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重获自由 漫长的软禁期间,来自各方面的援助和拯救,也一天比一天激烈,问题是,我 并不知道。所知道的是,我已经被世界抛弃了,而这正是暴君的盼望。八年前被捕 的时候,孙观汉先生曾在美国发动大规模的请愿行动。而国际特赦组织,这个我从 没听说过的国际性专门营救政治犯的团体,也发动世界性的援救攻势,信函雪片似 的飞到台湾。没有一个机关会采取反应,但它却使感训组长汪乃效留下深刻印象, 但他不能直接告诉我这回事。于是有一天,在有很多人的场面下,汪乃效对我说: “一个叫国际特赦组织的,写了很多的信想用压力使你释放。那一点用也没有, 靠写信能救得了人吗?”从这些话中,听出讯息,那就是,我的入狱和软禁,已引 起国际关怀,感觉到我更要好好地活下去。对政治犯而言,坐牢是和暴君生命的一 种比赛,看谁活得更久,看谁活得更健康。于是我拿出所有的财富,买了些奶粉、 维他命之类,决心参加这个比赛。 结束这场软禁的,是美国众议院议长伍尔夫先生,他来台北访问,质问:柏杨 哪里去了?得到的回答说:“柏杨自己愿意留在绿岛指挥部当教官,如果不信,我 们有他亲笔写的申请工作的报告。” 一个稍有智商的人无法理解特务分子怎么会编出这么幼稚的童话。伍尔夫表示 他要亲自去绿岛,当面问个清楚。官员们这时才开始惊慌,蒋经国的态度也立刻转 变。于是,有一天,我正在图书馆,汪乃效走进来,把我拉到院子里,说:“告诉 你一个好消息!” 然后拿出一份警备司令部的公文,上面写着:“柏杨一员,本部另委工作,即 日派员前往陪伴返台。希转知。”就是这封电报,使我成为时间最短和最幸运的软 禁犯。于是我立刻去理发染发,然后全心盼望警备司令部派的专人驾到。可是,隔 了一星期之久,仍不见动静。一个一生中不断接到坏消息的人,有权利怀疑任何好 消息,我怀疑事情发生变化。幸好,终于有一天,警备司令部保安处上校组长萧桃 庵抵达指挥部。当我随着他登上从火烧岛前往台东的班机时,回想来时情景,对葬 送在这个孤岛上六年余的生命年华,只换得一声长长叹息,写下《我离绿岛》一诗 :我离绿岛时厚云掩斜阳脱我囚犯衣换我平民裳十年如一梦此梦仍未央抬臂觉肘痛 着袜抚膝伤试步双足软合唇齿半殇仰头望苍穹天人皆迷惘金堂酣歌舞壮士泣沙场丹 心化为泪巨星引眉扬高僧恕飞雀奇异出画坊野村相面客俯首甘异乡独念狱中友生死 永不忘 当晚,住在台东一家旅馆,晚饭以后,我试探着问:“我想买一双鞋子,是不 是可以到街上走走?” “当然可以,”萧桃庵爽朗地说,“从现在开始,你已经自由了,想到哪里, 就到哪里。” 只有一个被长期监禁的囚犯,才能体会我那时的心情,没有喜悦,也没有欢愉, 只有一份恍惚的哀伤。在暮色逐渐沉重中,沿着山城街道,信步徘徊。我真的是想 买一双鞋,可是走到鞋店门口,却忽然有点胆怯,不敢进去,在橱窗外面看了很久, 再踏着自己狭长的身影,摸索着回到旅馆。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铺着雪白被单的 床上,心里想:“我又要从赤贫开始!” 第二天,我们乘班机从台东飞往台北。在松山机场下机时,除了一个警备司令 部的军官以外,见到罗祖光、梁上元,以及陈丽真,真正地恍如隔世。抄一段梁上 元《柏杨和我》一文中描述这场重逢的场景: 一九七七年的三月,我们又得到柏杨即将获释回台北的消息。经过了上次的波 折,尽管柏杨自己也来信说,这次“绝对是真的”,我们都半信半疑,不敢高兴得 太早。“还是等真正接到他之后再通知观汉吧!”中午的时候,我这样对丽真说。 但是熬了一个下午,在吃晚饭之前,我终于忍不住拨了个长途电话到美国去。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柏杨回到台北,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这真是人世上最长的 半个月,我和丽真,丽真和祖光,几乎每天都要通好几次电话,互相打听:“有没 有进一步的消息?”“这次一定会回来吧!”“到底哪一天启程呢?”“该不会又 有什么变化吧?”观汉也沉不住气,不断地从美国打越洋电话来,问来问去,讲来 讲去,都是同样的问题。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九年都等了,这最后几天却等不 了。到了三月底,我们几乎又要动摇。 四月一日下午六点十分,我们终于在台北松山机场等到了柏杨———警备司令 部一位萧上校去接他,陪他回来。 失去自由九年又二十六天,柏杨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苍老和狼狈,相反地,他 染了头发,穿一件深色的夹克,虽然略显清瘦,反而比我九年前在景美军法处看守 所探望他时,年轻清朗得多。他和我们每个人紧紧地握手,坚定而有力,而且马上 谈笑风生。尽管在眉宇之间,似乎仍隐隐地流露出一份紧张和一股怨怒之气,但也 正因为如此,整个人显得目光炯炯,虎虎有生气。那天的晚餐是在祖光家吃的,餐 桌上菜肴丰美,友情洋溢。觥筹交错间,我看到他的表情开始慢慢地松弛。当我们 谈到观汉时,他禁不住流泪,在泪光中,他的眼神已变得十分的柔和。 当时,罗祖光邀请大家到他家晚餐,一个警备司令部派来接机的小军官拔腿也 要上车,萧桃庵喝止他:“你去干什么?我们的任务到此为止,也该回家吃饭了。” 在祖光家两个小时的晚餐中,我已大略了解十年来身在牢房里的时候,外面所 发生的事。话题几乎全部集中在孙观汉先生海外营救行动的细节上。他在香港出版 了厚达六百多页的《柏杨和他的冤狱》一书,上面刊载我的起诉书、答辩书和法庭 的判决书,以及从世界各地写给孙先生援救我的信件。每一个小故事,都使我饮泣。 和观汉热肠对比的,也有更多的世态炎凉和落井下石的故事,每一件也都使我震惊。 然而,“人不炎凉不世情”,一个充满了势利眼的社会,固然使人心寒,但一个完 全没有势利眼的社会,也会平淡枯燥。历史上没有奸邪,哪能显出忠贞?没有势利 眼,又怎么显现出道义美德?在人生道路上,每一次挫折,都是一次友情筛检,经 过风浪而仍保持友情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世界上从没有发生过,当一个人受 到挫折时,朋友阵容能够原封不动。“一贫一富,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这是千古定律,所以我立刻全部消化。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