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结婚与父丧 十九岁那年,我回到老家投奔五叔郭学慈,我的突然归来,使五叔和两位堂兄 堂嫂大为欢喜和惊奇。他们告诉我,父亲曾经依据传统礼俗,在若干年前,为我定 下亲事。她是县城南关的女孩,名叫艾绍荷,比我大三岁。这件事从来没有一个人 ——包括父亲——跟我谈过。最初我有一种被侮辱的心情,提出反对,可是,整个 家族(从二叔到九叔)坚决支持父亲的立场。惟一的姐姐也从她寡居的婆家山屯村, 带着孤女赶到常村,哭哭啼啼地规劝,认为郭家是一个大家族,不能够做出这种丧 尽天良的退婚行为——因为被退婚的女人被人嘲笑,一辈子都嫁不出去。我要求先 到开封探望父亲,再到林县跟同学们会合,然后再回来结婚。大家仍然反对,姐姐 尤其坚决。 一般人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坚强、顽固、永不顺服的人,实际上,有时候,我却 不是这样的性格。我这一生有太多的时候,都是放弃坚持己见,接受别人的支配, 这一次的婚姻,就是一个例证。我一直惭愧这次对礼教的顺从,假设人生能够重来 一遍的话,我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有几回,我冲动得想趁半夜逃走,但因为抵不 住姐姐的眼泪,没有逃成。于是在十九岁那一年,我结婚了,这是我第一次的婚姻, 这次婚姻带给我终身歉疚,绍荷有旧式女子所有的美德,如果我能安于种田生活, 我们会白头偕老。 但是,父亲在开封病危,我仓促赶到开封,看到的却只是一具棺木。父亲,这 个乡下出生的知识分子,不能够抗拒当时官场文化的主流(鸦片和海洛因),终于 家破人亡。就在棺木旁边,继母用香烟盒里的锡箔纸吸食海洛因。日本人在占领区 内,执行毒化政策,所以中国人吸毒是公开而合法的。我暗中盘算,一块钱银元的 代价,不过只能化作一缕青烟,那个消耗量像恶魔的无底深洞,任何人都填不满。 在把父亲灵柩运回辉县祖坟安葬前,继母特别为父亲举行一项点主大典,这是 我又一次硬碰硬地向儒家的传统礼教屈服。 五十年后,我才发现:中国人并不信神,而只信鬼。这项发现就是在三十年代 这次点主大典上播下的种子。因为在中国社会,我从没有看到任何一项祭神大典这 样的隆重。 点主大典是儒家学派如山如海的丧礼中,一个小得微不足道的仪式,但已使我 兴起无法遏止的愤怒。“点主”是这样的,丧家用木板制成一个牌位,牌位上用毛 笔写一行字,大概是“郭学忠之灵位”之类的文字。在“郭”字上端用毛笔写一个 “王”字,而请一位地方上有名声、有势力的绅士当点主官。请点主官并不容易, 往往要送一笔可观的聘礼。于是我这个长子,就被搞得头昏脑胀。仅只跪的次数和 跪的诡异,就万思不得其解。大概是这样的: 司仪官喊:“跪!”我就跪下。司仪官喊:“起!”我就站起来。司仪官又喊 :“跪!”我再跪下。 司仪官再喊:“一叩首!”我就向灵柩叩一个头。 司仪官又叫:“起!”我又站起来。司仪官又叫:“跪!”我再跪下。司仪官 又叫:“起!”我又站起来。司仪官又喊:“跪!”我又跪下。司仪官叫“二叩首!” 我就叩头。司仪官叫:“三叩首!”我就再叩头。司仪官叫:“起!”我再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我再跪。司仪官又叫:“起!”我又起来。司仪官又叫: “跪!”我再跪下。司仪官再叫:“一叩首!”我就叩一个头。司仪官再叫:“二 叩首!”我再叩第二个头。司仪官再叫:“三叩首!”我再叩第三个头。 这时候,我已浑身是汗,简直站不稳了。三叩首之后,总应该结束了吧!哪知 道这才是第一拨跪起循环的开始。司仪官接着又喊:“起!”我站起来。 司仪官又叫:“跪!”我又跪下。 对父亲的哀痛和尊敬,使我对这项礼仪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只敢暗自在那里质 疑,而且这疑窦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 “跪”、“起”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终于进入点主的高潮,点主官穿着长 袍马褂,手拿一支新购买的毛笔,在盘子中沾满了猩红的朱砂,往牌位上“王”字 上面,点上一点,成为一个“主”字。乐声与鞭炮声同时大作,拥挤不堪的“吊者”, 也就跟着十分“大悦”。点主大典不过是一个烦恼的焦点,使我惊恐的还是继母。 她不会忘记我殴打她的羞辱。幸亏父亲的一位好友于香圃先生救了我。 点主大典后的第三天,我护送父亲的灵柩,匆匆上路,返回祖籍辉县。父亲的 灵柩放在两辆前后相连、人力挽动的架子车上,穿过干涸而满是细沙的黄河故道, 再穿过京广铁路,历时三天两夜,终于运到祖坟。继母则跟其他弟妹,另坐火车回 乡。就在父亲的棺柩冉冉垂下墓穴的时候,我才感到父亲真的是死了,永远不再回 来。而自己是那么样的孤单,于是跪下来,用头撞地,放声大哭,呼唤:“爸爸!” 这一声“爸爸”,突破了儒家礼教给我的另一种禁忌。原来家中长辈一直警告 我,当哭父的时候,不可以哭出声音,这是礼教上对一个君子人物最低的要求,只 能唤“爹”,不可以叫“爸爸”,因为“爸爸”是洋式称呼,违背传统,正在幽冥 路上前进的父亲幽魂,将听不到你的声音。我被吓坏了,不愿父亲一个人寂寞地走 向幽冥,于是乎我声声哭“爹”,问题是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爹”,“爹” 这个字引不起我一点父子亲情。 直到我忽然叫了一声“爸爸”,使我回复到真实的位置,于是,大雨倾盆般的 伤心泪水,使我匍匐在墓穴旁,拦住父亲的棺木,不准放下。全族人从没有见过一 个成年男子这么哭父母的,认为我显然违反了礼教。 安葬父亲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个东北口音的男子,进门拜访,把我拉到一旁, 低声说:“你快点逃走,于伯父挡不住,你妈不断在告,而且今天就走,一分钟也 不要停。” 那人留下一叠储备券,仓促告辞,连一杯茶也不肯喝,而且不肯讲他的姓名和 他的去处。我仓皇进屋和绍荷道别,她一面为我整理包袱,一面哭泣,我又一次尝 到生离死别,于是离开了辉县,一离开就是四十年。 四十年后,重返家园,绍荷早已再嫁,而且不久逝世。重拜父坟,往事历历。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