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尾声 我在美国时便写信到内地寻找冬冬和毛毛,经过一番一言难尽的转折,终于把 她们分别找到。因为母亲的再婚,两个女儿的处境,都是一把辛酸眼泪。但因为郭 家是辉县大族,冬冬还没有改姓。而毛毛却一开始就认为母亲的丈夫就是生身之父, 直到有一天,国内实行下放政策,每家只能留下长男或长女,其他子女都要下放到 乡村,做父亲的才告诉她说:“你的生身之父是蒋匪余孽,下落不明!” 只有真正遭受到这种亲情巨变的人,才能体会出它的打击,是如何的沉重。现 在,苍天保佑,就在这时候,生身之父出现。我必须从美国寄信,因为写的是四十 年前的地址,万一退回,不会被特务发现,一旦发现,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信件终 于寄到她们手上,几经安排,直到一九八七年,冬冬、毛毛分别从辉县和西安,抵 达香港,我和香华也从台北到香港。当初仓促离开她们时,一个还未出生、一个还 是那么小,而今她们头上已生出白发。父女相聚一星期,又要分别,送她们到车站 上车,看到二女佝偻的背影,四十年前离开时的情景,再现眼前,而这次难道是再 度永诀?忽然间伏在栏杆上失声痛哭,香华扶着我说:“火车还没有开,快赶上去, 还可以送她们一程!” 我们跳上列车最后一节车厢,一直送到罗湖,看她们进入海关,心情仿佛阴阳 相隔。而就在当天晚上,听到广播,蒋经国在台北宣布,准许台湾人前往祖国大陆 探亲。沧海桑田,真是一个幻梦接一个幻梦。 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巨变,当年来台的军公人员和像我这样的平民,大约有三 百多万人,很多人因写一封信给故乡亲人,或接到过故乡亲人一封信,而被判十年 以上有期徒刑,至于亲自回乡,更是骇人听闻。而今,四十年后,时间办到炸弹办 不到的事,再严厉的惩罚都阻挡不住回乡探亲。其实,把亲人接到香港会面的浪潮, 在此之前,早已开始,但只是隐秘进行。当大多数人都向法律挑战时,法律便失去 尊严。 蒋经国宣布准许台湾居民前往祖国大陆探亲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成了“温门” 人物,不断有记者访问,甚至有些外国记者从万里外来台湾采访时,总是顺便问一 声我是不是准备回去,当然也附带调查一下,我在内地被翻印作品的稿费,如何处 理。从现在开始,九年零二十六天的牢狱灾难,完全转化成正面意义,《纽约时报 》把我比喻为中国的伏尔泰时,我悄悄地查《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才知道伏尔泰 的事迹,非常感动。 我于一九八八年九月和香华重回祖国大陆。《人民日报》在次日就把我们到北 京的消息发布出来,一位文化官员告诉我:《人民日报》从不报道台湾作家行踪, 你们是例外。 后来,我单独返回故乡——河南辉县,香华则直接去西安,在毛毛处等我去会 合。我就这样回到了匆匆离开四十余年的故乡,正应验了一首唐诗,不过,只改一 个字,就更符合眼前情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 从何处来 此后不久,我就教冬冬在幸而还没有被铲平的祖坟上,为父亲立下一碑,纪念 我的哀思。我在冬冬和她的家人带领之下,就在碑前,向父亲的坟墓下跪叩头。当 初父棺下葬时我的哭声已远去天际,四十年后归来,泪已流干,只剩百感交集。 离开故居四十年,我想多站一会凭吊儿时往事,却无法停步,有一种不能承受 的陌生感使我窒息。隔离得太久太久了,同辈、玩伴,一个不见,环绕在四周的是 深深的代沟,没有共同回忆,也没有共同言语,好像又是异乡。 在北京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辉县为我立了一个胸像。作家牧惠先生问我怎 么处理,我脱口说:“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建议拆除!” 但是,回到辉县时,却发现像已竖起,而又没有人询问我的意见。冬冬把揭幕 时的报纸拿给我看,当时确有一番盛况。我内心升起一种特别的情绪,有几分激动, 有几分感伤,也有几分感激。下榻百泉宾馆,一天深夜,客人散去,我脱光衣服洗 澡,才发现并没有热水。家乡十月末的酷寒使我受了凉,得了重感冒,从辉县到郑 州,从郑州到西安,从西安到香港,然后带回台北。过度的疲劳,不知道节制的应 酬,加上水土不服,故乡气候已不能适应。离开辉县,冬冬陪伴我前往西安探望毛 毛,住在西安人民大厦。按照原定的计划,本来还要前往重庆,经三峡到武汉,但 感冒已使我无法行动,困顿昏睡,四肢无力,所以决定由西安直飞香港返台,只好 向热情挽留的当地朋友解释说:“出门快一个多月了,有点想家。” 匆匆十年,《通鉴》终于完成,十年中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都没有使翻译工 作中断,任何时候,晚上都工作到深夜。我执笔那一年,六十四岁,早有白发,而 到七十三岁完成时,白发已经满头。返乡探亲时,内地报纸强调我六十九岁“高龄”, 我暗自心惊,回台北后困惑地问城城说:“六十九岁算高龄吗?”城城反问说: “六十九岁不算高龄,几岁才算高龄?” 《柏杨版资治通鉴》将近一千万字,平装本七十二册,精装本三十六册,恰恰 是最初预估分量的两倍。《柏杨版资治通鉴》共译了十年,这证实了一项事实:古 文已经死亡,越古的文言文,死得越是彻底。传统的知识分子对文言文惟一的办法 是加“注解”或加“导读”,现代广大的读者群,显然不能接受,而渴望有现代语 文版的古籍出现。少数人霸占、垄断知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每一个普通读者都可 以直接吸收知识。《通鉴》是一部将近一千万字的庞大巨著,十年内竟有四种版本 出现,指出古文今译的趋势,没有人可以阻挡。 远流出版公司安排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为“柏杨日”,在台北诚品书店举行一 个盛大的庆祝酒会,庆祝生日,也庆祝全书问世。最高兴的是,城城、垣垣和孙儿 中中,都来参加,把我当作亲生之父的义女刘元旭,也从旧金山赶来,孙观汉、许 素朱、陈丽真,也都拥至。我在致词时,万感交集地说:“我是二十五年前的今天 被捕的,那时候如果知道有今天这样的荣耀,心里一定不会那么痛苦难过。” 忽然间,我看到坐在前排的蒋纬国将军,忍不住直率地对他说:“二十五年前 的今天,也正是你老哥逮捕我的日子!” 我只是触景生情,脱口而出。而蒋纬国的风度这时完全呈现出来,他致词时, 代表他的老哥蒋经国向我表示歉意,在座的人都深为动容。而最激动的还是元旭, 为我过去的苦难,抱住我泣不成声。 (全文完) -------- 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