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转监火烧岛 终于,我被带到法庭,审判长起立宣布:“郭衣洞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剥夺 公权八年。孙建章被判感化三年。”宣判完结,我被押回囚室,当难友知道只判十 二年时,都为我死里逃生向我道贺。 孙建章由我的证人变成我的共同被告,在审讯途中,刘展华一再向他警告说: “我们的对象是柏杨,不是你孙建章。你不过是陪绑罢了,死不承认,将来会把你 一起卷进去。” 事实上,他们对孙建章也确实特别优待,只判感化三年。所谓感化,就是不送 入军人监狱,而送入台北县土城乡一个名叫“生产教育所”的集中营式监狱,实施 思想教育。名义上感化若干年,实际上是看特务的高兴或不高兴,可以无限期延长。 孙建章三年期满出狱,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家破,幸好没有人亡。我出狱之 后,跟张香华———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在台北衡阳街和他蓦然相遇,我 拉住他,向他致歉说:“建章,对不起你!” “谁又对得起你?”他说。 这句话简单朴实,使我无限内疚,终生铭记。 自我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就从一个“被告”身份,变成正式“人犯”,不过 仍暂时羁押军法处看守所,并没有解送到监狱服刑。忽然有一天,我被调出押房, 充当“外役”。“外役”的意义,就是可以在院子里自由走动,接受监狱官或班长 指定的工作,晚上则仍然关入押房。这是一般人犯所盼望的差事。现在,我被调到 看守所图书室工作,图书室更是外役们所期望的福地,所以心情很快就获得不少纾 解。我把行李搬到外役区押房,从此可以自由自在地从押房走到图书室,有一种前 所未有的轻松感觉。 我在图书室当外役,前后有一年多的时间,这是监狱生涯中最愉快的一段日子。 从被囚禁的人挤人的狭窄囚房,突然转移到可以兴之所至地在院子里走动的另一个 世界,那种情境简直像梦幻一样。外役人犯和押房人犯有天壤之别,外役区除图书 室之外,还有洗衣工厂和缝衣工厂。现在我坐拥一两千本图书,而其中有一套就是 《资治通鉴》,使我开始着手写狱中第一部著作———《中国历史年表》。 囚犯在牢房中的地位,决定于在有没有外来接济。我被收押初期,每星期同样 也都有特别烹制的饮食送来;办完离婚手续后,就再也没有了。这时,只剩下陈丽 真一个女孩子未把我遗忘,每星期都提着菜篮饭盒,从台北到景美军法处探监。 然而,有一次,当丽真接见过之后,转身要回家时,两个武装人员把她拦住, 押解到军法处。她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吓得路都走不稳。结果一位军官问她:“柏 杨是叛乱犯,你为什么给他送饭?” 丽真回答说:“他是我的老师,现在孤苦无依,只有我照顾!” “他跟你什么关系?你说他是你老师,你读什么学校时的老师?”丽真突然之 间怔住,军官用一种洞烛其奸的眼神盯着她:“说呀!” “其实,我是柏杨的读者!” “那么师生是做掩护的外衣了,柏杨吸收你加入什么组织?只要你从实招供, 我们可以免除你的罪刑。” 丽真这时候除了哭啼外,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军官说:“你们的关系不简单, 如果不是组织上的关系,他到这步田地,你不可能还借着送饭的名义和他取得联系!” 丽真回答不出一句话,军官忽然换了一种缓和的口气:“如果真的没有组织上 的关系,你最好以后少来!” 丽真带着汗淋淋的身子,快步离开军法处大门。回到家后,当天晚上,她的夫 婿陈体康先生从铁路局下班回来,带来消息说:管区警员特别去找他,警告他管管 老婆,不要再乱闯是非之地。从此,丽真很久不再来看我。我认为这原是人情冷暖, 对一个叛乱犯而言并不足惊奇,除了心里有一点点惆怅外,也就迅速地自行化解。 看守所图书室这段时日,是平生最宁静的日子之一,假设坐牢可以这样坐下去 的话,十二年也无所谓。可是,在我调到图书室后不久,难友中就流传说:政府在 火烧岛上正兴建一座新式的政治犯监狱,囚禁日渐增多的政治犯。 一九六八年,蒋家班发动了“文化消毒”运动,开始明目张胆地逮捕文化界的 “败类”,我恰恰首当其冲,成为被消毒的第一名。接着就是在火烧岛建造政治监 狱,使这项消毒行动得以毫无限制地扩大范围。 当这个耳语开始流传时,政治监狱才刚刚破土,而火烧岛既远在天边,落成也 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难友们认为对这种“外岛管训”的厄运,不必忧虑。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第二年,耳语传来,政治监狱已经盖好, 政治犯集中管理,势在必行,惟一的希望是,名单上最好没有自己。有一天,看守 所所长跟政战官突然来到大操场,集合全体外役政治犯,说是有要事宣布。当大家 集合后,所长说:“点到名字的,到前边集合。” 五分之四的人都被点到名字,我也在其中,留在台北继续当外役的美梦破灭了。 所长叫我们回去拿行李,然后被鱼贯地送回原来被告区的押房,而且立刻锁上房门。 一会功夫,宪兵队逐个房间点名,每人上了五花大绑,两个人绑在一起。这对享受 一年有余自由生活的外役来说,简直是当头一棒。就在当晚,几架探照灯的巨光投 射到院子,我们被带出押房,两人一双地走上警备司令部的镇暴车,车队浩浩荡荡 在黑暗中向北奔驰。天亮的时候,抵达基隆码头,被赶鸭子似的赶到登陆艇的甲板 上。登陆艇重新装备过,新的铁栏杆,新的链条。荷枪实弹的宪兵在四周戒备,我 们被重重包围,坐在甲板上,除了蓝天什么都看不见。虽然没有谁告诉我们驶往哪 里,但是,人人心里明白,目的地是火烧岛。 幸好这个航程时间不长,第二天下午,登陆艇驶进火烧岛港口。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