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的世界 1911 年和1913 年的国外旅行观感是使勃洛克这几年的思考充满紧张的戏剧 性的原因之一。 这些观感使诗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从1911 年3 月8 日给母亲的信中 便可看出: “世界各国的政府都在铤而走险。很可能,我们也将有幸目睹三次伟大的战争、 自己的拿破仑们和新的世界图景。”在从国外寄给母亲的信中,勃洛克同平常一样, 用取自各个生活领域的事实,描绘了一幅别别出心裁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欧洲 图画。 遥遥可见的地平线上的战舰,还有渔民给落网的鱼开膛破肚时洒在防波堤上的 血。 路上行人紧张而痛苦的面孔,还有决定其命运的卑鄙的讨价还价的外交官的嘴 脸,“讨厌、乏味、养尊处优的”赛车手。 门庭冷落、刚刚有一幅达·芬奇的名画《乔孔达》被盗的卢浮宫,还有悄悄膨 胀的军费开支(得知拍卖《乔孔达》的消息那天,勃洛克隐隐约约地想到,偷走名 画的是……美国的百万富翁!)。 甚至到了比利牛斯山脉,与罗兰的传说联系在一起的浪漫之地,勃洛克还是要 伤感地把“pasdeRolands”(即罗兰之路)改为“这里没有罗兰”(pas 在法语中 也有否定的意思)。 “我们游览了这个峡谷,”他写道,“那儿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厕所味儿。”在 他眼里,欧洲忽而是一个巧舌如簧、强拉顾客、坑蒙拐骗的集市(特别是政治家和 记者);忽而是一个恬不知耻的不祥的作坊,像做生意一样拚命赶制着战争。 勃洛克特别警觉地谛听着世界上出现的“新声音”——螺旋桨的喧哗。 他观看了在彼得堡举行的既笨重又不安全的首批飞机的所有试飞表演。 新的交通(又何止交通!)工具是他谈话、书信、日记的经常性主题。 而且,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飞行员还是当时走俏的职业。 报纸几乎经常对成功或失败的飞行、未来的飞机使用计划、英国航空邮递的首 批试验、彼得堡——莫斯科通航设计规划、巴黎至马德里航线的空难等进行报道。 时髦的题材迅速成为幽默小品、滑稽表演的内容和记者追逐的对象。 彼得堡一家小剧院的舞台上演出了一场空中爱情戏:一个勇敢的风骚女郎百般 诱惑,冷酷的飞行员终于经受不住进攻,于是,两人一起在观众的视野中消失,接 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零零碎碎地从空中掉落下来。 与此同时,对这一题材也不乏发人深思的悲剧性处理。1911 年,巴黎艺术沙 龙展出了大量航空题材的作品。一位雕塑家用自然主义的手法,创作了一架飞机, 而飞机下面是一位遇难的飞行员;另一位雕塑家描写的是一个人大声惨叫着坠向大 海,脸上一副恐惧的表情,那是伊卡洛斯。的确,在那些年月,是很少有哪个星期 能躲过空难的,而且结局常是飞行员的丧命。 在吉凶难卜,捉摸无定的飞行中, 你升起并高悬在深渊的上空, 勃洛克在第一首献给“冷漠的铁鸟”的诗中写道。有可能,飞机的这种明显的 不可靠性迫使许多人对“那些幻想用飞机侵入敌国并摧毁铁路和弹药库的人”心存 疑窦,很不相信。 就在这时,法军总司令部已为飞行员印发了地图,而美军则决定在墨西哥起义 期间对飞机的军事用途进行实地考察。飞行员汉密尔顿飞越了墨西哥军队和反政府 军的交界地带,事先得到通知的双方以为真的是飞行试验,天真地朝飞行员齐声欢 呼,他们哪里知道,别人早已把他们这些未来的地面目标看得一清二楚。 只有一个士兵——尽管开始时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慌慌张张地跳进水里藏身— —跟在低速飞行的飞机后面,恶狠狠地朝它挥舞着拳头。 报载,“汉密尔顿的历史性飞行彻底证明了现代飞机用于军事方面的可能性, 同时证明,它们毫无疑问将在未来战争中起到巨大的作用。”勃洛克的诗《飞行员 》(1910~1912 年)就是在这一背景下产生的: 飞机得到了自由, 摇转自己的螺旋桨, 一溜烟儿滑向天空, 像海怪落入水中一样。 它的螺旋琴弦般嘤嘤歌唱…… 你看,从容不迫的飞行员 加大马力,飞向看台上方 那一轮耀眼的太阳…… 在对飞行所作的描写中,隐约地掺杂着一丝忧虚和不安的音调。当刚刚出世的 怪物“滑向天空”,这其中便隐含了某种残酷的东西。(也许,对于憎恨“主力舰 文明”的勃洛克来说,其他现象也很重要:当时,很多国家都在扩充海上力量,军 舰一艘接一艘地下水。) 同时,飞行员向太阳飞去,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伊卡洛斯并预感到悲剧: 越来越低的盘旋, 越来越陡的叶片, 忽然……荒谬绝伦的 单调乏味的中断…… 螺旋桨“琴弦般的嘤嘤歌唱”和“空中纪录”哑然无声了。 螺旋不再作响的野兽 可怕地悬在天上…… 手稿中的这首诗是纪念施密特的,1911 年5 月14 日,勃洛克曾亲眼目睹了 他遇难的情景。但后来,献词取消了,于是,这首诗便成了许许多多不幸遇难的飞 行员共同的墓志铭。然而,这诗并不仅仅是勇敢者的墓志铭。“航空周”活动期间 (施密特就是那时遇难的)举行的空中打靶比赛在勃洛克笔下变成冷酷的预言: 或许是未来战争的惨象 侵蚀了你不幸的神智: 在阴雨绵绵的夜幕中 为地面投掷炸弹的飞机? 有可能,这些诗句中也包容了以后的其他一些想法: “……人人都在凝神观看,那个好像叫布列里奥的人如何在彼得堡上空描画出 一个又一个的大圆圈,这样的高度我似乎还没见过,”诗人在1912年7 月21 日给 母亲的信中说,“他几乎是从我们的眼睛里飞掉的,仿佛一只隐约可见的苍鹰…… ?一个伟大发明的潜在危险之一就这样被揭示出来了。对此,那些飞行员应当有所认 识,尤其是当他们接受甜蜜而危险的赞歌时: 我像自由的鸟儿一样飞翔, 追逐着粉红色的云朵; 当雷鸣电闪,我不惧怕, 我要穿过云雾的网络。 叶·德米特里耶夫的这首劣诗就刊登在施密特遇难那天的《新时代》上。 当贪婪而凶残的手伸向人类智慧的伟大产儿,勃洛克对其命运的忧虑就显得尤 其具有远见卓识: 啊,冷漠的铁鸟, 你用什么讴歌创造者? 历史上,常有伟大的发明像勇士瓦西里·布斯拉耶夫那样,给人们带来厄运: 他的神力经常变成坏事。 勃洛克警钟式的《合唱队里的声音》(1910~1914 年)严厉而悲凉: 多么经常地哭泣,我和你们, 哭我们惨淡的人生! 啊朋友,但愿你们能知道 未来岁月的黑暗和寒冷! 孩子,你要等待春天—— 可春天会欺骗你。 你要呼唤太阳—— 可太阳不会升起。 你要放声叫喊—— 叫声会石沉大海…… 满意自己的生活吧, 要宁静而淡泊! 难道这仅仅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的悲观的幻想?或许,诗人犹如一部异常灵敏的 地震仪,已经准确地测量出将给人类带来空前灾难的历史岩层的运动? 时过不久,1914 年7 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勃洛克的同行中有不少人为 之拍手称快,表现出极大的战争热情,而“体面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哲学家们对 此则忧心忡忡: “在战争开始时还可以幻想这是最后一场战争,聊以自慰。可现在清楚了:这 只是世界大动荡的开始,前面的风暴结束后,新的风暴又会接踵而至……一旦人类 磨刀霍霍,用超个体的怪物——国家的工具互相残杀,好战者的狰狞面孔君临世界, 世界上的一切都将毁灭,一切财富都将化为尘土。 那时,我们的人间将变成地狱。”不过,这种情绪是几年后才出现在社会上的, 而当勃洛克把《合唱队里的声音》投给《阿波罗》杂志时,编辑马科夫斯基竟把稿 子退了回来。 “……尽管我于心不忍,”1915 年1 月7 日他写信给勃洛克,“我还是不得 不(第一次)将大作奉回。作为诗,引人入胜,但作为以当代为主题的情绪,我认 为不免失之偏颇,与《阿波罗》的合作者间的团结不相吻合。我们有信心。我们期 待着。未来的岁月必将被全体人民正义的胜利照亮……”这封信多像《新路》当年 对那些担心俄日战争会成为“第二个塞瓦斯托波尔”的人的驳斥啊! 尽管数千名俄国士兵已经为在东普鲁士发起的一次失败的进攻而丧生,“诗歌 和散文中的自吹自擂”还是又一次“像莫斯科的铜钟一样,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 不过,委身于爱国主义狂热的不仅仅是一些骗子手。又有几个人没有附和过那 连篇累犊的战争的华彩乐段呢? 出师不利并没能让这些“俄罗斯军营的歌手”如梦方醒。稍后,高尔基主编的 杂志《年鉴》的评论员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里的“自由主义者甚至比官僚阶层还乐 观”。他们“面对让他们垂涎欲滴的近东、改直后的我国西部边界至格但斯克地区 以及凡是他们的帝国主义梦想所及之处的广阔前景乐昏了头脑。”人们还嫌对一如 既往、毫无怨言地开赴前线的俄罗斯人民赞美不够。活像谢德林笔下的人物,用蹦 蹦跳跳来给累坏了的马加油鼓劲! “人民应该自己成为自己的军需官!”当人们发现国家根本没有做好战争准备, 政府部门对已经开始的经济崩溃束手无策时,资产阶级领袖们如此宣称。也就是说, 你自己去打仗吧,自己供应自己吧…… 不过,资产阶级倒也担心可怜的马会累死。利亚布申斯基出版的《俄罗斯早报 》关切地写道:“贵族和资产阶级已经不可能一起骑在人民的肩上了,二者中必有 一个要下去。”这很像欧·亨利小说中的情节,一个土匪打算“干掉”另一个土匪, 因为他们总共只有一匹马波利瓦尔,而“波利瓦尔驮不动两个人”。 然而,就连摆脱沙皇专制制度,俄国资产阶级也缺乏能力和魄力。《年鉴》的 评论员用讽刺的口吻指明了俄国资产阶级的处境: “在重大事件影响下觉醒的工业家的灵魂向往着高处,渴望献身于祖国,甚至 不惜与官僚体制一决雌雄,以拯救祖国,而罪孽深重的肉体却依旧留恋着低处,与 官僚体制暗中妥协。”有利可图的军事订单导致不可思议的“同室操戈”。远东战 争期间,这样的阴谋中心在哈尔滨。 然而,令人作呕的不仅仅是为谋取暴利而不择手段。交战国开动“社会舆论” 工具;卖身求荣、嗓门高大的(勃洛克语)报刊兴风作浪、推波助澜,掀起一股股 沙文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恶流。那年月,读到这样的恫吓敌人的诗已是见怪不怪的事 了: 他们要为我们付出数十亿的军费, 哪怕他们不得不 连续一百年只吃一个土豆。 两个敌对阵营的文人墨客竞相给对方脸上抹黑。 “‘好啊,你们对我们宣战!那么,告诉你们吧:牛顿的微分是从莱布尼茨这 儿偷去的!’大海那边传来萎靡不振的英国人的回电:‘你们都是些傻瓜!莱布尼 茨的微分是从牛顿这儿偷去的……’柏林在争论,舞台上是否可以上演莎士比亚, 最后的决定是可以,因为他骂过法兰西。我们这儿呢,为了演奏贝多芬的奏鸣曲, 竟赏赐给作曲家一个荷兰国籍。德国人为了打倒法国人,把自己语言中的coiffeur 一词驱逐了出去。法国人为了打倒德国人,把boche 一词纳入了自己的语言,”《 年鉴》上写道。 那么,勃洛克呢? “贝特朗热爱自己的祖国,”关于《玫瑰花与十字架》的主人公,1916年3 月 他这样写道,“并且,当你确实热爱祖国的时候,这个形象也就必须热爱一切祖国。 也就是说,他不是个民族主义者,但他是个法国人,他心里有madarmeFrance ,她 只活在幻想中,因为在他那个时候,法兰西尚未实现联合,尽管他预感到这种联合 已为期不远。这两种不可分割的、始终对祖国的现实抱有一丝隐恨的对祖国的爱和 对未来的爱从未给任何人带来半点儿好处。除了痛苦和辛劳,这种爱也同样没给贝 特朗带来什么。”在这里,如果说贝特朗和勃洛克不是互换了,那也是难分彼此。 “…… 他不是民族主义者”。这段时间注意过勃洛克的人,都认为他“比别人更害怕 狭隘的民族主义的可怖的黑夜的到来……”“……在他那个时候法兰西尚未实现联 合,尽管他预感到这种联合已为期不远,”这里说的已根本不是贝特朗,而是勃洛 克本人,也不是法兰西及其联合,而是俄罗斯,是尚未发生但诗人早已预感到了的 革命。 “……她心里有madameFrance,她只活在幻想中,”——这与诗人关于俄罗斯 是个诗歌大国的思考刚好不谋而合。 “对未来的爱”也是勃洛克创作的重要主题之一。然而,我们不会忘记这段自 白的时间——1916 年3 月。在已往的一年半余的战争时间里所发生的事对贝特朗 -勃洛克有重大影响(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早些时候诗人给剧本加的注解中,比如 在标明时间为1913 年5 月的《贝特朗死前几小时写下的手记》里,找不到任何类 似的东西)。自白不仅更响亮地表明了诗人的某些早已有之的信念,还无形中披露 了他不久前“同自我所作的斗争”。说俄罗斯是他心目中的“诗歌大国”,这话是 勃洛克在自己最痛苦的时期之一、旅行意大利期间讲的。“事实上——她并不存在, 从前不存在,将来也不会存在,”他在给母亲的一封信中写道。这时,“对祖国的 现在”、对长期压制俄罗斯一切新生事物的斯托雷平白色恐怖的“神圣的仇恨”是 异常强烈,而“对未来的爱”却明显地遭遇了危机,找不到依托。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的情绪下,勃洛克还是对别雷的长篇小说《银鸽》给予 了高度的重视,并撰文称该书是一部天才之作。毫无疑问,勃洛克之所以给予如此 高的评价,是因为小说主人公达里亚尔斯基的不安也同样刺到了他的痛处。 “‘我仿佛置身于新的空间,新的时间’,达里亚尔斯基回忆着自己喜欢过的 一位诗人的话;那位诗人已筋疲力竭:如果留在城里,他会活不下去;他苦苦思念 着田野。”这是小说中的一段。 《亲爱的兄弟!天黑了……》一诗是勃洛克的作品。在给母亲的信(1910年4 月1 日)中谈及这一片断时,这位别雷“喜欢过”的诗人指出: “的确,我苦苦思念着田野。”可是,勃洛克对达里亚尔斯基的兴趣不仅仅局 限于这个片断,以及已被专家们准确指出的该主人公身上集中了作者本人及其文友 们的诸多特征这一事实。(的确,“朝乡村牧师们暗送秋波”、“血红色的、虽是 丝绸却很豪放的衬衫”,在城里的茶肆、饭馆和酒吧消夜,“心里始终装着一个提 奥克里斯托”以及一系列其他细节,准确地说,写的是谢尔盖·索洛维约夫。另外, 别雷在给他朗诵小说的部分章节时,他竟跟别雷争得面红耳赤,这,也不失为一个 佐证。) 达里亚尔斯基的形象,不知为什么,与作者尚不明晰的长诗《报复》中的人物、 注定要毁灭但“贵在新生的躁动不安的家庭成员”如出一辙。 “他们所有陈腐的遗产已在他身上化为尘土,”关于达里亚尔斯基,别雷写道, “但冻土尚未化成良田,因此,未来的种子在他身上还要蜷缩着躯体,因此,他要 一头扑向人民的大地……”《银鸽》中,达里亚尔斯基对脸上生有麻斑的女异教徒 的痴情象征着主人公对人民的向往。有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与《报复》草稿中 描写的儿子与生于喀尔巴阡山脉的普通女人玛丽娅的相逢彼此呼应。 达里亚尔斯基对俄罗斯的态度既复杂又具有双重性:“人民的密林”令他心驰 神往,也令他望而却步。在闪烁其间的灯火中,他看到的忽而是凶狠的眼睛,忽而 是祈祷的烛光,这烛光使他对自己的人民的天赋使命充满希望: “……那一天,当西方嫁接到俄罗斯,全球的大火将包围着他:能够烧毁的一 切都将烧毁,因为只有死灰中才能飞出天国的宝贝——火鸟。”达里亚尔斯基的想 法与勃洛克表述在《人民与知识分子》和1907~1910年间写的其他几篇文章(《1907 年文学总结》、《自然与文化》中的观点非常接近。 那时及那时以后,诗人时常在揣摩:“我们从列车窗口、从地主的花园的栅栏、 从费特为之流连忘返的芳香的三叶草地所看见的”俄罗斯,其现状究竟怎样? 勃洛克的责备同时也是针对自己。的确,诗人的视野曾在相当程度上局限于沙 赫马托沃和彼得堡及其近郊。 当然,在沙赫马托沃居住多年,可以使人对俄国农村的状况有个大致的了解。 “我想,您肯定会乐意而且需要看一看这个俄罗斯,”1911 年5 月24日,勃 洛克在邀请皮亚斯特来作客的信中写道,“距莫斯科不过60 俄里,却如在千里之 外;花木茂盛,馥郁芳香,仿佛人间天堂;然而,人间天堂里的人却皮肤粗糙,命 途多舛,逆来顺受,且观念陈旧,从不为自己的利益而抗争。”不过应该指出,诗 人是在贝凯托夫家长大的,他们只是万不得已时才跟农民接触。“应当说,我们跟 农民并不怎么亲近,也没多大兴趣,”玛·安·贝凯托娃证明说。而勃洛克本人却 面带微笑地在自传中讲了个外公跟农民聊天的笑话:即便当他无意中跟他们操起法 语时,那些庄稼汉也能听懂不少。 安·尼·贝凯托夫是个“纯粹的唯心主义者”,就喜欢跟那些对他唯唯诺诺、 曲意逢迎的头号滑头谈话。 尽管勃洛克讲起外公时不无嘲讽之意,但看得出,他也继承了外公的很多秉性。 沙赫马托沃—有农民或工人出现,诗人总是异常兴奋,这便最能说明问题。 “我很喜欢工人,形形色色的工人,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比知识分子聪明、健 康、英俊。”例如,1910 年5 月31 日,动手改建沙赫马托沃的房子时,勃洛克 在给母亲的信中曾这样写道。 可是后来,当他发现他们中也有酒徒、也有懒汉、也有滑头时,他很快便因不 得不履行主人和监工的职责而苦恼不已,并对一切大失所望:“…… 沙赫马托沃的情况常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还是忘了好,忘了好……”,他在 日记中写道。 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的情绪波动还要厉害。“……阿丽娅发火了,气急 败坏,”玛丽娅·安德烈耶芙娜·贝凯托娃在日记(1906 年4 月2 日) 中写道,还转述了她的话:“‘……俄国农民讨厌透了’。……她跟萨舒拉两 个人谈起俄罗斯不堪忍受的粗野,谈到要‘离开这个讨厌的国家’(萨舒拉),谈 到俄国历史的无聊和寂寞,谈到俄罗斯对文化一窍不通……简直要让人发疯。”因 此,说勃洛克有关俄罗斯的许多见解是很幼稚的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在这相对狭小 的生活经验里他竟不时地凭直觉得出一些正确的看法、天才的感悟。对待同样的事 实,勃洛克却要高出大多数同代人一筹,他善于捕捉——借用物理学家的语言—— 一般的耳朵听不见的超声波或“光谱中肉眼看不见的部分”。 1907 年,勃洛克开始和农民诗人尼古拉·克留耶夫书信往来,后来又正式见 了面。克留耶夫经常故作和颜悦色地回信(“之所以未给您写信,是因为我生怕我 的靴子会给您客厅的大理石留下印迹……”),或者一副醒世预言家的口吻。尽管 如此,勃洛克还是非常重视他的来信,这不仅让诗人的一些好友大惑不解,也令我 们当代的研究者感到愕然。 “翻来覆去,全是冠冕堂皇的话,”叶·伊万诺夫的姐姐玛丽娅·巴甫洛芙娜 写信给诗人的母亲说(1911 年12 月20 日),“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之 所以将此事放在心上,大概是因为他自己正深受各种各样的怀疑之苦……”然而, 让勃洛克感到激动的是,他的诗已深入到奥洛涅茨省偏远的县城维帖格拉,而且, 有一个读书小组还围绕他的诗展开了讨论。 “我们六个人就这样坐着,”克留耶夫写信给勃洛克,“人人都在读您的诗, 有两个人称赞您的诗很美,有三个人说您是个室内诗人。”这第六个人,即写信人 自己,则“渴望着”勃洛克的诗成为“美的奇迹,如自由;雷霆的奇迹,如最后的 审判”。他把自己的诗寄赠给唤醒他的渴望的勃洛克: 号手的号角止息了……郁闷的士兵 在一排拥挤而坚硬的铺板上躺下。 军营仿佛一只中了邪的箱子 鸦雀无声,守护着宝贵的生命的呼吸。 …… 军营进入梦乡,可它的梦凶险, 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河面上不祥的宁静, 杀敌立功的炸药已准备停当, 报仇雪恨的刺刀已擦得雪亮。 …… 只等天上升起一颗信号弹, 只等军鼓发出进攻的号令。 尽管有不少明显的纰漏和败笔,克留耶夫的诗和信对勃洛克来说仍是来自神秘 的“人民的密林”的宝贵信息。 勃洛克愿意倾听克留耶夫的意见,不光是在此人对他表白说,读勃洛克的诗 “使人的心灵变得自由博大,如海洋,如波涛,如星空,如飞驶的轮船在背后掀起 的一束洁白的浪花”的时候。 《雪中大地》里有许多东西被克留耶夫当作“装在精致的金樽里的甜蜜的毒鸩” 加以否定,而组诗《自由的思绪》(1907)则被他说成是“一个在散步、饮酒、‘ 为图新鲜’而追女孩、休息在大自然怀抱中的别墅主人的想法”。 克留耶夫在冲动之余,没有发现,“别墅主人”几乎是祈祷般地望着那些从事 着最微不足道的体力劳动的人: 有一次我在河边散步。 工人们在用手推车搬运 从船上卸下的木材、煤和砖。 河水在白色泡沫的映衬下显得更蓝。 他们敞开的衣襟里 袒露出晒得黝黑的身体, 自由自在的罗斯的一双亮眼 严厉地扫过那些黧黑的脸膛。 在这里,诗人看到的差不多已经不是一般的面孔,而是圣徒的面孔,这一点克 留耶夫没有读懂。而勃洛克对待他的反响是极其认真的。“若是换个人而不是他的 话,我不会信以为真”,他写信给母亲。 这种虚怀若谷是难能可贵的,更何况勃洛克对克留耶夫远不是能全盘接受呢。 从后者的信来判断,勃洛克对他的“肉麻”颇为反感。显然,他是对克留耶夫要 “给上帝的男仆亚历山大和上帝的女仆俄罗斯缔结良缘”深恶痛绝。不过,在克留 耶夫愤愤然的指责中,勃洛克得到了前者对他苛求自己、苛求象征主义同仁的反馈。 克留耶夫写道: 你们是疲惫的波涛的 喑哑的回声, 我们是黎明的云彩, 春天的旭日。 大战前夕勃洛克曾在关于艺术的论争中说: ——看,一个声音充满活力的人就要来了。一个高尔基那样的人,说不准就是 他。他将郑重其事地讲话,用他勇士的全部肺活量,他将以人民的名义讲话,他一 口气就能把你们全吹到九霄云外,像吹一堆烂纸盒,你们的思想和言论,是用纸牌 拼揍起来的小屋。 “要让生活变个样”,我们不由得想起早些时候他日记中的一句话。 这些变化具体是什么,一时还很难预料。 据吉皮乌斯回忆,大战爆发初期,勃洛克曾打电话对她说:“……要知道战争 ——这首先是快乐!”吉皮乌斯对这句话的理解如此平常和肤浅,与克留耶夫理解 《自由的思绪》无异。这“快乐”来自对某种重大转折的希望和预感。“有那么一 刻,它,”关于战争,勃洛克后来写道,“看上去似乎能净化空气;我们这些太容 易受感动的人这样认为;可事实上,这是让我们的祖国陷入战争而不能自拔的谎言、 污秽和卑鄙的花环。”也许,一开始,这场战争在勃洛克心目中就像1812 年的卫 国战争一样,况且战争开始前几年别雷曾告诉勃洛克,他也有类似的预感。 “我在读《战争与和平》,”1911 年6 月他写信给勃洛克,“我明白: 1912、1913、1914 年还在前面。我们生活在奥斯特里兹战役时期;我们同样 (《在库里科沃原野》)意识到了……未来的侵略者的铁蹄。”在这种勃洛克亦有 同感的幻想中,奇特地折射出大战前的形势、对民族情绪高涨的1812 年的回忆, 还有通过勃洛克组诗《在库里科沃原野》和弗·索洛维约夫的预言领会到的遥远的 一切(因为别雷也认为未来的侵略之一便是来自蒙古),乃至纯粹的文学活动计划 ——恢复象征主义阵营的统一: “……要让俄罗斯的诸侯们停止内讧:鞑靼人的军车已隆隆驶近,而王公们却 还在争吵不休。 “再不会有卡尔卡之战了!”“是的,再不会有卡尔卡之战了,”勃洛克若有 所思地回信(1911 年7 月26 日)重复道,也许,对这句话的内涵,他有自己更 为广义的理解。在他身上,“对祖国的现在的神圣的仇恨”与把祖国置于孤立无援 的险境的内讧和分裂的可怕形象狭路相逢,僵持不下。 稍后,在1913 年,读巴尔扎克的《谢拉菲塔》时,他从中作了一段耐人寻味 的摘录: “祖国就像母亲的脸,永远不会吓着孩子。” 这跟他自己绝望的倾诉竟如出一辙: 我的罗斯啊,我的生命,我们可会一起受难? 沙皇,西伯利亚,叶尔马克,牢笼! 唉,难道还不到分离和悔恨的时候? 为什么要给自由的心蒙上一层阴影? 这既是诅咒,又是爱的哀求;“沙皇”与“西伯利亚”,“叶尔马克”与“牢 笼”,仿佛镣铐哗然作响,互相应和。 鞑靼人虎视眈眈, 眼睛喷吐着火焰, 日日夜夜窥视着 黑海和白海那边…… 这张死人一般的脸同时也充满了某种潜在的威胁,悲剧的讯息,揭示出与“母 亲”势不两立的鞑靼统治——暴力、残酷、蛮横对她的深重影响。看上去让人不寒 而栗。 但跟罗斯分离是不可能的。如果说回响在第一节中的是对其现状的绝望而苍白 的抗议、对解放的憧憬、甚至于“分离、悔恨”的音调似乎表达了儿子试图挣脱母 亲的枷锁但终不能如愿以偿的话,那么,最后一节里占主导地位的则是对这枷锁的 牢不可破性的认识: 寂静、持久、红色的火光 夜夜照耀在你的营地上空…… 沉睡的云雾啊,你为何出现? 你可是在戏弄我自由的灵魂? 在战争的最初几个星期,即在1914 年8 月,作为对这一主题的发展,对自己 沉湎于“海市蜃楼”的承认,产生了这样一首诗: 无羞无耻、浑浑噩噩地作孽, 不知有多少白天,多少夜晚, 支撑着烂醉如泥的脑袋, 贴着边儿溜进神殿。 对着圣像鞠三个躬, 给自己划七下十字, 悄悄把热乎乎的额头 贴在唾迹班班的地板上。 把一戈比铜币放进盘子, 先是三次,然后又七次 吻那古老而简朴的 快被吻破的圣像的衣饰。 而回到家,再从一个人手中 把那一戈比骗回来, 打个饱嗝,把一只饿狗 从门边一脚踢开。 在烛光中,在圣像下, 打开低矮宽大的抽屉, 手指沾着唾沫星儿 计算股票上的红利。 然后“扑通”倒在毛褥上, 倒在阴森森的恶梦里…… 不错,即便这样,我的俄罗斯啊, 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同你相比。 “迷人的脸的一系列奇异的变化”(费特语)其实就是指摒弃灾难深重的狂饮 烂醉,摒弃俄罗斯民间普遍具有的自虐心理及行为,真诚地忏悔。 勃洛克(当然,他的幼稚之处就在这里)感兴趣的不是民族性格特征在不同背 景下的细微差别(不是人人都能“沾着唾沫”点股票的)。他之所以这样写,是因 为在这些“烂醉如泥的脑袋”里闪烁着真理和良知的火花,追求某种崇高的、具有 丰富的精神内涵而不是徒有其表的事物的愿望,“吻那古老而简朴的快被吻破的圣 像的衣饰”。 “祖国就像母亲的脸,永远不会吓着孩子。”勃洛克感到,在这场战争中,俄 罗斯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协约国伙伴对其所起的作用满腹狐疑,好像把俄罗斯看 成了取之不尽的炮灰的产地。1914年10 月6 日他写信给在战地医院做护士的妻子 :“……我在体验战争,我感到,整个战争的担子都压在了俄罗斯的肩上,我为她 忧心如焚……? 皮亚斯特见勃洛克不喜欢“盟国”,便遽下断言:诗人身上的德国 血统(父亲一方)起作用了!然而,战争开始时,恰好相反,勃洛克还希望战争的 结局有利于俄国,并幼稚地为“卑鄙的谣传”(说什么1914 年11 月,就在我们 给德国佬以沉重打击的时候,签订了“和约”)而恼羞成怒。 勃洛克的日记和书信证明,他对战况,尤其是在战争的第一阶段,所作的估计 有其幻想性、鼓动性和错误性的一面。1914 年12 月13 日他写信给妻子:“… …我现在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但一个伟大艺术家的直觉使他没有写出错误的、 虚伪的诗句。 “如今连索洛古勃也歌颂起军鼓来了。谢维里亚宁哀嚎:‘我是您的俊男,您 唯一的俊男,我要带您打进柏林’。”勃洛克嘲讽而忧虑地对女诗人库兹明娜·卡 拉瓦耶娃说。一直把谢维里亚宁视为一个“真正的、清新的、童贞的”才子的勃洛 克,如今却说出这么不留情面的话,这,不能不让人深思。从前勃洛克认为,谢维 里亚宁的诗仿佛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中的男主人公列比亚特金上尉一样,尽管 表面俗不可耐,但内心却不乏真情实感,他甚至还打算为此写篇文章。后来,勃洛 克给妻子写信谈起一些文学家鼎力相助,欲将《玫瑰花与十字架》搬上舞台这件事 时,说:“众推伊戈尔·谢维里亚宁扮演阿里斯坎(也没有请示他)。”他的战争 诗来自凝炼而睿智地沉淀在内心深处的隐秘而丰富的感受。 请看柳·德·勃洛克给战争开始时还住在沙赫马托沃的诗人的信中的一句话: “……再没人在示威游行时唱歌了,而到了夜里,当预备军人在旁边开过时,人们 绝望地呼喊‘乌拉’,哭成一团。”亚历山德拉·安德烈耶芙娜为儿子中学时的朋 友维沙·格列克的阵亡感到震惊。“血,血,血,”9 月1 日她致信玛·巴·伊万 诺娃,“他跟萨沙同岁,我跟他讲话都是以你相称。”这是诗人日记中的话:“我 军损失惨重,非常惨重”(1914 年8 月14日)。“在歌声和乌拉声中,一列军车 离开彼得堡”(8 月30 日)。 于是,如众多的涓涓细流汇成一条大河,产生了这样一首诗: 彼得格勒的天空烟雨迷茫, 一列军车即将开赴战场,一排排刺刀和扳机无边无际, 一节节的车厢浩浩荡荡。 这列军车饱含着上千条生命的 离别之苦,爱的恐慌, 青春、活力和希望……暗淡的烟云 在黄昏下的远方血染一样。 一些人边上车,边唱起瓦兰人的歌; 另一些人跟不上,就唱叶尔马克。 他们高呼“乌拉”,彼此开着玩笑, 还偷偷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突然,风中飘起一片落叶, 路灯忽明忽暗,随风飘摇; 兴奋的司号员在乌云下 吹响了出发的嘹亮号角。 号角仿佛在为军人的荣誉啼哭, 恐怖笼罩了每个人的心……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勃洛克像诗的尾声所说的那样,不愿意让它成为一首伤感 之作,但整首诗的字里行间却流露出悲伤的情绪。 作者巧妙地将用以掩盖真相的官方逻辑转换成简单明了的人的感情的语言: “扳机”和“刺刀”等于数千条人命,等于“分离之苦,爱的惶恐,活力、青春、 希望”。而“血染的烟云”似乎预示着这些人的不远的将来。 时间愈久,勃洛克对周围的假爱国主义愈是心灰意冷。尽管由于印刷错误,他 的诗集里夹进了谢维里亚宁集子中的整整一页,他的诗里还是没有一点儿歌颂他斥 为败类和蠢货的战争的东西。当索洛古勃的妻子阿纳斯塔西娅·切波塔列夫斯卡娅 给他写信,声讨他参与“可恶的”、“失败主义的”杂志《年鉴》的活动时,勃洛 克干脆利落地回答(1915 年12 月27 日): “高尔基的杂志并没给我什么可恶的印象。我对它的偏爱是严肃认真的。那里 的一切并非完全与我势不两立,即便是不相容的东西,也是强有力的和值得重视的。” 他在给母亲的信中指出: “不管怎么说,对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霍米亚科夫还是高兴的。”霍米亚科 夫是上个世纪著名的斯拉夫派,勃洛克在这里提到他的“失败主义”立场是发人深 省的:总不能怀疑霍米亚科夫缺乏爱国主义情感或有“亲德情绪”吧! 果然,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灯塔全然不见,世界变得野蛮, 而那没能领悟星空预言的人 不可避免地面临着无边的黑暗。 而那些不晓得往事犹在 和未来之夜并非虚空的人们—— 疲乏和复仇笼罩了他们的心, 提防和戒备封住了他们的嘴唇。 (《你总是说我冷酷,孤僻,乏味……》) 1916 年6 月,在战火正旺的时候,诗人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勃洛克不喜欢乌 拉爱国主义的空谈,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自己对德国文化的热爱(尽管他对德国市 侩深恶痛绝),他准备捍卫和拯救人类的崇高理想,使之免遭毁灭的厄运: 你——要用铁面具蒙上自己的脸, 当你拜倒在神圣的灵柩旁, 当你身佩利剑早早地去守卫 疯狂的奴隶不配享受的天堂。 是否应该说,“疯狂的奴隶”——这全然不是被赶入或误入世界大战的炮火硝 烟中的人们呢? “疯狂的奴隶”——这是所有的领唱者和伴唱者,他们杀气腾腾地对人类财富 挥舞大棒,要让世界变得野蛮。这是受到操纵的“社会舆论”,战争的吹鼓手和歌 唱家,而且,他们大多是从“美丽的远方”来歌颂的。 “当四下一片恐怖,人怎能幸福?”1916 年初,在自己的亲戚图托尔米娜出 嫁前夕,勃洛克大惑不解地反问她。躲进艺术里,躲进肉体的欢乐里,以摆脱这恐 怖……? 可这毕竟也意味着让伊戈尔·谢维里亚宁的“一页”混进自身之中: 不给俘虏吃点儿苦头, 不经历枪林弹雨,炮火硝烟, 这虽然算不上叛徒, 却也算不上堂堂的好男儿。 ……是的,算不上!去吧, 别患得患失,左顾右盼! 战争就是战争!只要那蓝蓝的眼睛 为我闪亮,就像昨天! 而勃洛克早在战争爆发后的前几个月就曾写过: 可爱的朋友,在这寂静的屋子里 冷热病袭击着我。 这寂静的屋子里竟没有立足之地, 靠近宁静的炉火! 歌声在回荡,暴风雪在呼唤, 舒适反令我不安…… 甚至在你身后,我的女友, 有双眼睛在窥探! 在你悄无声息的身后 我听到翅膀的扇动…… 风暴天使阿兹拉易洛斯 眨动着明亮的眼睛! 通过这首诗,可以预测到诗人今后的创作——《夜莺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