林克和汉默生的戏我没能耐着性子看完,《钦差大臣》毕竟跟我有半个世 纪的距离,而契诃夫我却能全盘接受,把他请进我灵魂的殿堂,跟他一起伤心,一 起流泪,一起忍辱负重……”我灵魂的殿堂……契诃夫泉下有知定会欣然一笑…… 他多想找块小小的草坪躺一会儿啊。一个躺在草坪上凝望天空的人。如果他的墓志 铭是这样的,该有多妙! 苏沃林的抱怨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契诃夫的无动于衷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 是非常喜欢威尼斯的。 “这是无穷的魅力、绚烂的色彩和生活的喜悦,”他写信给弟弟,“这里有妙 不可言的圣马可大教堂,有古代执政官的宫殿和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的建筑,我觉得 这简直就是一支优美和谐的乐曲。”说得多好啊:建筑给人的感觉就像音乐! 而且,这里的“感觉”一词应该这样理解:这是所有心灵的琴弦在自由地、快 乐地、激昂地齐声歌唱。 当时,无论是苏沃林,还是梅烈日科夫斯基和吉皮乌斯,都没看懂契诃夫。他 死后才盖棺论定。现在,梅烈日科夫斯基又拿他来对付“颓废派”。 契诃夫是个深沉而善良的人。显然,看到同伴们对威尼斯的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他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只是含而不露。不过,他的兴奋之中掺杂着一丝伤感: “寒酸、屈辱的俄国人,在自由、富庶、美丽的世界里,简直要神魂颠倒,欣 喜若狂。真想永远留在这儿,而每当站在教堂里,聆听着管风琴的歌唱,又真想做 一个天主教徒。”美好的心灵……一切都隐藏在玩笑后面,虽没有一句爱国主义的 高调,却又分明是在说:不能“永远留在这儿”……数月之后,勃洛克也挥笔写道 : 生活的轰响渐渐微弱, 忧烦的潮水正在退却。 一股清风穿过黑丝绒窗帘 放声歌唱未来的生活。 我是否会在另一祖国醒来, 而不是在这黑暗的故国? 有朝一日我是否会在梦中 为这样的生活而自责? 莫非在未来的世纪 命运会让我这个婴孩 第一次在狮柱旁 把颤抖的眼睛睁开? 进入狮柱旁的“未来”,进入生活有如节日、爱护艺术家有如国王的威尼斯, 而不是“这黑暗的”、用运牡蛎的车厢运送艺术家遗体——就像对待契诃夫那样— —的国家,就真的幸福吗? 不!如今的和过去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去吧——理想、梦幻、思索! 去而复来的大潮的波涛 将投入这柔和的夜色! 威尼斯是给勃洛克留下最美好的印象的地方;这里“依然保持着开朗的性格和 欢乐的气氛”。置身于这座城市,勃洛克的心陶醉在美妙的建筑的音乐和色彩与线 条的歌唱之中: 我跟她一起下海, 我跟她一起离岸, 我跟她一起远游, 我跟她一起忘记亲友…… 啊,绿色远方的 红色的风帆! 深色披肩上的 黑亮的嵌珠! 然而,《威尼斯》组诗明快的格调后来又被惶恐和悲剧的音符所取代。 “……我的感受中也有悲观的成分,”勃洛克后来写道,“因为即便是意大利 的太阳,也无法淹没俄罗斯的恶梦。”关于“俄罗斯的恶梦”的记忆,使勃洛克看 到,威尼斯的历史中也有黑暗的一页,用一位专家的话来说,威尼斯也有过这样的 时候:“国家对一切都实行监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国家对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 了如指掌:它监督人的服饰,监督家庭伦理,监督运酒车,监督出入教堂,监督新 时尚,监督旧习俗……它只允许它认为需要的东西存在……”于是,威尼斯快乐的 风光发生了变化: 海湾吹来的冷风。 无声的游艇的坟墓…… ……宫廷画廊的阴影下 看得见萨洛美娅公主 在依稀的月色中闪过, 捧着我血淋淋的头颅。 一切在安睡:宫殿,运河,人, 只有幽灵滑动的脚步, 只有黑盘子上的头颅 痛苦地望着四周的夜幕。 这里,诗人将圣经中的先知的牺牲同自己的个人命运联想在一起。不久,在长 诗《报复》中,勃洛克再次回到这个主题上来: 然而歌——总会有歌, 人群里总会有人歌唱。 看,舞女用托盘捧着他的头颅, 把它献给国王; 在那里——他把热血 洒在断头台上; 在这里——人们把可耻的姓名 印在他的诗上…… 在思考未来时,一种“可怕的感觉”攫住了诗人的心: “回家难啊,似乎也无家可回。进了海关会把你的东西偷光,到了俄罗斯腹地 会把你绞死,或者把你抓进监狱,侮辱你。新闻检查官不会放过我写的东西的,” 1909 年6 月19 日他写信给母亲。 许多骇人听闻的往事浮现在勃洛克眼前:诗人安年斯基的弟弟、一个社会活动 家和记者,被哥萨克军刀砍伤,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诗人谢苗诺夫惨遭毒打 ;警察局命令逮捕正在大学里作告别讲座的门捷列夫(踉勃洛克夫妇一起去威尼斯 的科学家的遗孀安娜·伊万诺芙娜回忆说,助手们护送他离开讲台时,他失声大哭, 为“科学的圣殿”遭到亵渎而痛心疾首)。 “我好像掉到一个沉重的盖子下面,压抑得透不过气。”女画家奥斯特罗乌莫 娃·列别杰娃从意大利回国后抱怨道。 谁知道,祖国会怎样对待勃洛克? 须知,一年后,谢洛夫竟被指控犯有“侮辱莫斯科特维尔分局第一警所所长” 罪。有个警察还来找画家的母亲,警告说:她的儿子,艺术科学院院士,回国后有 可能被逮捕,因为他居然胆敢给“分局”写了一封“放肆”的信。 “眼下我在给克雷洛夫寓言作插图,”1911 年7 月,“罪犯”幽默地告诉一 位朋友,“而到了秋天,时刻准备着为陛下和祖国忍辱负重的谢洛夫将直接去莫斯 科看守所报到。” 我用漆黑的灵魂凝视着 意大利的漆黑的天空。 勃洛克在佛罗伦萨写道。疲乏的感觉代替了愉快的印象;店铺林立、拥挤肮脏 的佛罗伦萨令人苦恼,寂静的外省城市好像豪华的墓地,安葬着过去。 大海远远地、远远地退却了, 玫瑰花把汹涌的波涛囚禁, 不让灵柩里的提奥多里赫 重新幻想那生活的飓风。 而葡萄园处处的沙漠、房屋 以及人——都已化为坟茔, 只有庄园的拉丁铜器 在香炉上歌唱,如号角声声。 只有在腊万纳姑娘们的 专注而又平静的眼光中 才偶尔胆怯地闪过一丝 为失去的大海而伤心的神情。 (《腊万纳》) 在凝固的历史中,勃洛克所要倾听的并非宁静。“滞留”和镌刻在墓碑上的瞬 间,并非纯洁无瑕,十全十美: 啊,狡黠的锡耶那, 整个就是钱袋一只! 背信弃义和变节· 是你神秘的领地! 你在四面筑起篱墙, 与毗邻的柳林和耕地分离, 你把教堂和塔楼的尖顶 刺入高高的云里。 (《锡耶那》) “假如历史在此重演——它还会再次流血,”关于彼卢查,勃洛克说了这样一 句话。 这个国家看上去死气沉沉,在意大利旅行仿佛是沿着但丁的地狱拾级而下,由 生命走向阴影。 昙花一现和转瞬即逝的一切 你埋葬进无穷的世纪延续。 你像婴儿一样安睡,腊万纳, 在永恒睡梦的臂腕之中。 (《腊万纳》) 或许,这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如陵墓前面香炉上“庄严的拉丁铜器”一般的 诗句也是一个墓志铭吧?或许,这诗句中还含有少许的个人的创伤——不久前夭折 的婴儿留下的丝丝隐痛吧? 或许,这诗句里蕴藏着希望:这梦并不是永恒的,意大利给勃洛克的惊喜只不 过是从无穷的时间链条上采下的一个凝固在我们面前的历史镜头? 或许,在我们面前,正如勃洛克研究专家格罗莫夫认为的那样,“是一种隐蔽 起来的、暂时处于休眠状态但又为新的爆发面积蓄能量的生活?”因为毕竟,即便 是在这坟墓一般的寂静里,还是出现了腊万纳姑娘的形象:浑身散发着“春的气息”, “乌黑的眼睛里含着笑意,胸口在起伏”;她伸出一只手,去拿一张约会的字条。 此外,还有街头歌唱家的歌声,斧子的起落声……昔日的大理石,如今似乎有了生 命的动人而又温柔的脉搏。 或许,勃洛克隐隐约的地还有一个想法:那个纠缠他的祖国的恶梦——可惜没 有用同样巧妙的形式表达出来——也并非永恒的,而只不过是近看如此罢了? 当你害怕死亡将至, 当你的白昼不再明亮, 请把你疲乏的目光 投在锡耶那教堂的香炉上。 说吧,何处是永夜的所在? 你看这儿,西维拉的唇舌 在疯狂的颤抖中预言着 耶稣基督的复活。 满意于自己的年龄的人啊, 去干你尘世的事业! 我们梦寐以求的一切已经 在这里,在刻刀下凝结。 永夜是不存在的!生命会复活,艺术家应该从事自己的工作,做当代历史的英 明的见证人。 勃洛克的这些思想并没有明确地表达出来。相反,它们是以复杂而模糊的形式 出现的,有时甚至到了论战的边缘。 “……转眼之间,我不知不觉地进入那些完全与我格格不入、急功近利、自吹 自擂、玩弄政治、喜好投机的人的环境已有三、四年了,”1909 年6 月11 日夜 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 接着,仿佛是作为一种反应,勃洛克得出一个必须躲进艺术的斗室的明确论断 :“任何政治部必须退出艺术。”周围的一切黑暗之极。无论是在资产阶级和市民 道德占主导地位的欧洲,还是在俄罗斯,都无法生活。前途渺茫。 “另起炉灶已不可能——革命不能另起炉灶。人人都将化为尘土,只有几个人 会不灭不朽,”1909 年6 月19 日勃洛克致信母亲。 这是一个在洪水来临之际,为救自己和亲人而准备“方舟”——“艺术的方舟” 的人的感受。 “我还是希望做一个真正的人和艺术家。如果所有的人都来指责我,我就唾弃 所有的人,避开所有的人,”1909 年6 月27 日他在给母亲的信中说。 绝望的黑色浪潮已经涨到了船舷。 “我只爱艺术、孩子和死亡。对我来说俄罗斯还是一个诗歌大国。可事实上她 并不存在,从前不存在,将来也不会存在。”看,前方已是边境车站的点点灯火, 犹如制服上的排扣。 “他们没完没了地搜查,把别人的书一捆一捆地拖到一个地方,态度倒是蛮客 气,”勃洛克回忆道,“早晨醒来,望着车厢的窗外,下着小雨,地面很泥泞,灌 木丛没精打采。田野上,一个背枪的乡村警察骑着一匹驽马,慢吞吞地走着。我一 下子明白了我是在哪里:这是她——我的不幸的俄罗斯,被官僚玷污、逆来顺受、 流着口水、满身泥垢的俄罗斯,被全世界视为笑柄的俄罗斯。你好,母亲!” 我的俄罗斯。 “……找块小小的草坪躺一会儿。” 啊,我的贫穷的祖国, 你对我的心意味着什么? 啊,我的可怜的妻子, 你为什么要如此痛哭? (《秋日》) 这段时间勃洛克的诗充满了悲剧色彩。“一群凶猛的巨怪”、“可怕的世界”, 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诗人、钻进他的灵魂。这就是勃洛克诗集《夜晚时刻》的基调。 我被抛入尘世辉煌的舞厅, 在形形色色的假面具的狂舞中 我忘记了友谊也忘记了爱情。 (《地狱之歌》) 也许,再没有什么比《在岛上》一诗更能明确地表达勃洛克当时的处世态度了 : 又见那挂满雪花的桥墩、 叶拉金大桥和两堆火光, 女人恋情依依的私语, 马的鼾声和沙石的声响。 两个在接吻中贴紧的身影 裹着毛毯,飞弛在雪橇上。 可我并不嫉妒也不隐瞒, 你看——我又征服了一个姑娘。 美丽的冬天的风光,极富诗情画意的夜间幽会,忽然间掺杂进痛苦的音调。一 对恋人的影子被理解成无法摆脱的难以忍受的回忆:所有这一切,已经有过不止一 次了。这时再回过头来,则不难体会到,本诗开篇的一个词“又见”,实际上早已 充满苦涩的意味了。 意外的喜悦,要在恋人身上找到理想的特征和心灵的财富这一希望,让位于郁 郁寡欢的清醒和明智: 不,我不去取悦第一个女人, 我的准则清楚而严明: 我并不愿意俯首贴耳, 也不要求对她发号施令。 不,我像几何学家一样持之以恒, 不用语言,一次又一次 计算着桥梁、钟楼、寒风 以及低矮的无人居住的岛屿。 我举行仪式:轻而易举地 射中一只奔跑的白熊, 然后抱抱它,说几句假话, 立刻消失在雪地和黑暗中…… 一切是这么平常,这么简单,这么……安全!这个故事里甚至没有冒险,没有 拚搏,没有激情!…… 须知她的未婚夫的长剑 决斗时并不能刺进我的心脏…… 须知她母亲并未在门口举着蜡烛, 怀着先前的不安等待着她…… 须知那位可怜的未婚夫 在打家具时并不会醋意大发…… 生活的热血又一次变成酸果汁。“两个在接吻中贴紧的身影”随着白天的到来 而消失,仿佛爱的幽灵。这似乎是《滑稽草台戏》中化装舞会上的一对,冲到前台 做个迅速的亮相,便重新淹没“在形形色色的假面具的狂舞中”。 昨夜的闪光, 今夜的呼吁, 这一切不过是舞会的继续, 从光明到黑暗的过渡与交替…… 勃洛克的诗中多次出现死亡主题——这是摆脱生活绝境的出路,是后者的化身。 请看《月亮的光环中有三月的辛香……》一诗的初稿: 整个城市融化在湿雪之中, 在什么人的脚下痛哭失声。 …… 夜半时分我倚着冰凉的台阶, 在朝海的门下,在教堂的近旁, 死神啊,你若救我,我会吻你的足迹, 就像从前吻骄傲的情人们的膝盖一样。 这里,放声大哭的城市与哀求死亡的人彼此呼应,互相映衬,具有很强的表现 力。然而,在定稿时,勃洛克又换了一种处理方式,即把直接描写变成间接生发, 使这一主题成为潜在的含义;于是在一系列的诗歌中,对自己的死亡的思考出现在 别人的命运的“屏幕”上: 晚秋,一艘艘巨轮 告别白雪覆盖的陆地, 缓缓地驶出港口, 开始了既定的航程。 一架起重机 在夜幕下的水面升起, 一盏路灯 在冰封雪盖的岸上摇曳。 顺便说说,这大概也是对“起重机”所作的第一次“诗歌洗礼”,它跟彼得堡 城市风景中的许多其他新东西一样,随有轨电车和轿车的“黑色马达”一起进入了 勃洛克的诗歌世界。 一个被拒绝上船的水手 在暴风雪中蹒跚而行。 一切都完了,被耍了…… 够了——我再也不能…… 的确,这不是港口生活的片断,尽管是完全真实的。“大雪封盖的陆地”—— 这是“雪中大地”,是被反动统治的严寒禁锢的俄罗斯。“巨轮”——这是一些人 坚韧不拔地开辟通向未来的道路的象征,依然是那条无论如何不肯原地不动的“生 活的帆船”。“被拒绝上船的水手”让我们想到勃洛克一个苦涩的想法:“而带我 们同往,真的,他们不愿。”他的命运,只有长眠于“最纯净、最洁白的雪被中”。 这是诗人的双重人格之一,他可以这样说自己: ……我已疲于游荡, 呼吸这恶浊的雾气, 也厌倦了照别人的镜子, 亲吻别人的女人…… (《双重人格》) 勃洛克的命运在俄国生活中不是例外。因此,与其说他将自己的东西“强加” 于别人的命运之上,还不如说他在寻找自己的苦闷与别人的苦闷的联系。 显然,《在铁路上》一诗的动机就是这样出现的。 1910 年夏,勃洛克因事需要由沙赫马托沃去彼得堡。他在给叶·伊万诺夫的 信中描述了自己的归途: “我独自坐着……旅途的寂寞多么难熬啊!生命就像火车,始终这样匆匆而过。 车厢里站着睡眼惺忪的人,醉醺醺的人,兴高采烈的人,还有百无聊赖的人。而我, 打着哈欠,望着湿漉漉的站台。或许,人们就是这样等待着幸福,就像等待着夜间 停靠在大雪覆盖的露天站台上的火车。”这些瞬间的感受随即又发生了变形,其中 既有取自托尔斯泰《复活》中卡秋莎跑向车站、跑向涅赫留朵夫乘的火车的场面, 也有取自涅克拉索夫的诗《你为何痴痴地望着路口……》中的情景。苦苦地等待 “未婚夫”的法伊娜形象,忽然变成一首新诗中的女主人公,一个普普通通同时又 遭遇悲惨的少女。 叶·伊万诺夫的信也有可能对这首诗的构思产生了影响。他在信中讲了他亲眼 所见的一个自杀者———个13~15 岁的姑娘,躺在路边的水沟里。 “……这并非小事一桩”,叶·伊万诺夫写道,“这是暴风雨,是暴风雨的所 作所为。”勃洛克把外省居民走出家门、观看途经那里的火车这样一桩平常小事拔 高为生存与奋斗的徒劳这样一个象征。心地纯洁的姑娘的天真的喜悦和希望(“也 许,过路的旅客中会有谁透过窗户仔细地看一眼”)说明,她在渴求另一种理智的、 经过思考的生活,这种生活也是勃洛克本人孜孜以求的,但一切等待都属徒劳: 睡眼惺松的乘客们站起身, 用冷淡的目光打量了一阵 月台,沉睡的灌木丛花园、 她,以及她旁边的宪兵…… 跟法伊娜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神秘的旅伴,他“高大、阴郁”,疲惫而又吃力地 控制着这个慌乱不安、在许多方面都是俄罗斯化身的女性的灵魂。 而《在铁路上》一诗中,与少女站在一起的则是一个乏味的宪兵,他是俄罗斯 生活、俄罗斯风景、俄罗斯命运的更为真实的旅伴。 “处处都在下雨,处处都有木结构的教堂,处处都有报务员和宪兵”,从意大 利归国途中,勃洛克这样描写俄罗斯境内的火车站。 就这样,个人的命运深刻地透射出时代的悲剧特征。 在《在铁路上》一诗里,“具体的、平淡无奇的偶然事件有机地同社会事件交 融在一起,社会的东西与精神和历史的东西互不可分,个人的遭遇与历史的戏剧性 相交织,”格罗莫夫写道,“跟整首诗同样有名的这一段,妙就妙在社会性之中充 满了出人意料的抒情性: 列车按通常的线路行驶, 浑身发抖,叮咣响个不停; 绿色的车厢里又哭又唱, 黄色和蓝色车厢里鸦雀无声。 沉默不语的车厢,无动于衷的眼睛,这便是生活对渴望幸福的少女的回答。 诗的结尾,跟《晚秋,一艘艘巨轮》的结尾是一样的。那位痛苦的水手的喊叫 :“一切都完了……够了,我再也不能……”与这位痛苦的女子的悲叹遥相呼应: “无奈——心早已破碎!” 她躺在路基下的直沟里, 睁着双眼,像活人一样, 辫子上系着一条花头巾, 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 多么奇特的色彩组合——杂草丛生的壕沟和自杀者的头巾!同时,这色彩还把 主人公同故土连在了一起。 1910 年初,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和弗鲁别尔相继去世。 勃洛克沉痛地承受着这接踵而来的两次打击。“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的死意味 着舞台上抒情音符的消失,”他随后写道,“而弗鲁别尔的死意味着一个艺术家巨 大的个人世界、疯狂的追求、不倦的探索——直至精神崩溃——的终结。”这两个 人可以说是勃洛克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探索,尤其是弗鲁别尔,与他有着深刻的 渊源。 “我的生命是同弗鲁别尔连在一起的,”1910 年4 月8 日他写信告诉母亲。 从大学时代起,著名化学家戈耶的孙子、弗鲁别尔妻子的外甥,从小喜爱弗鲁 别尔其人其画的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就进入了对勃洛克而言较为重要的人物之列。 1903 年,《艺术世界》发表了他的一篇评论弗鲁别尔的文章。 红头发热尼亚的弟弟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伊万诺夫也是弗鲁别尔创作的一 个大行家,他经常来拜访勃洛克,撰写了第一本论弗鲁别尔的专著。 弗鲁别尔的作品长期被庸人和蠢才利用,作为他们哗众取宠的工具,就像曾几 何时勃洛克的诗一样。 早在评价勃洛克的早期创作时,一些象征派文学家便常常跑到弗鲁别尔这儿来, 寻找他们的相似之处。稍后,当“白色从他的调色板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粉红色, 以便淹没在黑与紫的合成色和古怪的弗鲁别尔式的色调中”(谢·索洛维约夫语) 的时候,人们开始更频繁地将他们俩进行比较。 在弗鲁别尔的葬礼上,在早春的云雀的啼啭中,唯一讲话的人是勃洛克,这是 应尼·彼·戈耶母亲的要求讲的,当然,也是征得他的亲友同意的。 一年后,人们看见,弗鲁别尔的许多生前友好簇拥着画家的遗孀和妹妹,来到 公墓,举行周年悼念活动,参加者中又有勃洛克。 “我与这张脸有多少联系啊,”在《滑稽草台戏》排练期间见到科米萨尔热夫 斯卡娅的叶·伊万诺夫在日记中写道。 诗人永远不会忘记革命前的几年,“这个娇小的女子”翩然出现在观众面前的 情景:“一双蓝蓝的眼睛里饱含着期待与希望,嗓音里充满了春天的颤栗,她自身 就是一种激情,一种追求,一种对超越人的此岸生活的蓝色国度的向往。”他曾用 笔墨抒写他这一代人对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的普遍热爱。她的艺术曾不断地成为勃 洛克及其朋友们热烈讨论的对象。 “我们大家现在经常谈论和思考戏剧,跟沃洛霍娃也谈,”1907 年9 月25 日柳·德·勃洛克写信给诗人的母亲,“没有一个观点能让我接受。给您举个例子 :她认为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是最迷人最温柔的女性之一,而且一直在这一点上作 文章……我们大家争来争去,这下可好,越争分歧越多。”在勃洛克心目中,这两 位艺术家一直是他的战友,在捍卫艺术的永恒价值——诗人当时还认为,也许是唯 一的价值——方面他们有一致的看法。而今,两位新艺术的巨人的谢世更加深了这 种共鸣。 “在当今,脱离象征主义的艺术是不存在的,”他在《纪念科米萨尔热夫斯卡 娅》一文中宣称,“象征主义者是艺术家的同义诗人之所以忿忿不平,是因为这时 象征主义正受到残酷围剿。 “今年,”勃洛克后来回忆说,“既与象征主义势不两立,又彼此间相互为敌 的各个流派纷纷登场:阿克梅派,自我未来派,以及立体未来派的先导。”这时, 象征主义的两大刊物——《天平》和《金羊毛》相继停刊。而不久前问世、宣誓效 忠象征主义的《阿波罗》竟改弦更张,唱起新的调子:库兹明要求艺术“明白晓畅”, 即他所说的“清晰主义”;古米廖夫和戈罗杰茨基则说什么要用原始的、男性的眼 光看取世界,即所谓的“亚当主义”。 勃洛克挺身而出捍卫象征主义不单是因为自己生就一副骑士之风。(“在众叛 亲离的文学阵营里孤军奋战我不但不害怕,反而很舒服,很快活,很勇敢。”1903 年6 月19 日他曾在给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信中这样说。) 在对象征主义的批评中,他既能区分正确的东西——对此他从前也是这样,又 能辨别完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东西。 “如果您是个有良心的艺术家,”库兹明写道,“那么,您就祈祷吧,为了让 您的混沌(假如您是混沌的)变得明朗和有序,或者,暂时赋予它以明快的形式… …”似乎是作为对他的回答,勃洛克谈起“一种令人不安的灵感,其悲观的火焰焚 烧着当代的艺术家,命中注定恨多于爱的艺术家……”清晰主义者和阿克梅主义者 呼吁真实地描写物质世界,反映其本来面目,摒弃象征主义烟幕。他们对象征主义 的许多攻击都是一针见血的。他们挖苦道,按着象征主义的世界观,“是不能在桌 子上吃饭的,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张桌子;是不能把蜡烛点燃的,因为这可能意味着 你自己怒火中烧。”然而,勃洛克不可能也不愿意受制于这个新的自然主义的美学 变体。 他说,艺术家“就是这样的人:他用与生俱来的方式,甚至不以自己的意志为 转移,凭着自己的天性,不但能看到世界的第一个层面,还能洞彻隐藏在其后的东 西,那个未知的、被天真的表面现象所掩盖的、寻常人看不见的远方……”1910 年4 月,勃洛克作了题为《论俄国象征主义的现状》的报告。 “……我们的人为数不多,且我们腹背受敌,”他说,“在这伟大的正午时刻 我们彼此会更加了解;我们要齐心协力,互相支持,在桅杆上升起我们祖国的旗帜。” 同新生的流派相比,他当仁不让地推崇象征主义,因为,据勃洛克专家多尔果波洛 夫分析,诗人认为,象征主义是在对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的期待和预感中产生 的一个文学流派。 “……有人建议我们:唱支歌儿吧,高兴高兴吧,让人们去拥抱生活,”勃洛 克痛苦地说,“可我们已被烟熏火燎得面目全非。”别雷给老朋友写了一封振奋人 心的信:勃洛克和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关于象征主义的报告以及他个人在莫斯 科筹建《缪萨革忒斯》出版社和诗歌讲习班的活动,在他看来,是这一流派由每况 愈下走向新的崛起的先声。 “我们的情绪就是这样,”1910 年10 月底别雷写信给勃洛克,“昨天,象 征主义的战船在海上航行,却出了个‘对马岛’。他们肯定在想,我们都完了,整 个舰队全军覆没……《缪萨革忒斯》是用装甲潜艇系统代替军舰系统的一个尝试。 我们未伤元气,我们在地下进行的建造水下舰队的有效工作正热火朝天。我们意志 坚定,充满信心。”同时,谢·索洛维约夫也建议勃洛克“捐弃前嫌”。 勃洛克在信中对过去的朋友们以礼相待,不过,他仍然坚持:他并不是一个被 既往不咎、准予回到象征主义“老家”的浪子。 “……你有否考虑到这种情况,即我还是我,依然故我?”勃洛克在1910年10 月22 日的信中问别雷,“也就是说,文章并不等于忏悔,并不等于对自己的出身 的背叛……我坚持认为:在主要问题上我从不出尔反尔。”面对为《在库里科沃原 野》大声喝彩、说在其中又看到了昔日“美妇人”骑士那刚劲明快的诗句的索洛维 约夫,勃洛克的答复是: “假如我没写过《陌生女郎》和《滑稽草台戏》,就不会有今天的《在库里科 沃原野》。”别雷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收进《短论集》一书中的反对勃洛克的旧作 刺痛对方。勃洛克好言相劝,并补充说: “对于你,我的作品的最热忱的批评家,我唯一必须回答的是:我的道路如此, 现在,当我的路已走完,我坚信,这是理所当然的,我的全部诗作乃是一部‘追求 人性的三部曲’(由瞬间过于明亮的光——通过必经的充满沼泽的森林——走向绝 望、诅咒、‘复仇’和……——一个‘社会的’人,一个敢于直面世界的艺术家的 新生……)。”“修复”象征主义没能成功,这很快便一清二楚了。相反,这一流 派越来越明显地走上穷途末路。 “一场名为‘新艺术’的才华横溢的运动宣告结束了,”勃洛克在上面那封给 别雷的信(1911 年6 月6 日)中写道,“也就是说,众多的涓涓细流汇入其中, 尽己所能,充实了古老而永恒的河床。”1910 年末,与勃洛克重修旧好的象征派 诗人皮亚斯特和自由派教授阿尼契科夫筹划的一本刊物终于未能诞生就颇能说明问 题。 勃洛克起初积极参与了筹备工作,而且本应成为杂志的第三位编者。可能,他 还是像1908 年一度幻想过的那样,“希望创办一份具有杜勃罗留波夫的《现代人 》传统的刊物”。不管怎样,他“不希望象征主义固有的精神成为刊物的主流”。 皮亚斯特主张开诚布公地给刊物取名为《象征主义者》,勃洛克建议采用比较 中性的刊名,如《游子》或《射手》,并力主皮亚斯特和他本人都不出任刊物的领 导工作。 在关系较为密切的合作者中,本来还应该有维·伊万诺夫,但他与别人意见相 左。 勃洛克开始对办刊感到失望。 “这些天我一直在‘自己身上’找刊物,结果是空自欢喜,”1911 年1 月23 日他对皮亚斯特坦诚地说,“缺乏可靠的关系。”从维·伊万诺夫方面讲,拒绝一 次合作的机会也是一桩憾事,因为他感觉到,勃洛克身上还有新的、尚待挖掘的潜 力。 “……您是个天才,您身上有一股强劲的大风,”他在给勃洛克的一封信的草 稿中写道,“而我们拿出来的东西就像一间纸牌搭成的小屋。”当然,象征主义的 才华横溢、诡计多端的“瓦西里·叔伊斯基”——一个同时代人这样称呼维·伊万 诺夫——对阿谀逢迎是颇为精通的,不过在这里,在谈及勃洛克的“大风”与象征 主义模式的“纸牌小屋”的碰撞时,他似乎是说了句大实话。 勃洛克本人的回忆录对此的反应是: “1911 年的冬天,是紧张而充实的。我忘不了那一次次的彻夜长谈,从中我 第一次意识到艺术、生活和政治的若即若离、既分又合的关系。来自外界的强大推 动力所引发的思想,同时叩敲着所有的大门,不再满足于将第一次革命前的神秘主 义迷雾同第一次革命后的假神秘主义轻而易举地糅和到一起。”一年后,勃洛克写 了一首《致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以此来表达自己跟一时的盟友的决裂: ……在耀眼的暴风雪中, 我不知道,在哪个地方, 我不知道,在哪个圈子, 见到你奇特的脸庞…… 至今仍怯于见到你 锐利的目光的我 瞥你一眼……于是我们的心 在那时,唱出同一首歌。 可现在暴风雪过去了。 那些年代在我的心头 留下一条又苦又甜的疤痕。 我不再把你当作朋友。 这不是指责。相反,勃洛克是在运用肖像描写——维·伊万诺夫的一头金发, 来塑造一个生动的文学流派领袖的形象: 在疯狂的、倦怠的人中间, 你扬起一头金发,傲然挺立。 勃洛克笔下的伊万诺夫是象征主义殿堂的“金发首领”。他对伊万诺夫诗歌创 作的独特风格予以应有的评价: 有时,跟从前一样,我在你 荒凉的角落听出夜莺的歌…… 还有许多诱惑,许多歌曲, 一张张古代的美丽的脸庞…… 你的世界确确实实奇特! 是的,你是说一不二的沙皇。 对伊万诺夫诗歌所作的这种分析是很中肯和客观的。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仿佛是 勃洛克未来的长诗中的“夜莺园”,花团锦簇,塑像林立;也像是豪华列车,在生 活的混乱中庄严地款款而行,脱离生活,与生活格格不入。 请看《致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的结尾: 而忧郁、寒酸、生硬、 在天明时迎接朝霞的我 如今在泥土路口 望着你的豪华列车。 这真是惊人的诗歌决斗,既没有冷言相讥,也没有怒目相视,只有寒酸的“我” 的忧郁的目光,似乎毫不掩饰自己的责备,却分明让人感到,这目光有可能令“金 发首领”和“豪华列车”黯然失色! 有可能,尽管只是猜测,这位“忧郁、寒酸、生硬”的主人公与莱蒙托夫笔下 “赤贫”的预言家同出一源。 勃洛克送走的不止维·伊万诺夫一人,他送走的似乎是整个象征主义的“豪华 列车”,还有这一流派中远离生活的“泥土路口”和俄罗斯现实的一切。 处于本世纪初两个十年之交的俄罗斯艺术显然是在经受新的流派危机,就连其 最敏感最有远见的代表人物自己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们开始反思,不但反思在新 的道路上得到的一切,还有失去的东西。 当年,“巡回展览派”一词作为保守派绘画和忽视艺术形式的代名词而常常挂 在青年画家们嘴边的日子难道还远吗?可是请看,早在1909 年,画家瓦西里·米 利奥蒂就发表了《被遗忘的箴言》一文。 “我要谈的是,”作者解释道,“早期巡回展览派画家掀起的轰轰烈烈的精神 潮流,他们承担的任务具有广泛、深刻、重大等几个特点。 《艺术世界》抨击巡回展览派在需要描绘的地方却偏重叙述,但自己却改变和 缩小了它的容量……巡回展览派追求的是透视历史的精髓并反映日常生活,把基督 当作灵魂的道德需要的象征;《艺术世界》则用昂贵的图解方式,有些令人啼笑皆 非地反映彼得大帝之后的罗斯,而且,在历史和人民的心跳动和战栗的地方,出现 了冠冕堂皇的回忆……基督及其使徒,‘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俄罗斯人伟大的 精神悲剧被花前月下、风流韵事和装腔作势、搔首弄姿的先生们和女士们所取代。 18 世纪的‘多情’的微笑接替了‘含泪’的微笑,灵魂变得小巧、娇嫩,穿上一 副过于脆弱和精致的外衣。”不难看出,问题不仅仅在于某一个流派,这里说的是 两个世纪之交艺术发展的整个进程。 巴黎的一家杂志进行的一项读者调查表明:象征主义和印象派的“股票”暴跌。 关于象征主义,法国批评家沙本迪埃在解释这一现象时写道:“为了将本质的东西 强加于我们,它在表达这一本质的东西时,罩上一层让我们对任何新的努力和新的 探索望而怯步的幻想和迷雾……它卡住了诗歌的咽喉并扼止了诗歌的呼吸……它用 琐碎的问题代替了重大的问题……它强迫我们捂住本来就已经够懒的耳朵,而且这 反倒成了它不容争辩的功绩;然而,它给我们的新东西并不多。”画家巴克斯特写 道:如今的画家们热衷于“开掘自己的最精致典雅的‘我’,雕琢小巧的象形玩具, 好像19 世纪末的艺术成了近视眼,就跟安徒生笔下那个因害怕广阔无垠的天空而 要求回到自己家舒适的壁炉旁的牧羊女一样。”艺术的这种“搁浅”,其表现之一 便是大型叙事体裁的消失,具有高度概括性的作品的匮乏,生活被没完没了地分割 成一个个的瞬间,虽然不无精彩之处,但毕竟不能代表时代的风貌。 对画展上写生偏多和“情绪”风景画的狭隘性所作的类似批评还见诸一些文艺 评论家的文章。 “当今有才华的人的缺点,人们已经说过多次,”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就 是作品太短小,缺乏深呼吸……蜻蜒点水,浅尝即止,然后敲锣打鼓,完事大吉。” 耐人寻味的是,在准备将自己的作品交付缪萨革忒斯出版时,诗人在笔记本上写下 了这样的话: “我对诗已经厌倦,包括自己的……赶快干完,了却这本《诗集》,今后再也 不写这玩艺儿了,一直到老。”“……今后我不再是一个抒情诗人,”两天后他写 信给别雷。 这想法越来越强烈,因为他要尝试借助叙事诗的翅膀作一次大胆的腾飞。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