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1909 年11 月,勃洛克匆忙登上开往华沙的列车:那里,有个人即将死去。 勃洛克对此人知之甚少,家里人很少也不愿意提他的名字。 这个人就是勃洛克的父亲,华沙大学教授、法学家兼哲学家亚历山大·利沃维 奇·勃洛克。 在车轮的轧轧声中,他的儿子想起涅克拉索夫的一首诗: 沉重的十字架落在她的命运上; 默默地含辛茹苦吧,别让人把眼泪看见; 她为之献出热情、青春和意志—— 为之献出一切的人——成了杀她的罪犯。 很久很久,她不曾与人相见, 受尽压抑,战战兢兢,郁郁寡欢, 就这样,还得忍气吞声地听那些 疯狂恶毒、尖酸刻薄的一派胡言…… 这里说的似乎是他的母亲,她的“华沙之囚”,她直到儿子快生下来时才挣脱 那个地方。 亚历山大·利沃维奇不喜欢贝凯托夫一家,而他们也无法原谅他对妻子的虐待。 这一切使孩子离开了父亲,尽管并没有谁阻挠父子见面。 1903 年8 月,勃洛克收到父亲的一封来信,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一封“讨厌 之至”的信。父亲对儿子没有邀请他参加婚礼特别生气。 父亲最后一次来彼得堡时,勃洛克为有无必要跟他见上一面而伤透脑筋:“上 帝啊,跟他在一起太无聊了,一句共同语言也没有。”甚至得知父亲病危的消息后, 去还是不去,他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也许,他会不高兴我去?从另一方面讲,假 如我去了,他肯定会明白,他要死了……”一路上,他心情沉重,思绪难宁——倒 不见得是为父亲担心(虽然由此产生的未来的长诗的第一行写的就是这一点),而 是这死亡的阴影促使他思考如何对个人生活作一总结: “凡是我能得到的一切,我已在贫乏的生活中得到了,再向天空索取——已经 力不从心。”旅途的寂寞和孤独诚如勃洛克认为与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的诗人安年 斯基写的那样: 难道这是一列火车在行驶? 这是一列棺材缓缓而行, 钢链在碰撞之中哗然作声。 难道这是列车员一闪而过? ……这是午夜,手提打破了玻璃的、 忽明忽暗的电筒, 穿过每一节车厢, 穿过沉思和瞌睡的恶梦。 勃洛克走了,他还不知道,就在这一天,伊诺肯季·安年斯基在一个火车站上 因心力衰竭而溘然长逝。直到抵达华沙,守在父亲的亡灵旁边时,他才得到这个噩 耗。 “就我在这里的亲眼所见以及与数十人的交谈所得而言,”1909 年12月4 日 勃洛克写信给母亲,“我觉得直到今天才真正了解了父亲,他的内心世界——在许 多方面与我先前的印象大相径庭。一切都在证明着他灵魂的高尚,他异乎寻常的孤 独和绝无仅有的大度。”父亲的去世迫使勃洛克怀着一种迟到的负疚感回忆起他们 之间仅有的几次会面(另外还有好多次都被勃洛克婉拒了)和父亲对儿子矜持而又 羞怯的爱,这种感情常常是通过唠叨和急躁而生硬地表现出来的。 他艰涩的犬儒主义的智慧 常令人苦恼和厌烦 (那时我也思想活跃, 且我的思想更为新鲜)。 只有他透过抽象的谈话 不时地偷偷投出的一副 善良而又谦恭的目光 既让我着迷,又让我不安。 (《报复》第一稿) 聆听着父亲的第二个妻子和她的女儿、自己的新妹妹安格丽娜讲父亲的故事时, 跟死者的朋友和学生斯别克托尔斯基教授漫步在华沙街头时,整理父亲的遗物时, 诗人始终在想这个人。 他在父亲身上找到了不少与自己相近的东西。正如1910 年6 月完成的初稿中 写的那样: 他已倦于生活?啊是的,——连我自己 也是如此(尽管我没能飞黄腾达)。 然而,对诗人来说,亚·利·勃洛克的形象不是一面简单的“镜子”,从中反 映出个人的悲剧,个人对生活的厌倦。他更多地是作为研究的对象,通过研究,认 识逐渐深入,从而产生出大量的思想、感情和联想…… 难怪这些天波兰 暴风雪哀嚎不绝…… 不错,儿子爱父亲,怜悯父亲, 但呻吟中更多的是暴风雪…… (《报复》初稿) 思考父亲的命运的同时,勃洛克想起弗鲁别尔为了画好莱蒙托夫的魔鬼——一 个悲剧性的、被前所未有的痛苦和失望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形象而反复修改过无数次 的故事。 他目光如炬, 但穿不透沉沉夜暗…… 还是在长诗的第一稿里,我们就看到,徘徊于寒风凛冽的华沙街头的诗人陷入 纷乱的思绪中,他忽而回忆着父亲,忽而思索着这个他不知不觉地置身其中的国家。 受尽外强压迫的国家, 在屈辱中求生的国家, 犹如天使垂下了翅膀, 仿佛女人丧失了廉耻。 民族的天才日渐稀少, 且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迷失在原野上的人民 无力挣脱懒惰的桎梏, 只有母亲为变节的儿子 通宵达旦地失声痛哭…… 这里,英雄人物的今非昔比同时也表现了生命的萎缩: 就这样,这位左派先锋浮士德 忧郁地屈指计算着生命, 践踏着青春的火焰,“成了右派”, 心力不支,把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看破红尘,不抱希望的人并没错,”思考着长诗的继续,勃洛克在日记 中写道,“这是无可争议的。一切是这么可怕,因为人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毁灭, 把自己的灵魂埋入地下。这是对一小撮搞寡头政治、奴役世界的人的报复。‘在屈 辱中求生的国家’也是如此……”整个世界在我看来就是华沙,诗人惊呼。华沙— —这是受尽凌辱、肮脏不堪的“可怕的世界”的形象,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注定要 毁灭,“自由”不过是墓地的名称而已。 淹没主人公视线的“沉沉夜暗”,是一个复杂的形象:它既在主人公的身外, 又在主人公的心里。 “外部的”黑暗——这是罗曼诺夫王朝统治后期笼罩全国的白色恐怖。 在那遥远、荒凉的岁月, 恶梦和迷雾主宰着人们: 波别多诺斯采夫蝙蝠的翅膀 笼罩着俄罗斯的上空, 于是既无白昼,也无黑夜, 只有巨大的翅膀的阴影…… 别雷曾在《绿草地》中把俄罗斯比作处于恶毒的巫师控制下的美人儿。 当时,勃洛克说,他觉得这个形象很亲切。 在长诗《报复》中,他自己也使用了这个形象,只是赋予它以完全不同于别雷 的内涵。 “美人儿的脸上,”别雷写道,“蒙着一层机械文化的面纱——一条由青烟和 通讯线路织成的面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一个来自异域、身穿红色儒班、 好像喷吐着炼铁炉的热气的巫师”。有别于别雷,勃洛克笔下的巫师——波别多诺 斯采夫——完全是“土生土长”的: 巫师用一只手摇着香炉, 于是安息香冒出一股 卷曲的蓝烟……? 然而—— 他却用另一只枯瘦的手 将活着的灵魂弃之不顾。 朝“美人儿”摇香炉,为俄罗斯唱赞歌,大谈“爱国主义情感”,同时又扼杀、 腐蚀她的活着的人,这便是真实而非神话的“巫师”所使用的伪善的伎俩。 与别雷心照不宣的论战更明显地表现在晚些时候,即1913 年写的一首诗《新 美洲》里:诗中,崭新的工业化的俄罗斯风光给勃洛克的感受完全是异样的。它似 乎在提醒我们,别雷对发生在国内的变革所作的解释,有可能被理解为一种来自外 邦、来自异域的侵略: 在波涛汹涌的大河对岸, 在茅草弯腰倒向大地的地方 锦延着被烧毁的自由的村庄, 声声号角在远方回荡…… 莫非这又是波洛茨克人的身影 和鞑靼人的坚固的城堡? 或者是戴菲士卡帽的土耳其士兵在放火, 把茂盛的草原搞得一片喧嚣? 但这种解释随即被诗人推翻: 不,那里没有大公的旗帜, 人们不是用头盔从顿河汲水, 而瓦兰人的美丽的孙女 也没将波洛茨克俘虏唾弃…… 不,那里没有发带迎风飘摆, 也没有旌麾在草原上飞扬…… 那里矗立着工厂黑色的烟囱, 回荡着工厂的汽笛声响。 俄罗斯的崭新面貌不但不使诗人害怕,反而萌发了他对给他的祖国带来希望的 幸福之星的幻想:成为新美洲。 波别多诺斯采夫想把这张真正的、“既不苍老也不忧愁的、戴着莫斯科花头巾 的”、颤抖而又充满活力的俄罗斯脸庞变成蜂蜡做的、死气沉沉、毫无表情但同时 又十分华丽的面孔。这个人虽已入土,可他留下了继承人和遗产。 “不要忘了,还有成千上万的人记得波别多诺斯采夫,”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 “当哪位部长要搞什么自由化,公开抨击亚历山大三世的体制时,不要忘了,在社 会上(在死气沉沉的千百万群众中间,我们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活动的)老魔鬼的阴 魂还未消散。”尤其不能忽视的是,这段话是在思考诗人的妹妹安格丽娜·亚历山 德罗芙娜的命运时写下的。她恰好在一个类似的环境中长大,从小被灌输的就是波 别多诺斯采夫及其掌管的宗教事物管理局在俄罗斯散布的那些下流无耻、使人昏聩 的愚民说教。 读罢安格丽娜为之叫好的这伙人写的一本书后,勃洛克深深地被作者企图“陷 害人类的财富:科学、与易卜生的名字相等同的自由观念”的险恶用心所激怒。 在诗人心目中,安格丽娜是波别多诺斯采夫的受害者之一。于是又一次,像《 在铁路上》一样,通过一个温柔、敏感的女孩的个人命运,可以透视到整个俄罗斯 的命运: 在娓娓动听的神话中 美人儿悄然进入梦乡, 在梦里她忘了希望、思想和情欲, 不由得黯然神伤…… 对勃洛克来说,俄罗斯美人儿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她也有七情六欲。这 个形象身上流动着我们似曾相识的人和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的血,他们各自的命运 常以其不同的方式折射出共同的祖国的命运。 瓦兰人,俄国史料中指斯堪的那维亚近似传说的三个公爵(留里克、西纽斯、 特鲁沃尔)、9 ~11 世纪俄罗斯的雇佣军人以及在从“瓦亚基人到希腊人”之路 上经商的人。 柳·德·勃洛克一生都在因对自己的才能缺乏彻底的认识而苦恼。 “……你沉浸在无边的梦里……”诗人再三提醒她,“你所做的一切,是把你 引向灾难的梦的尾声……苏醒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也许,他想从我这 儿得到什么,无论如何不肯放弃我们的共同生活,”柳·德·勃洛克在回忆录中说。 就连勃洛克的母亲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这样亲近的人,也以自己对“《 新时代》的无稽之谈”(勃洛克这样形容这家极端反动的俄国报纸) 的忠心耿耿而让他大吃一惊。 这种反动流毒最集中地表现在诗人父亲的命运中。“今天是父亲逝世二周年,” 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也许,《新时代》报或另一家类似的坏报纸已经登出来了。” 是的,亚·利·勃洛克的一辈子完全是按苏沃林的“报纸配方”度过的,他同情地 倾听着孟什科夫一班新时代干将声嘶力竭的叫喊:“在法国百科全书派那里,‘自 由’、‘解放’是时髦的字眼,到了我们这儿,这些概念还包含着法国资产阶级精 神……”正当创作进入高潮的时候,这叫喊传到了勃洛克的耳朵里,它不是来自他 创作长诗《报复》时所阅读的大量的19 世纪下半叶的史料,而是来自油墨未干的 1911 年的《新时代》。 波别多诺斯采夫的老战友沙布列尔出任宗教事务管理局局长,臭名昭著的“贝 利斯案件”之火越烧越旺,《新时代》和另外几家右翼报纸在波兰和乌克兰事务方 面大作文章,恶毒攻击他们不喜欢的画家和作家。 他们是怎样看待蒲宁的《乡村》的?这是对乡村的肆意诋毁! “换一个读者会想:我们的俄罗斯是不是要灭亡了……,”罗赞诺夫在《别相 信作家》一文中痛心疾首,竟把作家比作《卡拉马卓夫兄弟》中的仆人斯麦尔佳科 夫!阿列克谢·托尔斯泰如何?他是个“诽谤作家”。这一称谓同时也是布尔纳金 给自己的文学随笔取的标题。 那么,列米佐夫呢?这是“祖国语言的泼留希金,一个不正常的、热衷于描写 鸡毛蒜皮的作家。”托尔斯泰夫人该是清白的吧?她到处宣传亡夫的罪恶文章,应 该把她流放到西伯利亚! 画家萨里扬怎样?“如果收藏萨里扬先生之流的作品,那么,只有鬼才知道特 列齐亚科夫画廊将变成什么……”雕塑家科尼奥科夫呢?他“没有任何形式,没有 一点儿美感……”总之,跟颓废派、象征派、现代派是没什么好客气的: 有个颓废派作家,或干脆叫白痴,在迎接新年之时…… “阿列克西斯·查斯米诺夫伯爵”——简单地说是维克多·布列宁——的一篇 寓言是这样开头的。 黑帮分子布里施凯维奇在国民议会例会上大惊小怪地说什么,象征主义者在把 大学生引向堕落,试想,他们不光是读库兹明的《爱的钟声》,还将之“付诸实践” ;他们应该多读读《新时代》,多到孟什科夫那里吸取点政治智慧,多到布尔纳金 和克拉夫钦科那里学点审美趣味。后者萨里扬和科尼奥科夫不大喜欢,但为安娜· 伊万诺芙娜·门捷列娃作的一幅画还可以。 孟什科夫称赞《老年》杂志是一个可爱可亲、博古通今的老人,罗赞诺夫则誉 之为“俄罗斯的藏书家”。 “先生们,丢掉勃朗宁手枪,研究图书馆学吧。反正你对这个‘政府’无可奈 何。算了吧……让我们保持沉默,让我们耐心等待,让我们心平气和,让我们努力 工作。假如政府看见我们都在读《老年》和《藏书家》,那么,它就会看一看,等 一等,撤销各地的‘紧急状态’、‘战时状态’;总之,它也会‘铸剑为犁’、‘ 化干戈为玉帛’。”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此话当真,还是故作丑态,冷言相 讥?要知道,彼得堡可是在开贵族联合大会,那帮贵族代表似乎是从涅克拉索夫和 谢德林的书中跳出来的(有个戈洛文甚至是坐着轮椅被推进会场的,活像《谁在俄 罗斯能过好日子》中得麻痹症的“小儿子”),他们本来就认为,人民太聪明了, 太无所事事了,而单凭这一点,就应该对所有的民间图书馆统统予以整顿。 要改变民风,只留下一个《新时代》就够了,以便人人都来研究它,从头到尾, 一字不漏,包括后面的广告栏:“玛格丽特!”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传单,也不是什 么“死不要脸”的同志!这还蛮有诗意,蛮有歌德味儿呢。 “玛格丽特! 星期六收到你的信。对不起!求您务必到您指定的地方来……”“6 月3 日11 ~12 点之间在切尔尼舍夫胡同20 号排队的一位女士: 有个当时没有等到您的海员请您回音。第28 邮政分局,《新时代》第145289 号收据持有人收。”……可问题是,既然有《新时代》,大学生又为什么要读《爱 的钟声》呢? 勃洛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创作着自己的长诗,……那里,魔鬼用阴霾遮蔽天空, 那里,听得见黄色报刊哈哈的笑声, 报纸的黑话,广告的噪音…… 那里,《新时代》臭不可闻…… (《报复》第一稿) “……我对俄国政府(《新时代》)恨之入骨”,1911 年2 月17 日,勃洛 克在一封侥幸未遭秘密检查的信中告诉母亲,“我的长诗就贯穿着这种思想。”确 实,对“好大喜功”的亚历山大三世治下的彼得堡的描写充分反映了勃洛克时代的 普遍情绪: 无论你朝哪走,都是风…… “活在世上真叫人恶心”,—— 绕过水洼时,你会抱怨; 恶狗紧紧咬着你的脚跟, 密探的皮靴闪闪发光…… 要是迎面碰上一个路人, 要是发现他的眼里 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恨不得一口唾沫 吐到他的脸上去…… 勃洛克不光把斯托雷平政府和效忠于它的《新时代》视为一丘之貉,他还嗅到 了腐朽的制度即将崩溃的臭气。倒卖军需品的丑闻此起彼伏,盗窃犯罪率居高不下 ;专制政府采取的政策大有从前迎接对马岛和阿杜尔港海战之势。 就连民主立宪派领袖们也纷纷在国民议会的讲坛和《言论报》上(1911年初, 勃洛克曾如饥似渴地阅读这家报纸)对政府晓以利害,提醒它不要重蹈对马岛海战 前的方针的覆辙,说对大学生实行镇压等于是给他们提供了一次接受革命锻炼的机 会,给他们上了关于革命的最好一课,斯托雷平那套治理国家的方法是过时的17 世纪的东西。 “我们正在出席‘巴尔塔萨的狂宴’,”他们绝望地喊道,“我们正处于不安 的等待中,等待着历史厄运的无情之手最终写下火红的字句。”“至少我个人认为, 在1911 年以前,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对社会的关注是出人意料的,”诗人 的相识、后来成为诗人的传记作者的科尼亚日宁写道,“这一兴趣部分地产生于为 更准确地把握《报复》第一章里发生的事件的政治背景而进行的必要的准备工作。 然而,对俄国生活的这一面,他还有某种另外的、独立的兴趣。亚历山大·亚历山 德罗维奇买来了整整一大摞前几年出的革命书籍,这些书在反动势力猖撅的1907~ 1909 年间藏身于旧书店的柜台的角落里,直到1911 年才重见天日。”说勃洛克 对社会的关注“出人意料”,这是值得商榷的。我们有必要注意一下勃洛克夫妇这 些年从未间断的社交活动。 据玛·安·贝凯托娃证明,1907 和1908 年间的冬天,勃洛克不止一次“为 了政治目的,即主要是为了逃亡者”而慷慨解囊。他的轻信甚至还使他上过当、受 过骗。 “不过,来访的‘安德烈同志’和一个年轻的女革命者兹维列娃倒是确确实实 值得尊敬。这个兹维列娃是个聪明、有信仰、意志坚定的姑娘,”玛·安·贝凯托 娃写道。 在讲述1908 年12 月19 日勃洛克家里举办的一次有8 至10 人参加的《命 运之歌》朗诵会时,柳·德·勃洛克提到过一个“女大学生兹维列娃”。而勃洛克 本人在向母亲提起兹维列娃时,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关于她,我以后再跟你 详谈。”“反动势力猖獗”并没有打断这种交往。 “兹维列娃——我们认识的一个大学生,请我出面组织一个流放者迫切需要的 非常有意思的晚会,”1909 年12 月柳·德·勃洛克写信给诗人的母亲并讲了自 己为此事所作的奔波。 “……我答应了兹维列娃的要求,看来不成问题……”,1910 年1 月23日她 又写信说。 “她很有意思,且充满活力,”关于兹维列娃,勃洛克几年以后在1913年4 月 7 日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话(他跟她“聊了4 个小时”)。 革命的思想一直激动着勃洛克,他津津有味地听别人谈革命,请别人谈革命。 “星期三阿尼契科夫夫妇和库兹明- 卡拉瓦耶夫夫妇到我们这儿来了,”1910 年12 月19 日柳·德·勃洛克写信给库伯利茨卡姬- 皮奥图赫,“这真叫人高兴, 大家谈1905 年,回忆有趣的往事。”库兹明- 卡拉瓦耶夫的妻子、女诗人伊丽莎 白·尤里耶芙娜,形容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在当时与颓废派和刚刚诞生的阿克梅派非 常相近的“社会民主主义者,布尔什维克,”接着,在谈到自己当时的社交圈,其 中包括维·伊万诺夫的“宝塔”时,她回忆道:“奇怪的是,人人都赞成革命,人 人的话都极富责任感。而我则比以前更加难过。要知道,谁也不肯为革命而死…… 人与人越来越离心离德,分界线越来越深。彼得堡,维亚切斯拉夫的宝塔,甚至于 文化、云雾、城市、白色恐怖——这是一回事;而强大、英明、沉默而纯洁的人民, 岌岌可危的革命,不知为什么还有布尔什维克,还有、还有基督——则是另外一回 事。”这与勃洛克的诗《当串串浆果透过……》颇为相近,并且说明,早在当时, 一部分读者就把勃洛克和革命联系在一起了。 在勃洛克所喜爱的易卜生的一个剧里,建筑师索尔纳斯曾对西尔达小姐承认说 : ——告诉您吧,我开始感到害怕……害怕青年……所以我才把自己锁起来,把 所有的门都钉死。(神秘地)您要知道,青年会来敲门的,会闯进来找我的!—— 不过,我觉得,您应该去把门打开,好让青年能找到您……说不准,还是件好事呢。 ——不,不,不!青年,这是报复。青年总是走在变革的前列,好像是在一面 新的大旗下。 青年,未来,显然已叩响国家的大门。 在这种氛围中,勃洛克甚至认为,跟他通信的姑娘就是西尔达,他自己就是建 筑师索尔纳斯,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狂妄地许诺给她建造一个王国。他自己 将如何回答她的响亮的声音呢: ——拿出你的王国吧,建筑师! 这几天写成的长诗的序诗具有激昂而崇高的思想性。难怪作者有一段时间曾为 之加上这样一个标题:《人民与诗人》。这是热情而真挚的宣言,这是为黑暗生活 点燃神奇路灯的伟大的艺术追求: 你的目光将坚定而明确。 揩去偶然的迷雾, 你会发现:世界是美好的。 认识光明,才会理解黑暗。 诗人承认,在“可怕的世界”面前,他感到自己“孤立无援,势单力薄”。 勃洛克深知,这个世界会因艺术公开说真话而勃然大怒,但这并不能动摇诗人 的决心: 我放声歌唱, 但并不是由你们主宰最后的审判, 你们也无法封住我的嘴巴!…… 让昏暗的教堂空无一人吧, 让牧师安睡吧;在弥撒开始前, 我将穿过露水打湿的田间小道, 我将用生锈的钥匙打开门栓, 在被朝霞染红的教堂的门廊里 把自己的弥撒做完。 这里说的“昏暗的教堂”大概就是指在世纪之交被冷落、而诗人却愿为之献身 的巍峨雄伟的艺术圣殿。 “自己的弥撤”可能就是指长诗《报复》。 诗人面对自己真正的天才激动万分: 请让我在你的面前 从容而准确地领悟 我们身上隐藏的一切, 这个世界里存在的事物, 愤怒如何在心中孕育, 青春和自由怎样在愤怒中成熟, 人民的脉博怎样在每个人身上奔突。 勃洛克的这部长诗写得很苦,这对他来说是少有的。构思的拓宽和深化无形中 又给作者的创作加大难度。这差不多就像去年,即1910 年,在沙赫马托沃打的那 口新井,不管你怎么着急,它就是不肯出水。 勃洛克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进了死胡同。看得出,即便是在读巴尔扎克的一 本长篇小说时,他仍然在苦苦思索着长诗“受阻”的原因: “《谢拉菲塔》动笔于1833 年,完稿于1835 年;应该认为,正是第一章集 中了全书的精华,而后来,时间一过,文思开始枯竭、变形。”这里似乎隐含着一 点忧虑:同样的情况会不会也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呢? “……折磨人的冥思苦索,对一切、对自己、对自己的能力的怀疑,搁浅的长 诗中的人物形象,”1911 年10 月25 日,他梳理着自己不眠之夜的纷乱思绪, “假如我会祈祷上帝赐给我形式,那该有多好啊。”“完全是败笔,不行,难道真 的将一无所获?”一个月后他不安起来,“要有提纲和情节。”而与此同时,生活 又不断地做出新的结论,把诗人的思路推向纵深,推向当今事件的根源。 亚·利·勃洛克去世二周年前夕,诗人的外祖父的弟弟又告别了人世。 “贝凯托夫家族完结了,”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尽管神父和唱诗班令人讨 厌,昨天的葬礼还是进行得不错的;身材矮小、须发斑白、可爱可亲的老人僵硬地 躺着。最后一批贵族遗老……纯朴、痛苦的贝凯托夫家族的脸;真正的、世上少有 的谦虚。”这不仅仅是一个“姓氏”的结束:这是一整个时代的完结。这个痛苦的 事件在诗人的心中唤起了新的灵感的火花: “提纲——四个部分——一清二楚。 Ⅰ——‘魔鬼’[不是我,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称呼(亚历山大·利沃维 奇·勃洛克)的,即便没这样叫出口,那也是心里想好了的〕。 Ⅱ——童年。 Ⅲ——父亲的死。 Ⅳ——战争与革命,儿子的牺牲。” 勃洛克创作最早的研究者之一麦德维杰夫称《报复》是“为叙事诗开辟的战场”。 的确,这部未完成的长诗本身,它的异稿、草稿和提纲,都在说明,诗人是那 么执着地追求着对他来说是全新的叙事诗的形式,全景式地反映时代,塑造形形色 色的人物性格。抒情的《华沙长诗》被作者“改造”成描写历史危机时期的叙事作 品。 勃洛克把自己的构思同左拉著名的系列长篇小说《卢贡·马卡尔家族》加以对 比。他想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通过一个俄罗斯家庭生活的短短的片断”,揭示 出“孕育和铭刻在每一个后裔身上的某种新的东西和某种较为突出的东西”。“家 庭纪事”的片断移植在更为宽广的历史背景上;诗人试图挖掘出主人公的个人命运 同世界上发生的变革之间的内在联系。 长诗从俄罗斯军队在1877~1878 年的俄土战争结束后,凯旋回到彼得堡的场 景开始写起: 从城里一直到城外…… 黑压压的马车,潮水般的人, 四轮马车,双轮马车, 轻便马车,载重马车, 高筒军帽,缨饰,钢盔, 皇后,宫廷和上流社会! 这一切在一轮秋阳下熠熠生辉,仿佛烫金的大字,在历史上写下辉煌的胜利的 一页。 然而,在这堂而皇之的大字背后,在这花山人海和热烈欢呼的背后,有谁能想 到那些阵亡者的悲惨,伤残者的苦痛,失去亲人的家庭的不幸呢? 人们忘记了敌人的炮火下 士兵们的生死, 对许多人来说是没有黎明的夜, 冰冷的无声的大地, 在某个地方虎视眈眈 穷追不舍的死神, 疾病、疲劳、痛苦、饥饿, 大炮的狂吼,子弹的哀鸣, 冰封雪盖的战壕, 发不出温热的篝火, 甚至还有指挥员和战斗员之间 永远存在的不和, 以及(也许,这是最可怕的) 军需官的阴谋诡计…… “或许,人们并没忘记?”勃洛克打住这份诉状,在巴尔干半岛、希普卡、普 列文出生入死的战争幸存者完全可以把它当作自己的上诉书。 穿过全城的灰大衣的人流,前来欢迎他们的人海,现在还很平静,尚未完全意 识到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力量,他们直到傍晚才在涅瓦河两岸散开,回到各自的兵 营和各自的家。 谁也不知道,这是沙皇制度打赢的最后一场战争:用惨重的代价,靠人民的流 血牺牲赢得的最后一场战争。似乎一切都太平无事。然而,就像在地下奔突、随时 有可能骤然喷发的火山岩浆一样,长诗里出现了民意党人秘密集会以及富于浪漫主 义色彩的宣誓情景。 长诗里所写的贵族家庭的太平是如此虚假。诗人对其成长的环境的描绘与评价 极为客观,这种客观性是他在新的体裁里所取得的最高成就之一。他并不掩饰自己 对这个安宁、舒适、可爱、具有“姗姗来迟”但又感人至深的高尚情操的贵族教授 家庭的好感和忠心。他非常精确地认识到了它的自由主义精神和在俄罗斯现实中的 悲剧性处境: ……政权悄悄地从他们 优雅白皙的手中溜掉, 就连沙皇最忠实的奴仆 也加入了自由主义者的行列, 由于他们天性洁身自好, 在沙皇与人民的意志之间 他们便不断地感受到 徘徊于两重意志之间的苦恼。 在勃洛克的眼里,俄国生活的雷电一触即发,其结果必是诗人注定要亲眼目睹 和准确预测到的风暴和震撼: 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英雄, 即便最优秀的人——恕我直言 也常常对它无能为力, 它有意想不到的威严, 而且永远变化万端: 犹如春天的江河, 它已随时准备好起动, 破开层层的坚冰, 在自己的道路上摧毁 那些为官与不为官者, 那些有罪与无罪的人…… 不过,贵族家庭“这条古老的船舸”暂时还在躲避惊涛骇浪,它左右逢源,与 “新潮流”和睦相处,它有时甘拜下风,有时反客为主: 在这里,虚无主义并不可怕, 自然科学的精髓 (当权者为此吓破了胆) 在这里,跟宗教没什么两样。 但是,作为本世纪所向披靡的思潮的一个表现,家里来了一个古怪的陌生人— —一个才华横溢的学者。他躁动不安的灵魂在生活中找不到任何有效的出路,陷入 了“矛盾的迷雾”,不时地想“烧毁他崇拜的一切,崇拜他烧毁的一切”: 有时他寻求用爱 来感化可恨的一切, 似乎尸体要流出 滚烫的新鲜血液…… 他打破了世袭的家庭的平静,用自己令人难以忍受的爱降服了这家的无忧无虑 的小女儿,也因此把全家推向躁动不安、对外界拒不接受的境地,这个家庭的一家 之主“在新运动的平淡生活中迷失了方向”。 甚至到了晚年,当这个“聪明绝顶的人”成了“真正的书痴”时,他已在波别 多诺斯采夫反动统治的“巨大的翅膀的阴影下”黯然失色: ……也许,在他盲目的灵魂的 忧郁的传说中,在黑暗里, 还保留着关于一双硕大的眼睛 和在山间折断的翅膀的记忆…… 在这位抑郁难平的可怜的老人身上——华沙人常见他独自一人“坐在一堆发黑 的枕木上”——诗人发现了某种与弗鲁别尔笔下的魔鬼、这个新的普罗米修斯相似 的地方,只不过这一次折磨他的不是执行众神意志的鹰,而是无情的悔恨,因为他 注定将一事无成。 儿子的生活是在一个优裕的环境中开始的——“大家把所有的关怀、家里还存 在的所有的温暖都献给了孩子”: 他受到女人们温柔的爱抚, 远远地避开粗野的生活, 仿佛湛蓝的春天的梦, 岁月平静安然地流过。 生活中偶然出现的丑陋 ……没能破坏高尚 和纯洁的灵魂的结构。 (草稿,第二章) 但父亲的魔鬼的“遗产”和“风起云涌的事件”却以其特有的方式,常常是朦 胧而神秘地体现在他的内心,给它涂上一层悲剧的色彩。 “每个家庭,”考虑这个具有相当自传性质的形象时,勃洛克写道,“都有叛 逆的不肖子孙。或许,他们比其余的人还坏,或许,他们自身注定要毁灭,他们让 自己人惶恐不安,吃尽苦头,但他们是对的,他们是新生事物。 他们有利于人的成长。他们自己不会有子孙满堂。他们是最后一代人……他们 是大地的精华,他们是美好事物的信使。”然而,《报复》中的儿子的命运,在基 本没有脱离原始构思框架的第三章之外,几乎没有得到诗化再现。 因此,儿子的形象并未在叙事层面上展开,确切些说,它是由单独的、与勃洛 克这一阶段的抒情诗颇为近似的抒情插笔(特别是“当你被驱逐被迫害”一章的最 后一段)构成的,而且,这些片断同此时的抒情诗在内容、格调、甚至具体的主题 (双重人格,雪下的死亡,寂静的夜晚时刻等)上交相呼应。 盘桓于风雪交加的华沙街头,儿子在暴风雪的狂吼中听到的不只是父亲的(甚 或还有他自己的?)葬礼之声,还有某种全新的东西: ……寒风扑打着窗棂, 呼唤着良知与生命…… 疯狂地撒扯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的暴风雪、风和“严寒先生”的形象,在某种程 度上预示着贯穿在勃洛克未来长诗《十二个》中的震撼世界的革命风暴主题。 按勃洛克的构思,儿子的生活道路好像就应该到此结束。亚·安·库伯利茨卡 娅- 皮奥图赫建议以儿子在街垒战斗中的牺牲结束长诗。勃洛克显然没有采纳这一 建议,尽管在若干个情节模式中,有一个是把儿子的死跟“战争与革命”放在了一 起。后来,诗人为他选择了一种较为简单、却更富悲剧色彩的平常的死,随之而去 的还有“一切朦胧的冲动、未能实现的宿愿以及对功勋的渴望”: 我没能完成 我应该完成的一切, 勃洛克在初稿中写下的主人公的最后一句话,读来就像他的墓志铭。 只是到了家族的最后一个环节,这一代否定者才摒弃怀疑与消极;只有他,正 如勃洛克在长诗序言中写的那样,“准备用自己的人的小手抓住人类历史的运转的 巨轮”。 根据诗人的构思,在《报复》的尾声里,应该“出现一个成长中的、跟母亲有 着相同气质和性格的孩子:“我要迎着士兵大步走去……我要扑向他们的刺刀…… 为了你,自由,我愿赴汤蹈火。”不过这一切在勃洛克的眼里,已经极其模糊,并 且,作为一个最真诚的艺术家,他没有因此而草率地用这个动人但又生硬的尾声来 结束“一部大型长诗的创作”。 历史上有很多由天才的建筑师设计的宏伟建筑不知为什么没能彻底完成。徜徉 于大厅的穹顶之下、宽敞的楼梯之上,体会着建筑构思的逻辑,玩味着建筑师的奇 思异想,便会油然而生一种伤感——永远不会有人看见它的全貌了,和一种感激— —毕竟已经有了眼前的一切。这两种感觉相持不下。 我们正是以同样的心情来阅读勃洛克的《报复》,研究其雄伟的正门的磅礴气 势的: 二十世纪……生活的阴霾 更加可怕,更加弥漫。 (柳齐费尔翅膀下的阴影 更加庞大,更加黑暗。) 夕阳的烟雾升腾的大火 (关于我们今天的预言), 天上拖着尾巴的彗星的 阴森可怖的幽灵, 墨西拿悲惨的末日 (人斗不过大自然), 日夜锤炼毁灭的 机器的不停吼叫, 以往的一切狭隘的 思想与信仰的欺骗, 第一架飞机的 首次试飞的成功, 对生活的背叛, 对生活的疯狂的爱, 对祖国的热情与痛恨…… 黑色的大地的血 鼓起静脉, 摧毁一切分界线, 为我们预示 见所未见的暴动, 闻所未闻的巨变…… 这个片断鲜明地表达了勃洛克建筑在事实和观察之上的处世观。这些事实和态 度看上去也许是偶然和破碎的,但却是诗人紧张思考的基石。 “我习惯了将目前我所能见到的各个领域的事实加以对照,”他在《报复》序 言中写道,“我相信,它们合在一起时,演奏的将永远是同一个音符。”一个严肃 的交响乐主题里,融入了墨西拿毁灭性地震的轰响和“日夜锤炼毁灭的机器的不停 吼叫”(完全有可能,这是给勃洛克留下很深印象的米留科夫的演讲《世界军备与 裁军》引起的反响。米留科夫说:“在战争中接受锻炼并为战争而生存的大工业, 是战争起因的自动催化剂和一贯的动力”);勃洛克特别关心和担心的螺旋桨的微 弱声音给他的震动并不亚于滑过世界上空的彗星的闪光: 机器微弱的切齿声在说什么? 为何嗡嗡作响的螺旋桨 要划破冰冷而寂寥的云雾? 回旋在诗人心中的《报复》的严肃音乐,仿佛世界上空的乌云,决定了勃洛克 长诗既慷慨激昂又焦灼不安的基调,使作者简练而奔放地描绘出时代的特征。然而, 具体人的命运,其中包括儿子,将会如何,还是一个模糊的谜,取决于难以预料的 事件的发展进程。我们知道,在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期间,人们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一些人走过了复杂崎岖的路,另一些人则毫无希望地迷失了方向。 开拓着对他来说是新的叙事诗的道路时,勃洛克在《报复》中采用了自己的前 辈的手法。在这部长诗里,我们既能看到“奥涅金”诗体的汪洋恣肆、紧凑凝练, 又能看到涅克拉索夫的苦涩辛辣、娓娓动听。 勃洛克后来没有完成这部“充满革命的预感的长诗”,他认为,“在革命已经 发生的年代里”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 世界变了,而建设它要用新的方式。 同时代人都很惊讶,觉得长诗《十二个》好像是一个“新的诗人”用“新的声 音”写成的。 不过,文学中没有“呼之即来”的事情。为了娴熟地“捕捉”住汹涌澎湃的革 命浪潮,继而将它成功地再现,就需要训练有素的眼睛、敏锐的历史感觉、善于创 造宏篇巨著的大师的手笔,需要学会创作现代史诗。在勃洛克的一生中,长诗《报 复》的创作就是一次很好的锻炼。 没有完成但又弥足珍贵的艺术作品并不少见,它们的可贵之处不仅仅在于作品 本身,还在于它们在作者的命运中所起的作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