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园 在创作《夜莺园》期间,为了区别于同时还在写的《报复》,勃洛克曾在笔记 中引入了这样一个词:小叙事诗。这同时也表达了勃洛克对自己的产儿的喜爱,据 他自己说,他着实在亲友面前“自我夸耀”了一番。 也确实值得夸耀:《夜莺园》的篇幅并不长,但情节组织得非常紧凑、清晰, 很多长期以来困扰勃洛克的思想和感情都得到了成功的再现。 “我看见一个浩大的世界,叶列娜,”剧本《命运之歌》中的赫尔曼说,“一 个蓝色的、未知的、迷人的世界。风扑进窗口,携来泥土和融雪的气息…… 我恍然大悟,我们俩这是在一个欢乐岛上,远离整个世界。莫非可以这样孤独 而幸福地生活?”长诗《紫罗兰》中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个被遗忘的国度的主人公, 也同样为自己的麻木、呆滞而苦恼: 我听见,我听见,通过梦境, 墙外隆隆作响, 远方惊涛拍岸, 如遥远的涨潮, 如新故乡的呼唤…… 这个产生于勃洛克早期抒情诗中的主题(试回忆一下《僵死的苍老在四周游荡 ……》),在他的诗中,变得一年比一年强劲。请看写于1909 年的一篇重要作品 : 就是这样。如许岁月的风暴消逝了。 庄稼汉慢腾腾地走进 湿润、黝黑的田埂。在我头顶 春天又重新把翅膀扇动。 既可怕,又痛苦,又轻松; 春天又悄声对我说:苏醒吧…… 而我则像朝圣者一样 亲吻着她无形的衣襟…… 我的心在剧烈地跳荡, 我的热血在变得年轻, 当羽毛般轻盈的云朵里 浸透了我初恋的爱情…… “忘掉吧,忘掉这可怕的世界! 腾起你的翅膀,飞向那方……” 不,我不是一个人在宴会上! 不,我永远,永远不会遗忘! (《就是这样。如许岁月的……》) 这首诗具有惊人的品格和罕见的率真,描绘出一幅生动的“春天的”迷人图景。 不过,这在勃洛克那几年的作品中并非绝无仅有: 是的,灵感这样吩咐我: 我的自由弛骋的幻想 始终迷恋着那里, 那充满凌辱和污秽, 黑暗与贫困的地方。 (《是的,灵感这样吩咐我……》) 任凭人们呼喊:忘记吧,诗人, 回到那美妙的安逸与温馨! 不!那还不如在严寒中死去! 没有舒适!也没有安宁! (《大地的心脏重新变得冰冷……》) 《在潮湿的夜雾中……》一诗的情节描绘得相当明确,与勃洛克未来的长诗相 差无几,密林深处,一盏迎候的灯闪现在疲倦的旅人面前: ……一间小屋,一扇窗户, 窗台上,一束鲜红的斗牛花。 ……一盏从未见过的灯 闪烁着甜美的光华; 我的马受了惊吓, 在草丛中高高地扬起前蹄…… “啊朋友,你在这儿凶多吉少, 你得赶快离开这里! 到了目的地——把一切全忘记, 忘记了——隐身在夜幕里! 在草丛中,在雾里, 说不准,你会出卖基督, 为了贪婪的斗牛花, 为了鲜红的嘴唇!” 这里的一切具有鲜明的神话色彩:林中的小屋,会说话的聪明的马。 这些思考中有很多东西来自诗人的亲身经历——沙赫马托沃沁人心脾的密林, 将他的童年和少年与“粗野的生活”隔绝开来的“女性温柔的爱抚”,对爱情的陶 醉和神迷。在谈及从古列维奇关于1905 年1 月9 日惨案的书中听到的“大海的涛 声”时,诗人写道: “现在,我的个人生活紧张到了极点,使我无法关注大海。不过,毫无疑问, 所有的道路都在那里。”《夜莺园》创作于诗人热恋歌剧演员柳鲍芙·亚历山德罗 芙娜·戴里马丝时期。 诗人是在她出演卡门时见到她的,打那以后,只要是有她参加的演出,勃洛克 总是每场必到。 “强烈的激情是多么难得啊,”多年以后他在日记中写道,“当她来了,除了 一首共同的歌儿,一切便荡然无存。腿、手,所有的器官都在唱一支赞美歌儿…… 当你从高山之上俯视整个世界,激情便是一场解放的暴风雨。”组诗《卡门》的开 篇,即序诗部分,便充满了这种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气息: 犹如大海变换着颜色, 当转瞬即逝的电光 在层层聚集的乌云中闪过, 如此,在呼啸的雷雨下, 心儿屏住呼吸,变换着形状, 幸福的眼泪窒息着胸口, 热血猛烈地冲击着脸庞, 当卡门西塔即将出场。 卡门犹如闪电,以前所未有的光芒照亮了何塞的生活,然而这闪光却是相当危 险的:对她的爱导致他放弃自己习惯的生活。 勃洛克曾写信给戴里马丝,说她的卡门“完全与众不同,非常神秘。”不过, 他自己的卡门还要独特。根据自己的观感,他对卡门形象和如痴如狂地爱着她但却 不与“形形色色的卡门崇拜者”混在一起的男主人公作出了自己的处理: ……一声不语,只伤心地观看, 不指望也不要求同情; 当铃鼓叩响, 手镯也开始嘶哑地作声, 他回忆起春日的情景; 倾听着狂暴音响的和鸣, 凝视着她歌声悠扬的腰身, 他沉醉在创作的梦想中。 (《在形形色色的……》) 在致戴里马丝的第一封信中,在谈到自己中学时做过的一件事(指买她的照片) 时,勃洛克补充道:“至于其余的一切,似乎早已在‘其他场景’中实现……”而 正是在这样的“其他场景”中,勃洛克笔下的卡门出场了。“一切变得异常奇怪,” 正如剧本《陌生女郎》的舞台说明中所言。《卡门》不同于一般的爱情组诗,且女 主人公是“解放的暴风雨”的象征,这场暴风雨迸发时,将迫使心“变换形状”。 勃洛克的组诗——这是关于卡门的“创作的梦想”。台下的戴里马丝在许多人看来, 是个“栗色头发、并不漂亮”的女人。 可一到了台上,则完全判若两人。玛·安·贝凯托娃兴奋地写道:“她修长而 灵活的腰身的线条是那么优美,栗色的头发是那么华贵,不很端庄且变化无常的脸 是那么迷人……此外,她还很有才气,很有演员气质,音域也很宽。 在这个迷人的形象里,没有一丝痛苦和忧郁。相反,她喜气洋洋,轻松愉快。” 勃洛克的《有早晨的魔鬼,她……》一诗的第一节描绘的就是这副肖像: 有早晨的魔鬼。她像烟雾般明朗, 她有金色的卷发,她生活幸福。 她的长衣像天空一样清澈、湛蓝, 她的全身嵌满晶莹闪亮的珍珠。 但在第二节也是最后一节里,女主人公却仿佛是在某种神奇的能洞穿事物深刻 本质的光芒里。 然而,犹如蓝天会浸透夜暗, 这张脸看上去有时令人胆寒, 金黄的卷发更卷曲了,变成金红, 声音——好似被遗忘的暴风雨一般。 “呼啸的雷雨”形象在序诗中不单是一道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闪电光,它有着丰 富而复杂的内涵,“其他场景”。与戴里马丝在观众厅中的相逢在勃洛克的诗里变 成了与艺术和生活本身的会见。 在一首有名的诗里,波德莱尔曾把诗人比作海鸟,进入自己不适应的环境中的 信天翁: 你就是这样,诗人啊,飞翔在暴风雨中, 命运不能屈服你,箭不能把你射穿, 但巨人的翅膀却使你 不能行走在地上的呼哨和谩骂中间。 在勃洛克笔下,真正的艺术家不但不可笑,反而是强健的,即使被平庸的生活 囚禁一时,即使四下围满了好奇者和旁观者: 在头的高傲的摆动里, 有着痛苦的鲜明印记…… (狮子从栅栏后面忧郁地 望着人们时就是如此。) (《暗淡的眼睛里含着气恼的神情……》) 诗人预料到,他的女主人公就是他艺术方面的战友,带着她的一切胜利和失败。 勃洛克兴奋地呼吸着这艺术的崇高气息,就像这部歌剧的蓝本、梅里美小说中的何 塞听到卡门讲他家乡的巴斯克方言而激动不已一样。“我们的语言……是那么美”, 诗人完全可以重复何塞的话,“以致于我们在异乡听到它时,浑身都要战栗”。 但这只不过是组诗的动作发生的“场景”之一。“被遗忘的暴风雨的轰鸣”, “被遗忘的赞歌的回声”,栅栏后面忧郁的狮子,这一切都是对“激情的遥远的国 度”的迷人而惶恐的回忆。 你像被遗忘的赞歌的回声 萦绕在阴暗而倔强的命运里。 啊卡门,我既忧伤又欣喜, 我在梦中见到了你。 ……你在沉思和梦想中走过我身旁, 犹如无限幸福的四季皇后, 头戴玫瑰编成的花冠, 在神话般的梦境里漫游。 卡门在梦中见到的一切,是诗人无法领悟的幻想。 你看见阳光永照的燃烧的白昼 和你热爱的生身的故土, 还有歌声缭绕、凝然不动 如极乐的天堂的蓝色国度。 那天堂里死一般地寂静, 只有你惊喜、低微、奇异的声音 在浓密繁茂的枝叶间 赞美吉普赛人风暴般的激情。 (《你像被遗忘的赞歌的回声……》) 这个就连树梢都像握紧的手一样连在一起的天堂,预示着《夜莺园》的“迷人 的梦境”。 在爱着的人的两个梦中——男主人公关于卡门的梦和卡门关于故土的梦——已 经有了某种类似于莱蒙托夫译的海涅的那首名诗《在荒凉的北方……》的东西。这 种相似在《啊是的,爱是自由的,像鸟儿一样!……》中表现得更为强烈: 你的一排雪白的牙齿, 令我魂系梦牵的姿容, 像火光一样一闪即逝,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时辰。 是的,一个甜蜜的希望苦恼着我, 在异国他乡,但愿你能 有朝一日悄悄地把我 带进你的思绪和梦境…… 经过生活的风暴和惶恐, 经过一次次背叛的剧痛, 让这思念变得像道路一样、 像远方的道路一样严肃、 朴实和明朗吧,卡门! 命中注定的分离和恋人在回忆男主人公时将看到的那条呼唤诗人的遥远的道路 的主题具有一种悲壮的音调……这又一次证明,组诗与描述主人公为了“石子路”、 生活的大路而告别幸福的《夜莺园》有着密切的联系。 但勃洛克的卡门和夜莺园的女主人却完全不是对等关系。组诗的女主人公还有 一个“场景”。她的形象流溢着生活的全部色彩——“仿佛大海变换着颜色”。透 过“既朦胧又明亮”的脸庞,呈现出另一个、普希金含义上的“阴森可怖”的面孔 : ……他的面孔阴森可怖。 他相貌英俊,动作敏捷。 他整个就是天国的大雷雨…… (《波尔塔瓦》) “金黄的卷发”映着“金红的火光”。在《柳树——这是春天的信使……》中, 温柔妩媚的柳树最后被“可怕的”玫瑰所取代。 我们又进入了那个神秘的世界:我们试图分辨出何为“个人的歌儿”,何为 “客观的歌儿”,可是,“就连魔鬼也束手无策”,正如诗人在1908年指出的那样。 格罗莫夫特别指出,勃洛克早些时候的《你的大雷雨掠走了我……》从某种特殊意 义来说,应归于《卡门》组诗:“大雷雨的比喻形象不应该也不可能被看成仅仅是 崇高的、无所不包的个人情感的表现;它的悲剧力量在于,个人的忘我之情应该被 理解为吹向生活的旋风的一种反映。”这位专家说的那首诗作于1907 年,也就是 在诗人不但体验了激情的风暴,而且听到了刚刚过去的1905 年的大雷雨的“遥远 的隆隆声”的时候。“被遗忘的暴风雨的轰鸣”,“被遗忘的赞歌的回声”,栅栏 后面忧郁的狮子,这一切无形中闪烁着对革命的“呼啸的大雷雨”、对“百姓的多 弦的声音”、对变换着颜色的大海的回忆与思考。组诗最后一首里,有一段非同寻 常的——对爱情诗而言——表白: 不,你永远不会是我的,也同样不会属于别人。 经过无数忧伤和空虚的光阴 我的重负你已无法释去,正是这一点令我倾心。 正因如此我才是你的崇拜者和诗人。 这是对自由的精神本身,对谁也驾驭不了的自然现象,用阿·格利戈里耶夫的 话来说,是对“狂放不羁的自然现象的激烈争吵”发出的铮铮誓言。 格利戈里耶夫笔下的彗星形象重新出现在勃洛克组诗的尾声中绝非偶然: 你自身就是自己的法典——你飞呀,飞, 飞向另外的星座,尽管看不见轨道…… 广义上的“卡门出场”包含了现实生活的一切重要方面,并将之统一在一个生 动的、矛盾的、活跃的整体中: 在这个世界的折光中有你疯狂的青春…… 既无幸福,也无背叛,一切是音乐和光明…… 于是又一次,诗人的灵魂激动而和谐地回答“呼啸的大雷雨”,“野性合成的 世界”的声音,就像从前回答那位艺术方面的战友的声音一样: 可我爱你啊:我就是这样的,卡门。 诗人的思想迸发到了如此的高度,以致他完全可以借用“魔鬼”的话来谈《卡 门》组诗: 你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看见崭新的世界—— 不可思议的幻景, 我的表演的创造…… 要精确地寻找勃洛克真实的恋爱故事与《夜莺园》情节之间的相似之处,未免 牵强附会。不过,这次恋爱确有某种东西进入了这部长诗。 “她从不走出大门,不管我有多少次从门旁走过,”诗人的笔记中说,“夜里, 眼前闪现出她的音容笑貌。夜里,她在自己的屋里放声歌唱……她的花儿,她的信, 她的泪。我的生活又一次陷入迷乱……” 每逢夜晚,在夕阳的余辉中, 我从这扇大门旁边慢步走过, 而她,风姿绰约,妩媚动人, 用翩翩舞姿和婉转歌喉呼唤着我。 随即又是伤心的预感:“可一切是这么恼人,这么复杂……我担心我会像从前 一样,不善于保护这块瑰宝。”在“春天的翅膀”的拍打声中——这在勃洛克是始 终如一的——加入了生活的声音,战争的遥远的轰响,为祖国的命运而惶恐地跳动 的心律。 这声音经常出现在诗人的耳朵里。在不眠之夜。在倾听着工厂的早晨的汽笛时, 他努力回想维·伊万诺夫的诗句: 大海,一个黑色的大海展现在我的面前…… 听,可是汽笛在远方的石崖上呼喊……? “回忆一下,回忆一下吧,”嘶哑的 波涛后面传来,“遗忘的身影的哭泣,冲掉的岁月的海岸。”“我爱这早晨的晦暗, 工厂的汽笛,令人想起……”他在日记中写道。 “这些东西应该令人想起你的立身之地,”在一次谈话之后,他又回到同一个 思路上来,“而且,有时应该正视生活,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前面我们提到过 梅烈日科夫斯基曾嘲讽地称勃洛克为径直从哥特式窗户里跳出、飞向“伏尔加河丑 陋的面孔”的中世纪骑士。 梅烈日科夫斯基平庸的讽刺也许起到了落入珍珠贝里的沙粒有时起到的作用: 沙粒周围开始长出珍珠。 勃洛克“逃”向伏尔加河,“逃”向生活,是诗人对其文学圈的人很久以后才 清楚的现象做出的反应。谈起维·伊万诺夫“宝塔”上的“高雅”气氛,谈起所谓 的世纪初的俄罗斯“文化复兴”,一个参加者痛苦地承认:“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 个极其闭塞、游离于广泛的社会运动的圈子里……有时觉得,人们呼吸的是温室的 空气,缺乏新鲜空气的来源……那时的俄罗斯人生活在不同的层次甚至不同的时代 里。”勃洛克就是从这样的环境中逃了出来,《夜莺园》中对这一环境的反映,比 起镶嵌在形象结构中的诗人的私生活细节,更具历史意义。 对幸福和美的向往与对无法忘记“可怕的世界”的认识之间的悲剧性冲突—— 这就是勃洛克的“小叙事诗”的核心,事实上,它的份量“远远胜过洋洋几大卷”。 诗人以惊人的气魄和真诚对这一主题进行了处理和加工,情节中的神话色彩与 高度的真实和朴素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跟自己的毛驴一起从事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 的工人……夜莺啼啭,笑声阵阵的神秘而迷人的花园……男主人公对这个神奇的地 方的强烈向往: 一遍又一遍地把那陌生的 回旋在夜莺园中的音调咀嚼, 我这个可怜而又不幸的人 在这窄小的屋子里等待什么? 生活的诅咒穿不透 这围墙环绕的花园。 夜莺园没有让主人公失望,甚至超出了他对美的“贫乏的幻想”。他忘却了围 墙外面的世界。但只是一时的…… 尽管玫瑰掩映的围墙 遮盖了尘世的苦痛, 夜莺的歌声却无法 淹没大海的轰鸣。 现在,一种异样的、看似平淡的东西取代了令人想入非非的夜莺园女主人的形 象:“一条大路和毛驴疲倦的脚步。”主人公的内心在他周围的美和严峻的义务之 间发生了断裂。勃洛克大胆地将看似不可比的东西,亦即将诗歌和生活的散文加以 对比。 可怜的毛驴惊奇地问: “你莫非有什么心事,主人?”这里说的是主人公开始幻想夜莺园。现在,连 美人儿也迷惑不解了。 她满心不安地反复问: “你怎么啦,我的情人?”在有关勃洛克的论著中,有一种假说,认为夜莺园 是一种类似于魔鬼的诱惑的东西,专为人的毁灭而设置。然而,这有否可能是一个 幸福的形象,人们无法得到它,因此,即便对那些似乎可以平静地享受它的人在道 义上也是不可能的?即将回到平凡而冷酷的生活中的主人公怀着巨大的痛苦,凝视 着恋人的脸,这张脸始终是那么美丽: 她面带微笑睡着,有如孩子, 她在梦中见到了我。 …… 我悄悄把被子盖严, 好继续做这迷人的梦。 恋人在睡,她的美梦、她的陶醉没被打破。但离别的痛苦一幕还是出现在诗里 : 从石砌的围墙上爬下, 我碰落了被忘却的花朵, 它们的刺如花园中伸出的手 牢牢地把我的衣服拉扯。 而尾声的凄凉更令人伤心。主人公回来得太迟了——跟许多神话故事一样,在 那个神奇的地方度过的几日等于人间的几年。他已经脱离了时代,世上已没有他的 位置,迎接他的是自己的一块生了水锈的断石,像无情的责备,像一场败仗之后丢 在地上的剑。 吉尔波金推测,《夜莺园》在某种程度上是跟费特的几首诗进行的辩论。 比如,在《喷泉》一诗中,作者将诗人同在河边忙碌的人群加以对比: ……喧嚷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 会认真地看一眼树丛, 他们也听不到夜莺的呼唤, 在鸟群的哀鸣和棒槌的噼啪声中。 只有一个人,我,在期待已久的傍晚, 沿着林间看不见的小径, 映着朦胧的天光,将一条通向 甜美的喷泉的路找寻。 我守护着夜莺的安宁, 我不会把夜的歌手惊动, 我用沁人心脾的泉水 滋润我的干裂的嘴唇。 然而,说这首作于很久以前的诗会成为辩论的基本诱因,是很难让人信服的, 更何况吉尔波金的观点又是如此绝对:“……凡费特肯定的,就是勃洛克反对的。” 我们已经尽力证明,这样解释《夜莺园》的寓意未免过于机械。 1912 年,勃洛克为反驳费洛索弗夫把他的一篇文章看成对艺术的贵族性的肯 定而作的《是不懂还是不想懂?》便很能说明问题。 “可能会产生一种错觉,”勃洛克写道,“认为我谈论艺术与生活之间的不可 估量的鸿沟是为了艺术而贬低生活,把生活作为艺术的牺牲品。如果有人这么想, 那太遗憾了。我说的不是扬此抑彼,而是二者井重,不可偏废。 对艺术爱之愈深,它与生活就愈加难分伯仲;对生活爱之愈笃,生活与艺术之 间的鸿沟就愈加深不可测。当你对二者的爱同等强烈,那么,这是一种惨痛的爱。” 这里,有同捷列先科谈话的余波,也有饱含着他对生活、对艺术和美的惨痛的爱的 《夜莺园》的先声。 在勃洛克时代的文学中,有比费特的《喷泉》更引人注目、更能引发“辩论” 的东西。 1906 年,杂志上相继刊出了巴尔蒙特的《未归者》(《天平》第1 期) 和蒲宁的《囚徒》(《金羊毛》第5 期)两首诗。 在《未归中》,巴尔蒙特的主人公宁可同大海公主一起留在温迪娜们的环舞中, 也不愿意回到自己的同伴中间,那“拥挤的船上”: …… 我对你们撒了个诚实的谎,别叫我叛徒, 可大海深处的一切是如此奇妙, 这没有浪花的世界里的一切如此令人神往, 以致我不再需要兄弟的拥抱。 你们,眼光高傲的人,在那边不会明白 这里的色彩、梦幻和鲜花有多么绚丽。 啊,大海公主,你是他们陌生的奇迹, 而我,哪里有你,有大海深处,哪里就是我的世界。 至于蒲宁的“囚徒”,他的劳动酷似《夜莺园》主人公的平凡生活: 我赶着牤牛运送 银光闪闪的滚烫的沙土, 为了铺垫通向海边岩石间 雪白的别墅的小路。 我很寂寞。千篇一律,周而复始: 牤牛,吱吱哑哑的坎坷小路, 早已干涸的河床, 银光闪闪的沙土。 …… 我屈服了。我,一个囚徒, 只是生活在梦想的毒鸩中。 可还有更有意思的东西:在勃留索夫1903 年出版的那本比勃洛克及其朋友们 折服的诗集《Urbietorbi》中,有一首标题为《逃亡》的诗,上面还有一段取自作 者早期诗作中的题词:“一旦满腔热情的我,在梦寐以求的时刻,听到我的号角之 声……” 我的号角声啊,我听到了你, 透过疲惫而甜美的梦乡! 神秘而华丽的壁龛 把我们围住,从四面八方。 也许是绵绵的岁月和世纪, 我不知道,在这雾霭中消亡。 我是那么奇怪地接近了天堂, 远远地避开生活的喧嚷。 可我浑身一抖,突然醒来, 挣脱了手上的桎梏。 仿佛闪电,我的心中 掠过一声胜利的欢呼。 于是非常漫长的梦, 忽然变短了,好像还在梦里。 我掀开沉重的被子, 淹没在滚烫的渊底。 我从高处最后瞥了一眼 我的高高的窗户; 我看见太阳、天空、房顶 和城市的底部。 在那充实而短暂的瞬间, 芸芸众生的整个生活画面, 泡沫飞溅的关心之泉 以新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 我泪流满面,我的灵魂 又看到,又看到另一个世界, 疯狂,自由,赤身裸体的我 要逃离那华丽的壁龛! 我们面前几乎是一幅现成的逃离“夜莺园”的情节示意图。就连细节也不谋而 合:“也许是绵绵的岁月和世纪,我不知道,在这雾霭中消亡……”,“我在暗淡 的黎明醒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天”。 但在这里,在巴尔蒙特和蒲宁那儿也一样,有的只不过是勃洛克长诗包含的庞 大生活内容的若干片断而已。勃留索夫诗的主人公逃离的是肉欲的沉闷世界,是 “华丽的壁龛”。“窗户”一词的修饰语“高高的”是纯粹描写性的偶然之笔。 这逃亡中没有一点悲剧成分。这不过是一个码头,根据诗人的愿望“到处航行” 的“自由的船”在那里离开陆地。诗人自由,赤身裸体,他像蛇一样,蜕掉了自己 从前的皮。 值得注意的是,诗人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也有其“华丽”之处。这是“号角的声 音”、闪电般的“胜利的欢呼”,“芸芸众生”和非常模糊、抽象的“泡沫飞溅的 关心之泉”。 追求如此一帆风顺的生活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这就像士兵没有出生入 死便不配做得胜之师中的一员一样。通过与这种“逃亡”的对比,我们不难看出, 勃洛克的主人公离开“夜莺园”具有撼人心魄的巨大的戏剧性。 犹如良知的声音,“一条大路和毛驴疲惫的脚步”追逐着他,“暗淡的黎明” 和毛驴“抱怨的呼喊”召唤着他……(我们不由得又想起诗人日记中的话,“我爱 这早晨的晦暗,工厂的汽笛,令人想起……”)“我敞开湛蓝的窗户”,长诗的主 人公说。这里的修饰语不是信手拈来的。其中有久远的少年时代对幸福的幻想: “……科伦比娜的湛蓝的窗户,粉红色的夜晚,入睡的墙冠……”应该告别这一切, 而告别这一切又是痛苦的。 必须告别“夜莺园”的幸福,这种意识也表现在勃洛克这几年的其他诗作里: 你美丽,忠诚,无与伦比, 不要责骂我啊,不要责骂! 我的列车飞奔,如吉普赛歌曲, 如一去不回的宝贵年华…… 爱过的一切——烟消云散了, 而前方的路不知通向何处…… 这一切如此美好,如此难忘, 可毕竟已成过去……别了! 前途渺茫……但《夜莺园》的主人公义无反顾,毅然离开“湛蓝的窗户”,勇 敢地朝前走去,就像给勃洛克触动颇深的列夫·托尔斯泰,他告别亚斯纳雅波良纳, 秘密离家出走,不惜死在一个毫无舒适可言的车站上。 好像托尔斯泰的声音在勃洛克后来的日记中复活了:“……良知促使人去寻找 美好的事物,有时还帮助他放弃陈旧、舒适、迷人、但却是垂死和腐朽的东西—— 为了新的、起初不舒适不迷人、但却昭示着崭新的生活的一切。”贝凯托夫家的《 卡西安》的最后一次记录是在1912 年2 月29 日: “沙赫马托沃已失去任何意义,因为萨沙和柳芭不愿住在那里……水井清洗过 了。房子改造好了。变得文明和干净了。也更令人伤感了。”而当别人问起勃洛克 愿意住在什么地方时,他回答说:“沙赫马托沃”。 揣测着未来,贝凯托夫家的姐妹们在1912 年2 月29 日记下了这样的话: 将爆发战争? 革命? 《夜莺园》完稿时,战争早已开始了。而且,“前途渺茫”。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