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的难友们 火烧岛,这个有着使人毛骨悚然的名字的岛屿,位于台湾东南海域。日本占领 台湾时,就把火烧岛当作囚禁反日分子的天然监狱,后来,国民政府把火烧岛改名 为绿岛,但它的任务并没有改。六十年代,岛上的政治犯有万名之多,那时候的火 烧岛,只有稀疏的不到十个村落。政治犯被送到岛上后,自己动手先筑起围墙,然 后,再在中间筑起铁丝网,挂起“新生训练总队”招牌,男政治犯和女政治犯被铁 丝网遥遥隔开,他们各自搭盖自己的草屋宿舍。就在那四周全是惊涛骇浪的孤岛上, 一到夏夜,鱼腥扑鼻,但每当有月光的夜晚,一抹朦胧,有浓厚凄怆的浪漫情调。 据说曾经有男女政治犯遥遥相望,不能对话。一位出身音乐教师的政治犯和一位音 乐系女学生的政治犯,隔着铁丝网,一有机会,就站在那里痴痴凝望,后来教师为 她写下曲谱,借着歌声,向她唱出凄怆的心情。这首歌曲曾经流行全岛,那就是有 名的《绿岛小夜曲》。 在那个白色恐怖的时代,作者是谁,赠与的对象又是谁,自不敢露面,也都无 法查考。不过每当这首歌唱起的时候,就使人想起那个不平凡的故事和台湾经历过 的悲情命运。 在火烧岛,我度过整整五年。 我们被带入押房时,监狱官下令政治犯交出身上所有的香烟。不准吸烟,对不 吸烟的人没有丝毫影响,但对有烟瘾的人来说,简直是一个严重打击。 第二天,押房门忽然打开,一个水电班长大踏步走进来,用他的手扳头敲了两 下厕所龙头。等开门的戒护班长离开后,他转头过来,低低问一声:“哪位是柏杨 先生?” 我应声答应,那班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我入狱前回给读者的贺年卡,他说: “我是你的读者,名叫郭英,我这里先给你一包烟,吸完以后,就报告看守说‘抽 水马桶坏了’,我就会带烟来。” 我入狱前一直保持每天四包烟的习惯,一下子竟然有香烟的来源,使我在监狱 里的地位大为提高。政治犯监狱,是出懦夫的地方,也是出勇士的地方;是出呆子 的地方,也是出智者的地方;是出疯人的地方,也是出英雄的地方;是出废铁的地 方,也是出金钢的地方。一个人的内在品质和基本教养,坐牢的时候,会毫无遮拦 地呈现出来。 在牢房里结识的朋友有几十个之多,最传奇的就是台北《大华晚报》董事长李 荆荪先生。当我锒铛入狱的时候,李荆荪主张立刻开除正在他旗下公司当职员的倪 明华;一年后,李荆荪也锒铛入狱。他的案子是件一手遮天、明目张胆的冤狱。李 荆荪是一位智慧型高级知识分子,在牢房中受所有政治犯的尊敬,我们不久就成为 最契合的伙伴。十年后开始减刑,李荆荪被减为十五年。蒋经国准备对他特赦,条 件是要他写一封悔过书,他微笑着拒绝。他说:“判十五年,就坐十五年!”李荆 荪果然整整坐满十五年,不差一天。 另一位政治犯徐瑛先生,他是毛里求斯共和国的公民。在他曾祖父那一代,移 民毛里求斯岛。当毛里求斯岛是英国属地的时候,徐瑛是英国公民;后来毛里求斯 独立,徐瑛是毛里求斯公民,出任毛里求斯华文《中央日报》总编辑。一九六七年, 他代表报社前往东京购买新型印刷机,竟然路过台湾。当时恰巧世界各国其他华文 报纸负责人正云集台湾,于是大家一齐受到蒋中正召见。就在第二天,当蒋中正握 手的余温仍在徐瑛掌中的时候,他的双手已被警备司令部的铁铐锁住,随后判处有 期徒刑十五年。徐瑛在十五年牢狱之中,没有一分钱接济,连买卫生纸的钱都没有, 更不要说牙膏、牙刷。徐瑛是我所看到的政治犯中最沉稳的一位,无论遇到多大的 困难,都面不改色,甚至连放风的时候,脚下一步都不错乱。蒋中正要求徐瑛放弃 英籍护照,徐瑛拒绝。坐牢期满后,面对十五年不准通信、远在万里之外的故乡, 他发现他早已家破人亡。妻子和孩子们对于失踪十五年之久的丈夫和父亲突然出现, 无法接受,以致徐瑛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就在这时候,他认识台湾女子陈玉咽, 结为夫妇,他终于主动地改换护照。一直到我写回忆录的时候,他们仍快快乐乐地 过着新生的日子。 施明德先生,最初被囚禁在重犯区的政治犯之一,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原配妻 子陈丽珠女士是一位传奇的女性,父亲经商。一天晚上,施明德腹痛如绞,大声号 叫,第二天一早,被送到医院,诊察出是急性胃出血,稍迟即行穿孔,于是立即开 刀。这次救施明德一命的,是当时的监狱长郑显亚。郑显亚派车把施明德送到飞机 场,强行拉下两位乘客,当时大家对军人还有点畏惧,没有人敢表示异议。施明德 开刀后,身负重伤,特务人员却把他一只手铐在病床上。陈丽珠去看他,发信到各 机关、各媒体请愿,声称她要自焚,以至医院的医师们都深深感动,对施明德说: “你的行为我们不能苟同,但你妻子对你这番十年如一日的营救,有情有义,世间 少有。” 然而,人生的变数太多,今天的盟誓,不能保证明天履行。一九七五年特赦囚 犯,施明德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庄宽裕,一同由无期徒刑减为十五年有期徒刑。因为 庄宽裕先施明德被捕,所以,庄宽裕也先施明德释放。生死不渝的情谊,使施明德 向他托妻付女,于是事情急转直下。即使想像力再丰富的小说家,也写不出稍后使 人不能想象的情节,施太太竟然抛弃了已经为他付出十四年的牺牲、再等半年就要 被她营救出来的丈夫,而爱上了丈夫最要好的朋友。等到施明德出狱,所预期的妻 子奔向丈夫相拥而泣,幼女抱着父母大腿痛哭失声的感人场面,没有发生,迎接施 明德的却是令人错愕的消息。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脆弱的人真可能刹那间神经错 乱。幸而,施明德十分坚强,他不久和美籍爱尔兰裔的爱玲达结婚。 陈映真先生,政治犯中少数的小说家之一,他以《将军族》一书闻名文坛,军 法处判他有期徒刑十年。这十年对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来说,不但不足以 使他气馁,反而促使他更为献身。陈映真是中国共产党最热烈的崇拜者,既激情而 又浪漫。1978年,台北《读书人》杂志社社长陈铭先生设宴招待陈映真夫妇和我, 想听一下政治犯监狱生活的情形。陈映真首先发言,他说:“我们坐牢的朋友,一 个个都有高水准政治素养,相亲相爱,互相扶持,沮丧时,大家唱歌鼓舞士气,都 是亲密的伙伴。”陈映真讲时,那样的诚恳温馨,仿佛一篇动人的革命小说。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