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患难知冷暖 重获自由后最想办的一件事,就是想联络佳佳、城城和垣垣。然而,我自己造 成的家庭破碎,虽然在以后的有生之年,一直想尽办法弥补,但仍然失败。尤其是 佳佳,这个我把所有的儿女之爱都堆到一人之身的小女儿,使我受到最大的创伤。 我突然被释放,回到台北,使佳佳难以适应。我常看到父女水火不相容的故事,简 直无法相信那是真的,一直等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感觉到万般无奈。我在牢房里, 一度还想到出狱后,要带佳佳看一场电影,现在才发现,我是那么样地不切实际, 五十八岁的人,还在那里做梦。带着孩子看电影和孩子们围绕膝前那种天伦之乐, 已一去不返。人世真如沧海桑田,美景从来不会重现。 我的住处一时无法找到,最后,决定搬到罗祖光的汽车间。 一九七七年、一九七八年两年间,是政治犯社会地位最高的时候,每当我去土 城探望徐瑛,回程途中,计程车司机看我从“生产教育所”出来,往往问我姓名, 当知道我是柏杨时,总是拒收车钱,并加上一句: “你为我们坐牢,太辛苦了!” 这是一个专制政权瓦解的声音,基层民心,先行觉醒。 我回到台北的第二天,渴望与倪明华联系。我完全知道她的情形,既已离婚, 便是路人,我只是打算了解一下,我入狱之后,还是夫妻的时候,家里发生过什么 事。 罗祖光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我拨电话过去。“我是柏杨,已经回到台北!” “我知道。” “我们是不是可以见一次面?”“不必了。”“我很想见你……” “你可以见我的律师,律师的电话号码是……” “我不争财产,也不打官司,你可以和男朋友一块来,我只是想知道,有谁帮 助过我……” “没有人帮助。”“难道孙观汉先生也没有吗?”“没有。”“陈丽真也没有 吗?”“没有。” 事实上是有的,孙观汉先生曾寄过钱给她,而明华现在的男朋友是陈丽真夫妇 的同事。丽真为了替师母解忧,带着同事到我家打牌,才发生以后的变化,丽真深 感内疚。明华曾要求丽真夫妇像我仍在时一样地继续来往,丽真夫妇不肯,才反目 成仇。十年离别,重逢时只不过听到就这么简单、生硬、冰冷的几句话,我还想多 说几句,她已把电话挂断。这时候,我再一次想到张恨水的《大江东去》,男女主 角分别只几个月后,重新相晤那种情景。春梦一去了无痕,真是无痕! 过了几天,倪明华派一辆车子,送来她认为属于我的财产,几件香港衫和一百 多册剪报剪贴簿(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若干重要文件和物品,落到另外一人之手)。 在这种情况下,有些朋友自然想到使我和齐永培破镜重圆。有一天,一个过去的老 邻居带来了一句永培的话:“如果你无路可走,来投奔的话,也可以收留。” 这句话不但不能使破镜重圆,反而使破镜更碎——性格使然,自己也无法做主。 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国际上流行一则小幽默,说是一旦生擒活捉希特勒,应 该如何处理,各国意见不同:英国人主张把他交付法庭审判,给他充分的辩论机会 ;美国人主张把他装在笼子里到处展览,出卖门票;台湾人则叫他找两家殷实铺保, 随传随到。这则幽默反映了各地的文化特质。对英国人的守法精神和美国人的商业 挂帅,虽然我那时年纪还轻,仍能体会,可是对台湾人把希特勒交保候传这种事, 却完全不能理解,觉得国际上怎么会对台湾人有这种看法?虽然年龄渐增,但是不 理解的程度如故。一直等到入狱之后,才发现“交保候传”行为,竟真的占有一个 重要地位。它有一种意想不到的伤害力,是暴政中的隐形杀手。以政治犯作为例证, 当他漫长的刑期届满以前,他必须找两个保人,保证他永远脱离叛乱组织,终身信 奉三民主义。保证人还要承诺政治犯每月到住家所在的派出所报告行踪:“如有违 背,愿受最严厉的制裁。”这种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简单的保证书,实际上十分复杂。 一个政治犯,从被捕的那一天开始,亲戚朋友早就惶恐逃散,政府又故意使他 和社会隔绝,这个人就像被地狱吞没了一样,无影无踪。十年二十年后,整个世界 都有了改变,亲戚在哪里?朋友在哪里?同乡在哪里?同学在哪里?妻子在哪里? 丈夫在哪里?儿女又在哪里?不知道求谁保证,又不知道把保证书寄给谁。有的靠 着旧的记忆,勉强把信发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原封退回,上面邮局批着“查 无此人”。事实上,监狱外的亲戚朋友,一个个像惊弓之鸟,好不容易安定下来, 突然接到那样一份杀气腾腾的保证书,即使一个霹雳打到他的脚前,也不过如此, 他怎么敢保证一个判刑十年二十年,从无音讯的危险分子脱离叛乱组织、信仰三民 主义?尤其是更不敢保证他每个月会到派出所报到。而且,保证人从此不能出境, 如果出境,必须三个月前向警备司令部申请退保,如果没有退保,政治犯将重新被 捕。一个政治犯如果没有保证人,他惟一的出路,就是送到隔壁——绿岛指挥部职 训大队第六队——管训,一直管训到老死,不是他犯了什么罪,而只是找不到保人。 我在刑期届满前拿到保证书时,坐牢已近八年,看到保证书上那么严厉的条款, 自己都觉得可怕。坐牢之前,知己满天下,现在我却不知道去请谁作保?第一个当 然想到陈丽真,这个严重的后果,加到一个女孩子身上,我于心不忍,可是无可奈 何。意料之中的,丽真肯为我作保,但再找不到第二个人。罗祖光马上就要出国, 他不能作保。我开了一张单子寄给丽真,请她试探,也意料中地全被回绝。因判刑 而死在监狱,我可以接受,因找不到保人而死在监狱,我死也不甘。到了最后,他 们找到了于纫兰,于大姐一口承当,而且当警察前去对保,向她警告说:“你保的 是一个叛乱犯,要月月报到,你可想清楚,不要后悔!”很多保人都在这种情况之 下,仓皇退保。于大姐却回答他说:“这是我的事情,由我来担心,你只管对保就 是了。” 这份保证书虽然没有能够使我出狱(因为我立刻就被软禁),但丽真和于大姐 所承担的却是千斤重担。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