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学生活(一) 就在三台,我幸福而满足地过着大学生生活。天渐渐入冬,四川的冬天绝不是 没有棉衣就可以度过的,而流亡学生却没有棉衣。那时候,基督教会在三台设立一 个学生公社,准备了很多灰色粗布棉大衣,借给最贫苦的学生。我在贫穷的程度上 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我也借到了一件。但我却吸上了烟,吸烟成了我难以负荷的最 大开支。那时候买烟,不是一包一包地买,而是一支一支地买,有一个景象常在学 校对面小铺出现,我几乎每天都要去一趟,把一张揉着的钞票放在桌上,举起食指, 大言不惭地说:“司令牌,一支。”然后带着一支“司令牌”纸烟,回到学校,在 大庭广众下吸起来,十分得意。 入学不久之后,学校突然发生罢课。到底为什么罢课?真正的原因,当时并不 知道,现在也不知道,只记得其中有一条标语是:“力争粪费”。以我的性格,应 该非常赞成罢课才对,而且罢得越久越好,最好一罢两年,当罢课结束之日,也就 是毕业之时。不过,我是千辛万苦才进大学之门的,了解到读大学之不易和大学生 涯的可贵,认为能读大学是一种福分,不应糟蹋,而应珍惜,所以我并不支持罢课。 每天到大街上游荡,心中却在暗暗希望罢课早日结束。 罢课终于结束,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但我却从“力争粪费”这项活动,发现一 个战乱不断而又落后贫困的社会的深层现象。东北大学全校男学生只有一个厕所 (女生宿舍当然另有女生厕所),从男生宿舍走到男生厕所,最快要五分钟,这是 一个漫长的距离。白天还好,每一个人都有憋尿的能力,可是到了夜晚,寒风袭骨, 爬出了被窝,要走五分钟才能摸到厕所(那时候还没有电灯),简直是一种苦刑。 同学们于是索性来个不顾一切的大解放,出了寝室门就在院子里小便。冬天结冰时, 院子里冰块高高地堆起,全是尿液冻成的;到了夏天则是一片腥骚,简直不像是一 个大学,而像一个庞大的鸡窝。好在男厕所的粪便每隔几天就要被掏一空,卖给当 地农民作为堆肥。教育部每个月都发给学生贷金,注明是国家借给学生的学费,将 来毕业后要分期偿还。贷金数目已不记得了,每月都在增加,可是物价飞涨,贷金 不够伙食费。那时候就流行一种“见饭愁”症候,八人一桌,四菜一汤,汤只是一 碗咸水,四个菜没有一个可以下咽,偶尔有一盘花生米,立刻被抢吃一空,以至大 家不得不立出一个互相遵守的公约,就是:“只可骑马,不可坐轿”。“骑马”就 是用筷子夹一粒花生米,“坐轿”就是把筷子横下来,可以一次铲起两粒、三粒。 在这种情形下,同学们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出卖粪便的堆肥费上。所以,力争粪 费便成为罢课运动的动力。 那时改善伙食是半个月一次,每月的十五日和三十日,中午和晚上都可以吃到 一顿肉(最丰富的是晚饭,大概每人可以吃到一大块)。然而,沦陷区学生饥肠辘 辘,平常没有一点脂肪,突然一次吃下大量的肥肉和猪油,肠胃不能适应,往往泻 肚。我上铺就有一位同学(那时候十个人一个房间,五张床,都是上下铺),每一 次都逃不过此劫,而且一晚上拉两三次之多,我劝他以后加菜时少吃点吧!“不,” 他正色说,“拉死也得吃!” 东北大学学生分为两大族群:一是本省同学,来自四川全省;二是外省同学, 来自全国各省。外省同学差不多都是流亡学生;本省同学都是有家有室,生活富裕, 他们不会跟着外省同学吃相同的饭菜,于是另组伙食团,最大的不同有两点:一是 早上吃干饭(外省同学早上吃稀饭),二是每顿都有肉。这使我回到百泉初中时那 种白菜团和萝卜团的时代。不过我已没有初中时候那种哀怨,只有一种惊讶,就是 无论本省与外省同学,对于这种明显的贫富差别待遇,竟然都无动于衷,认为是天 经地义。 食色性也,男女同学间最容易恋爱。不过,那时候男同学有女同学的八倍之多 (其他各大学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一直使女同学的身价居高不下。外省同学因为 穷得出奇,也就先天地屈居下风。那时候,三台没有其他娱乐,东北大学学生惟一 可做的一件事,就是晚饭后到县城狭窄的街道上轧马路。偶尔有男同学邀得女同学 并肩而行,立刻成为天大的新闻。本省同学衣服穿着比较华丽,而且出手阔绰,和 女同学轧马路之余,还可以请她到小馆吃一碗猪肝面,而外省同学则攒钱攒上一个 月也不见得能请得起,所以,外省同学纷纷大败。不过也有一些东北籍的女生,宁 愿跟同族群的同乡男生搞在一起。 恋爱事件都很平常,没有造成特别风浪,只有一件事,发生在我入学的次年: 一对平常形影不离、几乎已被肯定成为夫妇的毕业班同学,那一年发生变化。因为 他们高一班,我入学的时间又太短,并不知道内情。直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被一 个同学叫住,用惊恐的声音吩咐说:“快去车站,找张素娥,告诉她韦真翰自杀了, 要她无论如何回来。” 我向南门外跑去,看到张素娥正提着行李在那里等车。我把话告诉她,认为她 一定会跟着我回校。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表现出一脸惊愕,只是不耐烦地说: “车子马上就到了,这班车不走,今天就再没有到成都的班车了。”这回答太出乎 我的意外,我有点冒火,几乎要把她拖回来,但仍勉强忍住,大声说:“你们是情 人啊!” 张素娥犹豫了一下,把行李交给我,随我走回学校,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 我把她送到韦真翰的寝室,里面挤满了人。有人开始欢呼,安慰韦真翰说:“你发 什么傻,张素娥不是回来了吗?你们自己面对面谈谈吧!”大家陆续散去,我看到 张素娥进入宿舍,用手把门关上。我也回到宿舍,觉得自己是个侠义之士,做对了 一件事。 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又听到消息,张素娥和韦真翰过了一个晚上之后, 第二天仍悄悄地走了。一些男生开始咒骂那个女生是贱货、不要脸。我最初也跟着 咒骂,可是我觉得很不对劲,忽然想起来,张素娥这样做定有她的原因:男女两人 发生肉体关系并不等于给对方写下了保证书,她为什么不能离开他?只要她想离开, 她就有权离开。女人和男人睡一觉,就等于是签下卖身契,万世不能翻身,这是古 老的男人压制女人的手段,在二十世纪大学生脑筋里居然存在,使我大为惊惶。可 是当有一天,我在饭桌上提出这个看法的时候,大家攻击我是个异端,伤风败俗。 但我发现我的思想,从文化到政治,在不断蜕变。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