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父女情深 婚后第二年,明华生了一个女孩,命名佳佳。在这之前,所有的孩子早和我疏 远,现在的女儿成了我惟一的亲情慰藉,从她呱呱坠地那一天起,每一声哭啼,都 牵动我的心肝。从她身上,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女孩,还看到另外两个女儿和 两个儿子。这些是终生无法挽回的锥心之痛,也是任何一个婚变后,不能抚养子女 的父母的哀情。做父母的可以暂时忘记儿女,但不能永远忘记;不能无时无刻地思 念儿女,但会终生不断思念。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使自己获得小小的平安,那就是把 对所有孩子的爱,全部倾泻到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现有孩子身上。八岁前的佳佳, 眼中也只有爸爸,平日爸爸陪她玩,陪她闹,被她当马骑。终于,等到佳佳要上幼 稚园的前一天,她背上给她新买来的小书包,兴奋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可是,当 幼稚园报名的时候,却因为出生日只差几天,而被拒收。 我跑去找那位女老师理论—————所谓理论,是我事后叙述时的文明语言, 实际上是去吵架。吵架当然没有效果,差几天就是差几天,所以只好拜托担任家长 会会长的任显群先生从中游说,才报得上名。报名那一天,正好遇到那位吵架的老 师,她冷笑说: “这么美丽的小姑娘,怎么有这种凶恶的老爸,真是奇怪!”既然夸我女儿漂 亮,所以虽然咬定我凶恶,我也乐于接受。考试那一天,我比当初考大学时还要紧 张,坐立不安,像只猴子般走来走去。一直等到佳佳大大方方走出来,表情上一点 都不畏缩,我迎上去,抱起她问:“考得怎么样?” 五岁的女儿回答说:“一百分!” 第二天,我送佳佳上学,看她进到小小教室,临窗坐下。刹那间,坐在那里的, 似乎就是城城。当年,我送他上国语实验小学,城城比较胆小,他的眼睛一直望着 守在窗外的爸爸,等我一转身离开时,他就在教室里大哭,我只好折回来陪他,这 样多少天之后,城城才能够适应。而垣垣上幼稚园时,我却不在一旁。现在,从佳 佳小脸蛋上,看到她两位哥哥的笑容,感觉到这世界是那么样的难以两全。 佳佳不仅仅喜欢听我为她说故事,还喜欢我身上的烟味。每天下班回来,她总 要攀着膝盖爬到身上,从前胸嗅到后背,从后背嗅到头顶,说:“爸爸身上的烟味 真好闻!” 这也成了我拒绝戒烟的最大理由。 明华就读中国文化大学夜间部时,因住家离学校有相当距离,特为她买了一辆 汽车,这使她成为台湾女作家拥有汽车的第一人,却不知道,也因此招来大忌。有 一天,小说家林适存到我家做客,临走的时候,在楼梯上忽然转身对我说:“你整 天骂政府,反政府,日子过得这么好,而我们这些拥护政府的作家,生活却过得这 么困难。” 我再也料不到,最要好的朋友竟会讲出这种杀伤力极大的话,我以为人们应该 为朋友们的好运感到喜悦!嫉妒,也就是“红眼病”,是酱缸文化中最可怕的病毒。 明华是我婚姻生活中惟一向我说过“我爱你”的妻子。这句话虽然常在小说里 出现,可在五十年代以前的现实生活中,却很少人能够听到。在日月潭第一次听到 她对我说出这三个字,心中起了很大的冲击。一生没有听过别的女性向我这样倾诉, 我最大的变化从这三个字开始,温柔的力量使我逐渐跃出野生的莽原。 明华白天在中国广播公司上班,晚上到中国文化大学上课,剩下的时间则编《 中华日报》妇女版,成了一个非常忙碌的少妇。我暗中庆幸生活日趋改善。我在《 自立晚报》上的班,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其他时间全用来读书和撰写杂文,我 们成了一个女主外男主内的家庭。因为这个缘故,我和佳佳有一种相依为命的特别 感情。佳佳读复兴小学,放学时我总去接她。她晚上参加一个舞蹈训练班,放学时 已经深夜,舞蹈班派车子送每位小朋友回家,当车子的喇叭声响时,我就从三楼飞 奔下来。佳佳在学校或在舞蹈班所见所闻,总要一桩桩、一件件向做父亲的我报告。 有一次,幼稚园园长作家庭访问,夸奖佳佳美丽,成绩又很好,问有没有什么 事情需要老师帮助的,我脱口而出说:“她不肯吃饭!” 结果,等园长告辞,佳佳小小身躯冲到客厅,一面跳,一面气得声音颤抖,她 喊叫说:“我这一辈子都是你害的!” 佳佳不肯吃饭,真是一大头痛,每天晚饭,明华都要端一个碗,跟在她背后追 来追去喂她。而每次佳佳都要爬到巷口一辆三轮车上坐着才肯下咽。那时,我们养 了一条小狗,佳佳却悄悄地去吃狗食,不一会儿功夫就大泻肚子,而且发高烧,于 是把她送到新生南路儿童医院。医师认为事态严重,立刻给张病床,吊起点滴。入 夜后,我睡在床前地下,只铺了一个军毯。佳佳从昏睡中醒来,拉着不能入睡的我 的右手,亲着说: “爸爸,你将来害病,佳佳也守着你!”一句话已经够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 一次听到最贴心的一句话。我噙着要流下的眼泪安慰她,把手轻抚着她的眼皮,使 她入睡。这些遥远而模糊的父女亲情,如今只剩下做父亲的一人记得而已。 不肯吃饭的风波,我们从建国南路搬到敦化南路后,又发生了一次。佳佳躲在 房里玩玩具,菜饭摆到饭桌上半小时,怎么叫都不肯出来。我十分生气,就用一种 使她可以听到的声音对明华说:“佳佳不吃饭,已经不是我们的女儿,巷口有个张 伯伯和我讲好价钱,一百块把她卖掉。一会儿人家就来领,快把她的衣服收拾好。” 话刚刚说完,佳佳从房间冲出来,泪流满面,嘶喊说: “你这个臭爸爸、坏爸爸、死爸爸,你把我卖掉,你凭什么卖我?……” 我这一次真正地吓住了,看佳佳眼中流下来的滴滴泪水,知道已深刻地伤害了 她稚嫩的心。我急忙把她抱起,承认爸爸犯了错,说:“儿啊!爸爸宁愿死也不会 卖你!” 我用舌头舐她的眼泪,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对孩子说出她不能承受的话。 我的个性是一个典型的粗线条,只有在对女儿时,才变得纤细。佳佳还穿尿布 的时候,有时坐在我怀里忽然撒尿,我从不敢出声,要一直等她撒完,才抱起来为 她换洗,深怕一慌张会惊吓孩子把尿憋住,可能产生后遗症。 十年之中,佳佳给了我八年之久的温馨父女之情。噩运的魔爪在我认为它已经 远离而去时,却悄悄逼近,突然间从天而降,使我承受更凄惨的打击,接着是十年 牢狱,家破人亡,我再次被撕成碎片。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