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学生活(二) 被同学攻击为异端的情形,使我想起中央大学的买枢运。那年暑假,我和三四 个四川籍的应考生,挤在一个破教室里,买枢运告诉我,那三四个应考生是他的家 教学生,对他十分厚待,每天都给他买两瓶牛奶和两块面包,买枢运也用心地教。 三四位应考生十分感动,发誓说即使他们考不取,也要继续供应老师牛奶和面包, 直到老师毕业。我听了后,忍不住讥笑说:“做你的春梦!” “为什么?”买枢运问。 “这话连孩子都骗不了”,我说,“不过是目前有求于你,一时甜言蜜语。你 跟他们非亲非故,不要说他们考不取大学,即使考取大学,也不会再理你。”买枢 运脸色大变。 “你真笨!”我继续说,“竟看不出他们只是在利用你!” 买枢运的眼睛射出一种洞烛其奸的光芒,鄙夷地说:“郭定生,你到社会上做 了几年事,什么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老奸巨猾。你知道他们待人是多么的真诚, 你怎么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了买枢运认真的态度,我感觉惭愧,我只是就人之常情来判断,对那几个应 考生并没有特别的恶意。相形之下,买枢运像个天使(事实上,他真是一个善良、 正直的好友),而我却像一个瘪三。买枢运那种鄙夷的眼光,像火焰一样的烧得我 在教室里住不下去,只好搬到另外一个教室。不过,还没有等到发榜,那几个应考 生就不见了,牛奶、面包也不见了。买枢运找到我叹气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有那种感觉。” 多少年来,“感觉”常使我“洞烛机先”,但也常使我备受伤害。对我来说, 读政治系简直是易如反掌,什么国际公法、国际私法,以及那些当时已记不清楚的 功课,对我都不是问题,只需要考试前两天,买包四川特产的油米子花生(那是世 界上最好吃的花生),请一位书呆子同学,做一次重点复习,就完全解决了。其实 回想起来,当时的考试确是犹如儿戏。像三民主义这门功课,我从来没有上过,而 上过课的同学为数实在不多,老师也乐得你爱上不上,他说:“十个人上课,我给 十个人讲;五个人上课,我给五个人讲;一个人上课,我给一个人讲;没有人上课, 我就给钱讲。” 当时日本败相已逐渐显露,同学们看报的风气十分浓厚(虽然常是昨天的报), 阅报室常挤得水泄不通。太平洋战争打得天翻地覆,但我记忆最深的一场战役,是 由于一则有趣的报道。当日本大本营宣布美国第七舰队已被摧毁,全部沉入海底时, 美国太平洋海军司令部发表一份公报,证实日本大本营公报的真实性,但却加一句 说:“美国已将第七舰队捞起,以每小时四十海里的速度,向日本海岸败退。” 意大利和德国的无条件投降,是天大震荡。希特勒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向德国 人保证说,一九一八年永不会再现(这一年德国向英、美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战结 束)。而现在,希特勒和他的情妇躲在防空洞里,一方面自己结婚上床,一方面声 嘶力竭地呼吁德国人民为他战死。喧腾国际十二年之久的希特勒曾誓言他一辈子都 不结婚,因为他爱德国,已和德国结婚,现在却硬生生地跟一个活女人海誓山盟。 这些对我而言,都是严肃的教育———相信政治人物的承诺和誓言的人,不是转用 它欺骗别人,就是已成为无可救药的白痴。 德国和意大利投降,轴心国只剩下日本,任何一个人,包括东北大学门口卖纸 烟的那位不友善的伙计(他从不肯赊烟给我),都知道日本已穷途末路。问题是能 不能再战,而日本大本营竟宣布说:“日本还要再战,直到帝国人民全部战死,三 岛化为一片焦土。”耍狠的话是吓不住人的,大家有一种怀疑,不知道日本人怎么 收拾摊子。国防部曾在各大专院校招募远征军。盟国有个计划,要从印度出发,向 东方反攻,穿过缅甸、泰国,直到越南,中国远征军就负担这个任务。种种优待的 条件,使正在学校读书的学生非常动心,主要的是可以到印度去玩一下,这一点已 经够了。当时报上就曾经嘲笑说,如果远征军从埃及出发,报名的会更多。 很多人劝我从军,很明显地,从军就等于毕业。可是我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的 意志更为坚定,打死我,我也不会离开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的大学,我一定要货真价 实地读到毕业,而大学毕业是我一生奋斗的惟一目标。可是,当我刚升上四年级的 那个暑假,时局发生巨变。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天气晴朗,学校正放暑假,校园显得清静寂寞。刺耳的 蝉声把人聒噪得发呆,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同学们除了睡觉,还是睡觉。睡觉 后鬼混一阵(青年时代好像有用不完的光阴),晚饭时候,懒洋洋去餐厅,重复一 次“见饭愁”,接着就半饥半饱到街上轧马路,有几个零钱的同学,甚至还到茶馆 泡茶,或者到茶馆后院打麻将。可是,那天傍晚时分,气氛有点异样。大概六七点 钟,东北大学走廊的布告栏上出现一条消息:“美国投下原子弹,日本宣布投降。” 先看到的同学,像疯子一样,跑到街上,招呼大家快回去庆祝,全校一片欢腾。日 本投降,简直不可思议,比今天(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忽然听到美国向古巴投降, 还不可思议。理由很简单,日本的崛起和傲慢、武力的显赫,加上他们一再宣称全 国战死,竟然也会屈服,尤其向包括中国在内的同盟国屈服,这真是历史上最震撼 的一页。同学纷纷议论如何迁校和如何返乡。东北大学原址在沈阳,当然是迁回沈 阳,同学不管是哪一省人,当然全随学校迁往沈阳上课。 天已入夜,大喜若狂的同学们,在东大惟一的广场,燃起营火,甚至把学校的 破板凳、破桌子都投掷进去。熊熊火舌舐向天际,舌影忽亮忽暗地掠过每位同学的 面颊,看得出内心的喜悦,那是多年所盼望的喜悦。可是,大家却像修筑埃及金字 塔法老王坟墓的一群被割掉了舌头的奴隶,只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语言,没有声 音,围着营火,像一大堆参差不齐、刚出土的兵马俑和木乃伊。这景象敲打我的大 脑,想到德国投降时,美国人和英国人的高歌狂舞,我心里怀疑起来:这些大学生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高歌?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跳舞?传统文化真是一个大酱缸,不要 说不识字的小民,即使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大学生,一个个也都被酱成干屎橛、酱萝 卜。反传统文化的思想,被这次营火启蒙。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