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严刑拷打 我的口供无法使特务们满意,也就是报上常看到的字汇:“坚不吐实”。就这 样,我在审讯室里住了一个多月,刘昭祥和刘展华逐渐撕下文明面具,朝阳大学法 律系毕业的调查员高义儒也参加审讯。他把我带到另外一间审讯室,诚恳地说: “柏杨先生,你知道你是什么人?”“一个作家。” “不,你是一个名人。既然扣押了你这么久,如果不查出一点毛病,社会一定 哗然。我们也知道你没有被俘过,你以为我们调查局都是酒囊饭袋!可是我们如果 不咬定你被俘过,这件案子怎么交代?你一定要给我们台阶下。如果你非坚持不可, 我们下不了台,怎么能够结案?”我说:“被俘会不会判刑?” 高义儒哑然失笑,说:“被俘三天,竟然要判刑,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把 国民党看成一个没有理性的疯狗党了。我保证,你上午承认,下午就可以出去。我 这一生从没有骗过朋友,也绝不骗你。” 我沉吟了很久,望着那设备简单的审讯室,终于屈服。长叹了一口气说:“好 吧!就这样吧!” 过了几天,刘展华把我提到第一次的问话室:“好吧,说说你被俘的经过。” “我从没有被俘过。” 这时候轮到刘展华吃惊了。“你没有被俘过?”“是的。” “你不是告诉高义儒,你被俘过吗?今天怎么翻供了?你是想把调查局像孩子 一样的玩弄在股掌之上?你太自命不凡!”我毫无意识地回答说:“是的,我被俘 过。” “被俘后关在什么地方?”“在沈阳北大营。”“关了多久?”“三天。” “三天之内你做些什么?”“都是共产党军官向我们解释八大政策,要我们回 乡生产。”“有没有吸收你加入组织?”“没有。” 刘展华的脸像帘子一样,“刷”的一声拉下来。“你没有被吸收加入组织?这 是天大的笑话,凡是被俘的官兵,都会参加组织的,你一个人不会例外。”我哑口 无言,才发现承认被俘不是灾难的结束,而是灾难的开始。我承认自己被俘过,本 来希望逃出虎口,想不到却是自己把脖子伸到断头台下,真正是聪明一时,糊涂一 世。两个多月的折磨,我已十分沮丧,现在又从沮丧转成绝望,放弃了挣扎,叹口 气说:他们吸收我加入共产党。“ 刘展华惊喜地抬起头,拿着我的口供,飞奔到隔壁向刘昭祥及调查小组报告。 大约二十分钟,他转回来,一脸怒容。“你确实加入了共产党吗?”“是。”我细 声地说。刘展华大声叫起来:“你也配?你顶多是一个外围的混混,无行的文人。 我们从不冤枉人,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被俘后,到底参加什么组织?”我悲哀地 说:“其实我什么组织都没有参加。” 调查局不能再继续拖延,刘展华急于交差,所以决定用刑。 在那约有六个榻榻米的审讯室里,靠墙是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刘展华坐在桌子 一边,我坐在他对面。他吩咐我说:“把手压起来!” 他示意我把手压在屁股底下。我把双手压在大腿下面,他眼睛射出凶光,我急 忙把手移到臀部下面。他凝视着我,问我到底参加过什么叛乱组织。这是昨天审问 的继续。我的双手开始发麻。 “柏老,”他说,“逮捕你不逮捕你,权在我们。能不能打开大门走出去,权 在你手。你只要坦白,就立刻可走。像你这样的,永不会了解我们三民主义信徒的 高贵情操,我们以诚待人,只要你肯合作,我以人格保证,像刘科长说的那样,你 就跟洗个澡一样,从今以后,永没有人敢碰你!” 刘展华放下圆珠笔,拿起米达尺,上下摇动,好几次,几乎戳到我的眼珠。我 双手发烫,突然间,纵是闪电都没有那么快,米达尺“嗖”地一声抽打到我右脸颊 上,一道火辣的灼痛使我觉得他用的是烧红的铁条。我叫了一声,左颊上又被反抽 一下,我大叫:“你打人……”于是右颊又受更重的一击,那是他的拳头。我的眼 镜像投掷出去的飞镖一样,跌到行军床上,我失去重心,连同椅子跌倒在地。他突 然一脚踢出,那皮鞋尖端正踢中我的左膝。我正要爬起来,更猛烈的一脚又踢中我 的右膝,我似乎听到骨折的声音,两膝剧烈的痛使我哀号。我在地上滚动,又是凶 猛的一脚,踢中我的心口。我号叫着爬到墙角,像一条就要死在乱棒之下的丧家之 狗。我尽量弯曲膝盖,抱到胸前,但又一脚正踢中我的右耳,我急抱住头,忍不住 大声哀号。 “听清楚,”刘展华说,“你被拷打死,我们只要说你畏罪自杀,就一了百了, 你高估了自己!” 突然,他抓住我的头发,拳头像暴雨一样的猛击我的脸部和前胸。我挣扎着, 用双手回挡,但他的皮鞋接连踢中我暴露出来的小腹。我把前额撞到地上,我还不 愿死,死也阻止不了他,特务如果在乎犯人死活,他就不是特务了,而我怕他把我 踢成脑震荡,踢成残废,我哭号说:“我招供,我招供,不要打了。”“好吧,坐 回你的位置。” 我用了足足三四分钟,才从墙角爬到桌边,浑身湿透,怎么也站不起来,抖得 像大风里贴到墙上已快坠落的一片枯叶,汗珠、鲜血和眼泪流满一脸。我拼命喘气, 用手去抹,才知道脸上满是泥土。这时刘展华“好心”地扶住我,把我扶到椅子上 落座。“说吧!”他再拿起笔录和圆珠笔,那米达尺已不知扔到哪里。“我……我 ……”我思索着,真渴望知道:我承认参加哪个组织,才能使他满意。于是,我呜 咽地说:“我参加了一个组织。” “你看,”刘展华向我友善地笑着,“柏老,你要是早说,怎么会有刚才那种 误会?其实你的资料我们全都掌握在手,但我们要你自己承认。” 我认为既承认被俘过,又承认加入组织,事情就可结束,料不到这仍是一个开 始。特务是嗜血的,一旦动手,不会停止。 当我的全部供词写毕,已是我被捕的四个月之后。依照规定,羁押不可以超过 四个月,于是就在七月六日的夜晚,刘展华把我提到审讯室,满面和蔼的笑容,安 慰我,认为凡事都应该往好处想。我忽然兴起悲情,流下眼泪,他说:“古人有言, 宁愿一家哭,不愿一路哭!”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