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隔壁手段” 天下没有不结束的暴政。一九七五年,蒋中正去世,当监狱官率领大家观看电 视、聆听这项宣布时,确实有一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之感。有些人自出生以来, “蒋中正”三个字就像紧箍咒一样,紧套在自己头上,拉也拉不掉,撕也撕不下。 第二天,监狱官分别到各区集合囚犯,宣布蒋中正死讯,下令大家一律静默三 分钟哀悼。有个难友,突然笑了一声,激起监狱官的大怒,诟骂笑的人丧尽天良, 这几乎为大家惹来大祸,事后虽然监狱官扬言要深入调查,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蒋中正之死是火烧岛腥云消散的前兆,十三年后,蒋经国去世,蒋家班瓦解, 火烧岛政治犯监狱终告撤销。 虽然减刑,但我的刑期仍要到次年(一九七六年)才满。倪明华依照离婚契约, 每月都寄给我五百元赡养费,虽然她没有片纸只字,佳佳倒是常有信来,可是我看 不到孩子对家庭生活的描绘,也看不到其他政治犯儿女们常写的一句话:“爸爸, 盼望你早日回家!”佳佳从小小的年纪,心灵就被安排得如此,父女之间只能谈些 官话,我已预感到我最恐惧的疏离气息,正笼罩我们头上。所幸的是,就在景美军 法处看守所,政治犯倾巢南下的前几天,陈丽真冒险又送来了一次日用的盥洗用具, 使举目无亲的我,被囚入火烧岛政治监狱的那天,在亲友调查表中,得以写下陈丽 真的名字,台湾两千万人中,她是我惟一的亲人。 一九七六年,我入狱已整整八年,从元旦那天开始,就在墙上划下日历,直到 三月七日。早上划去一格,还剩六十六天,第二天早上再划去一格,还剩六十五天。 原以为铁窗外的事绝不会去想,这些年来一直严守这项铁则,可是,现在变得万念 俱发。这不是急躁,而是动心。八年监牢,似乎最后这两个月最长,也最难度过, 我终于写下怀念佳佳一诗。 出狱前几天,我把所有的行李、衣服和图书,打包寄给陈丽真,她事先还为我 定下旅馆,约好当天她从台北赶到高雄,到长途巴士站接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只 等三月七日到来。 然而,就在屈指计算着见面日期的时候,一个可怕的阴谋,上至蒋经国,下到 台湾警备司令部,在秘密实施,他们决定“不释放柏杨,继续囚禁”,这就是蒋家 父子特创的一种使政治犯绝望生畏、不可思议的“隔壁手段”。 “隔壁手段”关键在于“隔壁”,火烧岛政治监狱的隔壁,是警备司令部所属 绿岛指挥部,指挥部有一个新生大队。所谓新生大队,就是黑社会重量级流氓集中 营,凡是其他流氓管理所(正式称“职业训练所”)管训的流氓,不服从管训,或 殴打长官,或屡次逃亡,被列为恶性重大的,都送到火烧岛新生大队,接受更严厉 的折磨。大队直辖四个队,其中三个队管训流氓,一个队(第六队)则是管训“隔 壁”(政治监狱)刑期虽然已经届满,但有关单位认为他的思想仍未改造,或者找 不到保人的政治犯———就在出狱当天走出大门时,重新逮捕,囚入第六队,管训 期限是三年,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延长。有人甚至在第六队囚禁二十余年,外面世界 没有一个人知道。所以,班长们经常警告囚犯:“我没有办法教你不出狱,但我有 办法教你坐牢坐到死!” 但我仍无法想象,“隔壁手段”会落到我身上! 当我把噩耗带回囚房,第四区难友霎时间噤若寒蝉。大家原以为这项隔壁手段, 已被特赦令取代,现在才发现,以特务为主干的政权,绝不会放弃每一个整人的机 会。第二天,我被提到大礼堂,面向蒋中正的遗像,宣誓永远信仰三民主义。然后, 被带出监狱大门,天正下着毛毛细雨。大门前马路的另一边,是一排嶙峋岩石,从 太平洋深处涌起的巨浪,发出空洞的响声,化作一片白色泡沫,像雪崩一样,粉碎 溃裂。我想停下来享受一分钟出狱的自由,然而,两个卫兵分立两旁,台阶下一辆 军用吉普车在那里等候。我黯然跨进车厢,五分钟后,就到了政治犯最恐惧的“隔 壁”———绿岛指挥部。 指挥官王道洪在客厅等我,态度谦和,不像是对一个囚犯,而像是对一个宾客。 他也是昨天监狱客厅那场官囚见面的座上群贵之一,也是火烧岛上官阶最高的一位 官员。他直入核心地说:“郭先生,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指挥部这里 应该有我的资料。” “什么资料?什么资料都没有,我奉到的命令是:不准你离开绿岛,但在营房 之内,你的行动绝对自由。” 这就是软禁,我每天除了吃饭以外,没有任何事可做。软禁最可怕的地方,是 它没有刑期。名册上,我的职位是“看管雇员”。凡是判刑的囚犯,即使是二十五 年的最高刑期,也有期满的一天,即使是无期徒刑,也有大赦、特赦或减刑的可能。 只有软禁犯,可能被囚禁三十年、四十年,永无尽期,任何大赦、特赦、减刑,都 轮不到自己,因为我们已非罪犯,没有判刑,只不过由于一纸行政命令。等承办人 更换几次之后,会逐渐把这个案子遗忘,那也等于全世界把这个人遗忘。我一直等 到成了软禁犯以后,才发现蒋家父子更黑暗、更恶毒、更滥权的一面。 当初名噪一时,从厦门游泳到金门的王朝天,这个呆子竟然想向警备司令部讨 回登岸时身上被搜去的人民币,因而被送到台北土城生教所集中营监狱,接受感化 教育。他气愤不平,在黑板上写出他的抗议,结果再被送到火烧岛当“看管雇员”。 另一位更离奇的软禁犯汪廷瑚先生,他得罪了当时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张宝 树。张宝树先生一个电话给警备司令部,汪廷瑚立刻在他教书的台北市大安高级工 业职业学校教员位置上被捕,押解到绿岛指挥部,成为“看管雇员”之一。事后, 张宝树曾经派了几位汪廷瑚的朋友,到火烧岛劝他写一份悔过书,就可释放,每一 次都遭到拒绝。这样一直到我返回台北,继任指挥官周书府先生,对软禁犯采取严 峻态度,汪廷瑚终于遭到毒手,不明不白地死在周书府派出的枪兵围殴之下。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