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与十字架 1910 年,叶甫盖尼·伊万诺夫对勃洛克提起丘特切夫的一首诗《两个声音》 : 勇敢一些吧,朋友,顽强地斗争! 哪怕力量相差悬殊,斗争毫无希望! 让众神在奥林匹斯山上享乐吧, 他们的永生不知道什么是辛劳和惶恐; 惶恐和辛劳只属于注定会死去的心…… 这样的人没有胜利,只有牺牲。 接着,优伤的引子变得庄重、悲壮、激昂。 让奥林匹斯神用羡慕的目光 观看不屈不挠的心的斗争吧: 他们手中胜利的桂冠将属于 在战场上倒下,只输给命运的人。 这首诗给勃洛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久久不能忘怀。 他也不相信幸福,但他心中回旋着义务的悲壮音乐,激励他去克服一切生活障 碍。 周围的生活迷乱而艰难,勃洛克的亲友们在生活煎熬和家庭不和中苦苦挣扎, 为在创作中实现自己的价值而奋力拼搏。 诗人的母亲得了严重的神经病。妻子为自己在表演方面一无所获而苦恼不已。 诗人皮亚斯特与妻子反目。叶·伊万诺夫无论怎样也“找不到自我”。 “我是个蹩脚的诗人,还是个更蹩脚的‘演员’……”他对所爱的姑娘表白道, “假如你愿意,我理想的人儿,比这更‘体面’些,那么,我希望,我渴望成为异 地的王子,变成青蛙,中了魔法的异地的王子……”把自己想象成实践家,但永远 也摆脱不了市俗生活困境的皮亚斯特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慰藉:已故的弗鲁别尔的妹 妹安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建议他读一读斯特林堡的《孤独者》一书;读罢此书,皮 亚斯特惊叹不已,便与勃洛克分享自己的发现。而勃洛克读完,甚至还“嫉妒”起 来:“……为什么是您发现了他,而不是我呢?”1911 年5 月29 日他写信说, “我可以肯定地说,在他身上,我找到了过去在莎士比亚身上找到的东西。”斯特 林堡吸引他的是其敢于同一切不幸进行抗衡的大无畏精神,尽管他明明知道,这些 不幸并非偶然事件的集合,而是某个人的残酷迫害。一方面,他对科学有着浓厚的 兴趣,另一方面,他又朦朦胧胧地相信,世上存在一种把欢乐建立在人的痛苦之上 的魔鬼势力。他赞同神秘主义者斯威登堡的观点:人间——“这是地狱,用高度的 理性建立起来的监牢,在这里,不破坏别人的幸福,我就会寸步难行。反之,别人 不对我以恶相报,他也不会得到幸福。”又一次,就像诗人在青年时代痴迷于索洛 维约夫那样,勃洛克和母亲发现,各种“迹象”和“征兆”随处可见,只是这回, 昔日的“欣喜若狂的预感”,“粉红色的云雾,草地上的蒸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我并不在您面前躲躲闪闪,请您仔细地看一看我: 我站在熊熊烈焰之中, 一任地狱的火舌 把我无情地烧灼。 (《是如何发生的……》) 勃洛克对斯特林堡的绝不妥协的精神非常钦佩。诗人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不 屈不挠的人,当诚实而严肃的灵魂在这个世界上碰不到能让自己接受的真正的女人 时,他宁可只身一人,与自己残酷的命运为伴。”“用没精打彩的苦恼代替愤怒, 用见不得人的背叛代替斗争”,这就是给勃洛克周围那些精神萎靡的人做出的诊断, 这就是威胁到他本人的危险,这就是与丘特切夫的“顽强斗争”的背道而驰。 表面激动,骨子里却逆来顺受: 既然不成——那就听天由命。 这种生存方式的毫无意义体现在一个人的行为和心境中,体现在毫无目的、周 而复始的爱情游戏中,以及“黑血”——这也是勃洛克这几年写的一个组诗的标题 ——的疯狂的爱情中: 我不想被雷电刺瞎我的眼睛, 不想听小提琴的吼叫(疯狂的声音!), 不想忍受难言的寂寞的冲击, 把燃烧的头颅埋入你的灰烬! (《啊不,我不想……》) “那个吸血鬼时代的爱情”——只不过是笼罩在四周的精神死亡的面孔之一。 组诗《死亡之舞》的序诗里描绘了一幅出没于街头和楼房的活着的死人的古怪图画。 尸骨的吱嘎声和官僚的鹅毛笔的沙沙声在这里互相交织;在马路上,在舞厅里,在 银行和议会中,活人和死人难分彼此。这一切就像毫无目的地转动起来的陀螺: 黑夜,街道,路灯,药房, 毫无意义的昏暗的灯光。 哪怕再活上四分之一世纪 一切仍旧如此。没有终场。 死去了——还要重新开始, 一切循环往复,保持原样; 黑夜,运河上冻结的波纹, 街道,路灯,药房。 (《黑夜,街道,路灯,药房? 》) 只有付出巨大的忘我劳动和牺牲才能打破这片蜘蛛网。 “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是只看现在,得过且过的,”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也 就是说,他们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生存。只有放眼未来才是真正的生活。”诗人感 到,自己对未来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穿一身钢铁铸就的铠甲, 铠甲上——一枚冷峻的十字架。 (《雪姑娘》) 叶·伊万诺夫打算写一写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异地的王子和公主,写一写那些不 能实现真正的“自我”、不能彻底实现自我价值的人。 在这些人中间,他隐约地发现了一个“当代堂·吉诃德的高大形象”。 早在初识勃洛克的时候,叶·伊万诺夫就认为他有骑士风度。也许,这一次, 他仍认为勃洛克与堂·吉诃德有几分相像。然而,同时代的其他几个人却觉得勃洛 克倒像个“可笑的堂·吉诃德”。 听完一位年轻而有才华的女诗人的诗,勃洛克摒弃了平常的俗套“我很喜欢” 或“我不喜欢”,而是红着脸说了一句:“她写诗时好像是面对一个男人,而应该 像面对上帝那样。”“勃洛克身上没有半点儿流浪诗人的影子,”皮亚斯特回忆说。 此时正值流浪文学和流浪演剧的鼎盛期。由画家苏杰伊金、格利高里耶夫、拉达科 夫装饰的著名的地下室“流浪狗”是其中心。 我们这儿都是酒徒,荡妇, 我们在一起总是伤心。 墙上的花朵和鸟儿 想念着天上的白云。 关于“流浪狗”,阿赫玛托娃这样写道,可谓准确地捕捉到了那里的强颜欢笑 背后深藏的痛苦和做作。可有很多人喜欢这儿。 “我们(我和曼德尔施塔姆,还有不少其他人)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整个 世界,说实话,都集中到‘流浪狗’这里来了……”皮亚斯特写道。 柳·德·勃洛克也是那儿的常客。 勃洛克本人从未去过“流浪狗”,还“奉劝别人不要去,不要推波助澜。”有 一次,柳·德·勃洛克要他写一篇独白,好让她带到苏杰伊金在那儿举办的一个晚 会上朗诵。晚会的场景假定为一百年前巴黎的一家赌场。 “我开始构思一篇一个回忆革命的(发疯的?)女人的独白,”勃洛克在日记 中写道,“她将使出席晚会的人无地自容。”遗憾的是,这篇独白没有写成。不然, 它一定会震撼“流浪狗”,对不久前“自己的”革命的回忆定会产生巨大的道义力 量! “我们需要找个时间一起到巴黎住一阵子,”1911 年6 月17 日勃洛克写信 给妻子,“需要在当代的废墟下面找一座古老的、神圣的革命城市。”这段话是勃 洛克一气之下说的。柳鲍芙·德米特里那芙娜忽然心血来潮,想体验一下巴黎忙碌 的生活,而勃洛克认为,在那里,她会在精神方面受到损失。 在当时的艺术界,确曾有很多东西“在精神方面受到损失”。 勃洛克本人曾是积极主张在彼得堡近郊的捷里奥基建一座由梅耶荷德领导的剧 院的发起人之一。然而不久他便感到那里有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风气。 “起初他们要在思想性方面干一番大事,要学习,等等,”诗人分析道,“但 却不知怎么干,昏昏然,摸着石头过河。精明强干的现代派趁机钻了进去,并像在 其他地方一样,很快到处插手。于是,多才多艺的颓废派的小事出现了,取代了正 统的、无人胜任的大事。”勃洛克还在犹豫,不想马上予以抨击。但在剧院开张不 久,他写信给妻子(1912 年6 月14 日): “……我害怕这伙人,为你们的剧院,也为我自己;我在那里无事可做……你 们剧团的人员结构决定了你们最终只能将幕间小品和联欢会放在首位,其余的东西 即便还能保留,那也难免受到排斥和冷落。”他有权利对别人苛求,因为他对自己 铁面无私。“本可以写一部《伊利亚特》,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写些小诗,” 有一次勃洛克这样说,暗指没有完成的《报复》。 他这时的创作,乍一看好像是从叙事诗体退回到相对而言比较容易驾驭的体裁。 艺术的爱好者、资助者和行家米哈伊·伊万诺维奇·捷列先科打算在彼得堡创 建一家剧院。 有可能是加吉列夫编导的芭蕾和歌剧在巴黎取得的轰动效应鼓舞了他。 不管怎样,最初他幻想的就是芭蕾,并且,最好由格拉祖诺夫来为之作曲。 捷列先科喜爱勃洛克的诗,希望由他来创作歌剧的脚本。 为加吉列夫的剧目写评论的人提到过勃洛克的剧作,这,或许在此也起了作用。 “他们的缠绵的舞姿,”图亨霍德在谈论舒曼的《狂欢节》中的人物时说,“是地 地道道的舞蹈对话,充满了‘勃洛克式’的妙不可言。观看《狂欢节》时,我们不 止一次回想起《滑稽草台戏》的抒情魅力……”“昨天晚上,”1912 年3 月捷列 先科致信列米佐夫,“我会见了格拉祖诺夫的朋友们,他们对我说,格拉祖诺夫喜 欢的时代是13~15 世纪的法国,普罗旺斯行吟诗人的时代。要是勃洛克对此也有 兴趣,真是再好不过了……”据勃洛克1912 年3 月24 日的日记说,列米佐夫曾 力劝诗人接受这一建议。 捷列先科的建议正合勃洛克的心意。诗人一直对中世纪有着浓厚的兴趣,正巧 1911 年夏天他还在“贫穷而又迷人的布列塔尼”度过了几个星期的时光。 3 月27 日,勃洛克与捷列先科在列米佐夫家见了一面,而31 日,诗人写信 给列米佐夫:“如果碰到捷列先科(他在查询有关文献),请告诉他,我已打听到 有关法国行吟诗人的资料……我已写好一部芭蕾舞剧,只是现在还不能用,请你暂 时对捷列先科保密。”喜欢故弄玄虚的玩笑大王列米佐夫得知勃洛克家的厨娘生病 了,马上编了一套勃洛克在创作芭蕾的神话:“我猜想,这出芭蕾你们已经演过了, 而且很热闹,要不怎么会有人生病呢,”他写信给诗人,还煞有介事地补充一句: “您搞起芭蕾来了,我真为您高兴。”勃洛克积极地投入了创作。 “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天主教堂,一切都交给我注册,且因此有了14 世纪的气 息。春天,不知什么地方,杏花开遍山野,”4 月16 日他神秘地写信给别雷, “我不说是怎么回事,以免它从心里溜走。”他的计划几经更改:开始他决定不写 芭蕾,写歌剧,然后又决定放弃歌剧,改写诗剧《玫瑰花与十字架》。 勃洛克认为,现代生活过于眼花缭乱,使他无法用叙事形式加以再现。 不过,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转向中世纪实际只是诗人遮人耳目的手段而已, 他在迂回运动,目的是要进入不便迎头痛击的当代生活的后方,对它作出解释,哪 怕是用间接的形式。无怪乎勃洛克后来要一再强调,《玫瑰花与十字架》不是历史 剧: “在我这里,占据第一位的全然不是时代,不是13 世纪初法国的生活事件… …我之所以选中这个时代,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些甚至是纯粹的外因。”勃洛克对 这一时代的兴趣,或许,应该从他的笔记中寻找答案: “时间——介于两次大火之间,与1906~1914 年的一段时间相仿。”这一注 解让人一下子想起城堡——动作发生的地点——的主人阿钦保特伯爵得意洋洋的声 音: 别害怕,骑士们, 再不会有铁叉、棍棒! 我们又成为富裕的 土地和城堡的主人! 难道在1906~1914 年间不曾有人试图让自己和周围的人相信什么第一次革命 已告一段落,人民跟从前一样对沙皇陛下忠心耿耿吗?难道伯爵与谦恭的骑士贝特 朗在节日上,在花枝招展的农妇中间的对话不正如一触即发的现实吗? 贝特朗 人民在焦急不安…… 伯爵(指着姑娘们) 这才是我们的人民! 难道贝特朗的独白与勃洛克当时的抒情诗的情绪不正相吻合吗? 多么可怕的夜!空气如此紧张,似乎听得见里面有刀剑铿锵…… 试将诗人的诗《仿佛对夜的恐惧在增长……》(1913 年)与此作一个比较: 世界上在发生什么事。 早晨我害怕展开报纸。 有的人想抛头露面, 有的人在犹豫不决。勃洛克没有对自己选择的历史阶段随意处理,或者荒唐地 加以现代化。他研究了许多资料,还使用了中世纪法国的传说和歌曲。 据同时代人证明,诗人在“倒霉骑士”贝特朗形象里,也再现了自己的继父弗 朗茨·菲利克索维奇·库伯利茨基- 皮奥图赫的某些特征。 弗朗茨·菲利克索维奇——一个诚实的军官和忠于职守的人——在革命年代处 境艰难。他的亲友,还有他自己的良心,无不对沙皇企图用血腥镇压来扼杀革命感 到愤慨。 从贝特朗的话里同时还可以听出他对13 世纪的“宪兵”——孟福尔的骑士深 恶痛绝: 他们如今在贝济耶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统统斩首!”——总督说, “上帝只认识自己的人!” 他甚至还战战兢兢地企图顶撞一下自己的领主,为“一伙强盗和异教徒”说几 句公道话,但恼羞成怒的伯爵粗暴地打断了他: 别胡说!你自己大概也是一路货, 你们都是些不成器的胆小鬼, 不出第一个回合, 就得被人打下马…… 在被人用“卑鄙的小动作”打下马来那桩倒霉的事情发生后,人人都来责备和 挖苦贝特朗。当面背后都叫他“倒霉骑士”,说他是“披着骑士羽毛的乌鸦”。 ……不幸的贝特朗啊, 成了众人取笑的小丑! 他痛苦地自言自语。弗朗茨·菲利克索维奇也是这样,尽管他恪尽职守,对部 下关怀备至,用玛·安·贝凯托娃的话来说,“他从不会阳奉阴违,自吹自擂,也 正因如此他才没能平步青云,甚至连一枚乔治勋章也没得到;他不容置疑的功劳只 让他得到一次提名的机会而已。”虽然如此,贝特朗仍对自己的压迫者忠心耿耿: 我毕竟身在其位……我能做什么呢, 一个豪华城堡的可怜的守卫! 只能洁身自好,不去染指 对贫苦农民的围追堵截…… 众所周知,弗朗茨·菲利克索维奇曾被迫参加1 月9 日的军事调遣乃至枪杀行 动。贝特朗也曾身不由己地出来对付“来自全图卢兹的衣衫褴褛的织工”,保卫伯 爵的城堡。不错,他没有对他们使用暴力,只是同上一次倒霉的比武的胜者,而今 站在起义者一边的老冤家一决雌雄。然而,作为图卢兹一个普通织工的儿子,贝特 朗的胜利对那些下层人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当时,莱蒙特的军队 惊慌失措,四下逃散!…… 但是,就连这令人痛心的功劳也改变不了伯爵对他的态度。欢呼雀跃的骑士们 齐声颂扬领袖孟福尔和阿钦保特,只有一个人斗胆说了句“我们的胜利归功于贝特 朗”。 伯爵 贝特朗?不错,他现在作战勇敢, 但驱散强盗的功劳难道算大? 骑士甲 一群连剑也不会用的 图卢兹的织工!…… 骑士乙 可他受伤了…… 伯爵 那又怎样?伤—— 是骑士的光荣!不过,今天可以, 给他放假!——他可以不来站岗!…… 这,最鲜明地勾画出封建主的铁石心肠,对待自己幼稚的忠实奴仆的盲目态度, 将诚实的人拒之千里,对他们的要求和建议充耳不闻,尽管这些话对生活的“老爷 们”都是非常及时而有益的。 可悲的时代! 没人看重优秀的骑士, 骑士歌手加埃坦说道。 几年以后,在研究帝俄在革命前的统治状况时,勃洛克写道:“……他们全都 随着不可遏止的旋涡漂向不可避免的灾难。”阿钦保特伯爵的形象中已有类似的特 点。贝特朗是个不折不扣的悲剧形象,在保卫城堡时负的伤使他生命垂危,但他至 死都是个逆来顺受的奴仆: ……难道我可以背叛 我毕生为之效忠的一切? 背叛——即便是对谎言 它也仍然叫作背叛! 不过他的形象里也有悲剧性的另一面。 贝特朗狂热而又一厢情愿地爱着伯爵夫人伊佐拉。但伊佐拉,据作者说,“还 太年轻,不懂得一个悄悄保护她却从未发出邀请的人的忠诚的爱有多么珍贵。”有 一次,她听到一首歌,不由得怦然心动,乱了方寸,因为歌里有一种浪漫而朦胧的 冲动,对梦寐以求但又吉凶难卜的东西的向往: 大雪纷纷扬扬…… 世纪匆匆流逝…… 梦见欢乐彼岸…… 苦乐乃是一体, 此为心之定律! 贝特朗徒劳地揣摩着这支令城堡女主人着迷的歌儿的含义。得知伯爵要派贝特 朗去向孟福尔求援的消息后,伊佐拉委托他寻找她在梦中见到的胸前戴一朵黑色玫 瑰花的歌手。 贝特朗与加埃坦不期而遇,甚至大打出手。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就是那支神 秘歌曲的作者,因为他胸前戴的不是黑色的玫瑰花,而是十字架。 见神秘的歌手原来是个老头,贝特朗不由得高兴起来: 最好让伊佐拉听听他的歌, 可别为他的其貌不扬而难过…… 跟他一起来到城堡的加埃坦在节日里唱起自己充满躁动和不安的歌儿: 到处是灾难和不幸,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你? 撑起自己的篷帆吧, 用你胸前的十字架 作坚硬的铠甲的标记! 伯爵对这首歌很不满意,当“大地回春,万木争荣”的时候,它却“散发着湿 漉漉的二月的气息”。而伊佐拉辨认出歌手的嗓音后,激动得昏厥过去。 待她恢复知觉,其貌不扬的加埃坦已淹没在人群里,激动万分的美人儿把“敏 锐的”目光投向饶舌而胆小的漂亮侍卫阿里斯坎。 心上人啊!你容光焕发! 你整个就是热情和春天! 莫非我从前见过你? 你英俊的脸是第一次 出现在我的面前! 稍后,在约会的时候,她这样惊叹道。诗歌的光芒改变了世界,阿里斯坎的脸 上闪耀着借来的、别人的光。失去理智的伊佐拉向平庸敞开了怀抱。 她对贝特朗的忠诚深信不疑,让他为她和阿里斯坎的约会放哨。伤势严重的 “倒霉骑士”欣然同意了:她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但愿她不会认出那位老迈的歌手就是她梦中的情人。她也不可能认得出来,因 为他胸前戴的是一个在梦中让她胆战心惊的十字架,对她来说,这是一个献身于某 种冷酷而又难以理解的义务的形象。 难怪当加埃坦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要苦苦哀求,把玫瑰花抛给他: 啊,别用冷酷的十字架吓我! ……让我用黑色的玫瑰花 遮住你可怕的十字架!…… 这枝玫瑰花在沉睡的加埃坦胸前是一个神秘的形象。醒来时,他很爽快地同意 把它还给贝特朗。 然而伊佐拉,尽管看到这枝玫瑰花戴在了贝特朗的胸口,还是不把他当作自己 梦中的情人,她心里只有阿里斯坎。倒霉骑士屈服了自己的命运,既忧又喜地顺从 了女主人新的感情冲动: 啊,伊佐拉,菲娅恩赐的 那枚褪了色的十字架 对你来说是多么陌生! 到此,剧中又重新响起勃洛克抒情诗的主题,伊佐拉的形象里显现出生活、祖 国的形象: 坚定地站在哨位上吧,贝特朗! 支撑着你的长剑! 你的玫瑰将永不凋残。 “任凭他把你诱惑,把你欺骗,你不会失败,不会沉沦……”贝特朗直到临死、 直到倒在伊佐拉的窗前,再也没能站起来,才终于明白了那首苦乐歌的含义。 伯爵闷闷不乐:“现在谁来守卫城堡呢?”伊佐拉潸然泪下,令人迷惑不解地 说:“我可怜他。他毕竟是个忠实的奴仆。”根据勃洛克的想法,她的眼泪说明, “伊佐拉的命运还没有结束”,她“还在半路上……背着出其不意地、不以其意志 为转移地降临在她身上的十字架”。加埃坦的歌,贝特朗的命运,是否会成为她的 指路明星? 贝特朗的形象充满诗意地同一棵生长在城堡院内的老苹果树联系在一起。它 “黝黑的、饱经风雨的树枝”跟贝特朗一样,怯生生地瞟着伊佐拉的窗内。 而你,老伙计,可高兴春天来临? 你把赤裸裸的树梢 伸进空荡荡的窗户…… 骑士对树说。 很难回避这样的印象:贝特朗内心的苦闷与诗人自己的家庭处境有着千丝万缕 的联系。 伊佐拉的烦恼令人想到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的行为。她始终在戏剧和新欢 之间摇来摆去,对勃洛克“朦胧而可怕的梦”拒不理会,不断地与生活中和舞台上 的阿里斯坎邂逅相逢。“真希望柳芭有朝一日能跟我结伴而行,与我共同分享这复 杂而丰富的人生,能对生活有所贡献。”诗人伤感地想,“如今她身在何处?在天 涯海角。伤心,难过,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那小子什么也不懂,即便他有一定的理 解力。”勃洛克的表现很镇静,就像贝特朗;他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 的报复”,是对他的“执迷不悟”的惩罚;他觉得,自己“老了”、“万念俱灰”。 然而,这“黝黑的、饱经风雨的树枝”依旧把开花的枝头伸向“空荡荡的窗户” : 响声临近。顺从这令人烦恼的响声, 灵魂变得年轻。 我屏住呼吸,在梦中把你昔日的小手 贴近我的嘴唇。 我梦见——我又成了孩童,成了恋人, 成了沟谷和草丛; 草丛里——有那带刺的野玫瑰, 也有那夜雾朦胧…… 透过花丛和树叶,透过带刺的花枝,我知道 那幢老屋正凝视我的心, 天空又在凝视你的小窗, 把屋前屋后映得通红。 这声音是你的,我要把生命和痛苦献给 这莫名其妙的响声; 我要在梦中把你昔日可爱的小手 贴近我的嘴唇。 义务的“十字架”也吓坏了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和这期间与她过从甚密的 那些人。据勃洛克说,那些人的艺术鉴赏力十分低下(在生活中也常常如此……), 连钻石和玻璃都分辨不出来。 “现代派把我跟她的距离越拉越远,”诗人辛酸地在日记中写道。 “柳鲍芙·德米特里耶芙娜又一次离开了他,”一位专家写道,“她从象征主 义时代的‘美妇人’变成梅耶荷德哑剧的科伦比娜……”这时,一些争夺勃洛克的 人纷纷出场。 阿尔卡季·卢曼诺夫对诗人苦苦哀求。据楚科夫斯基讲,这是一个“阴险狡诈 的报刊投机家,特别会伪装,总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极其真诚、极有诗人气质的人”。 他代表的是彼得堡一家在市民中颇有影响的《俄罗斯言论报》。 皮亚斯特说过,卢曼诺夫的目的不光是要争取勃洛克的合作,他还要“对未来 的合作者进行加工、制成标本”。 整整一年卢曼诺夫缠着勃洛克不放,企图把他改造成卡特科夫式的反动民族主 义的“狂热政论家”,不失时机地宣传他对“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者的否定态度”。 在同卢曼诺夫最初的几次谈话过后,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 “这是个极有趣极神秘的人物,让人恋恋不舍;我们的交谈触及许多、许多题 目,谈得津津有味。”不过很快便真相大自,卢曼诺夫在勃洛克面前吹嘘的什么独 立性、不受莫斯科出版商制约,这原来是假的。诗人对他的兴趣一落千丈。楚科夫 斯基甚至认为,《死亡之舞》中活的死人的形象里也有卢曼诺夫的影子。 在捷里奥基剧院里颇有影响力的梅耶荷德、沙布诺夫、库兹明和美工库里宾也 想把勃洛克拉到自己这边。 库里宾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喜爱勃洛克的诗。不过,他总是追求新潮,认为勃 洛克的诗已成为历史遗产,成为博物馆里漂亮的展品。 “他是个货郎,每次都给听众带来一大堆新货色,如西欧的新思想,‘时髦的 喊叫声’,有美术、音乐和文学领域的,也有科学、政治、社会运动、哲学方面的,” 一个同时代人回忆道,“打开柏格森、拉姆赛和毕加索的发明箱,他调皮地环视一 下四周,好像一个孩子当着大人的面,冒冒失失地把马路上听来的一句连他自己也 不大明白的粗话说了出来一样。”其余的人跟勃洛克一起在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的 剧院工作过,故早有联系;诗人认为,《滑稽草台戏》能被理想地搬上舞台,这应 归功于他们——梅耶荷德、沙布诺夫、库兹明。 但勃洛克,就跟贝特朗一样,是个“诚实的人,诚实到了雷打不动的地步”。 当勃洛克人为梅耶荷德“误入歧途”时,他马上直言不讳地讲了出来。 他还奉劝库兹明“脱下轻佻任性的破衣烂衫”,“作一个人民的歌手”。 1912 年4 月,勃洛克开始经常见到沙布诺夫,且都是在夜间独自一人闲逛时 跟他不期而遇。画家过的是一种散漫、浪荡的生活。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让他放下手 中的急事,钻进小饭馆,欣赏动听的合唱,直到天亮;同时,在订购他的画的买主 面前,他又感到自卑。 ——伯爵,您这是到哪儿去啊?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的沙布诺夫问风度翩翩的 勃洛克。 然而,几杯酒下肚,他的列斯科夫腔一下子又变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调,推心 置腹,无所不谈,谈自己,谈艺术,谈莱蒙托夫和丘特切夫的诗。他还仔细观察着 对方,打算在画完库兹明后,再给勃洛克画一幅肖像。 在勃洛克和沙布诺夫去的一个“下等酒馆”里,有一次,安德列耶夫也来了。 他对诗人的那首《被拒绝上船的水手》赞叹不已,含着热泪,一读再读,直到能背 诵下来。 “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夜晚之一,”勃洛克说。 “您不要跟沙布诺夫鬼混,”列米佐夫生气地给他写信(1912 年6 月13日)。 回捷里奥基时,库兹明和沙布诺夫叫勃洛克跟他们一起去,他没去。 夜里,他思绪难平:“……假如没有妻子和母亲活在世上,我在这里会无所事 事的。”第二天传来一个消息:沙布诺夫跟伙伴们一起在夜里兴高采烈地游河,不 幸翻船,画家溺水而死(他跟勃洛克一样,不会游泳)。 死亡,就发生在眼前。下面两行诗兴许也包含着对此事的回忆吧: 捱过那些危难的岁月吧, 到处都有人窥视着你! (《又一次充满青春的激情……》) 要知道,一切都有可能前功尽弃,半途而废。例如,刚刚动笔的《玫瑰花与十 字架》,以及所有其他的构思。酷爱斯特林堡的诗人的母亲和朋友们甚至认为,沙 布诺夫的猝死是向勃洛克发出的一个警告: “……又派了一个‘尾随者’,”讲完碰到一位醉醺醺的无赖军官的事后,勃 洛克在日记中继续写道,“在抓你,要小心,提防点儿……”就连捷列先科也成了 “尾随者”……诗人同他的交往日渐频繁。第二年,1913 年4 月18 日,写信告 知妻子捷列先科打算住到基辅去时,勃洛克抱怨道:“……没有他我害怕彼得堡, 并预感到将有一个恐怖的冬天。”他们经常见面,饶有兴味地谈这谈那,构筑着庞 大的计划:年轻的百万富翁拒绝了造一座剧院的建议,但他和姐妹们决定成立一家 西林出版社,作为补偿。勃洛克和列米佐夫“闲着没事,便不知不觉地做起编辑工 作来……”不过,诗人自己也有兴趣:“清晨——理想和计划,西林将成为什么样 的出版社,它如何改变俄国出版业现状……”跟捷列先科的谈话对勃洛克来说既有 趣又乏味。像沙布诺夫一样,他身上有时会突然表现出双重人格的某些特点。 “捷列先科说……他要锁上几扇小门,永远也不打开;一旦打开,他就只能‘ 堕落成一个酒鬼’。闭门不出,埋头事业,不让生活中有一分钟空闲,用自己的和 别人的事来充实它,”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这方法可真够‘绝’的!”似乎他 无意中放进屋里的并不是一个“有一张可爱的脸”的客人,而是一个10 年前他写 过的“穿身黑衣、追寻着你的足迹、极力要把你引入歧途、用各种各样的噪音喊叫 着的同面人一模仿者”。 这个“同面人”的声音大谈世上绝无仅有的、俨然是真实的所谓价值,以此施 展魅惑。 “我跟他在当时,”勃洛克后来回忆起同捷列先科的友谊时说,“用艺术互相 感召。如果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们肯定会落入这个无底洞;它——艺术——肯定 会把我们带到那里,到时不光会把我整个淘汰,还会淘汰一切;结果只剩下:米开 朗基罗一幅画的三根线条,埃斯库罗斯的一句诗;此外别无其他;四下空空如也, 只好脖子上套根绳索。”在戏剧创作过程中,勃洛克越来越痛彻地感觉到这种危险 性,并大胆地与之抗衡。 《玫瑰花与十字架》脱稿后的大约一个月(剧本完成于1913 年1 月19日), 即2 月23 日,在同捷列先科进行了数日的交谈之后,勃洛克在日记中写道: “……艺术与道德紧密相关。这也是贯穿作品(《玫瑰花与十字架》,我有时 这样想)的‘一句话’。生活亦如此:选择,分析,挑剔。离开了人,离开了大众, 你就会干涸……这是热爱艺术的人的悲剧。”还在不认识捷列先科的时候,勃洛克 就曾在一封信中忐忑不安,生怕在自己的某些诗中把“挂在心间的少年送进甜蜜的 和谐的牢笼。”这个“少年”此番经受住了与捷列先科的友谊的考验,他渴望离开 生活,进入“夜莺园”,或者如上所说,进入“甜蜜的和谐的牢宠”。他找到了自 己与自己的“同面人—模仿者”之间的界限,无论二者之间有多少相似之处。 “米哈伊·伊万诺维奇讲了许多自己的事,”勃洛克在日记中说,“差不多全 都是我的,他表达的常是我的思想,说的常是我的话。这可‘不自然’,这是远离 生活,应该让生活变个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