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年心气 由于我的思想不时突然停顿,我也只得勇敢而又绝望地一再重新烯起火焰—— 因为没有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来为我说明一切。我的踌躇,我的探索,我对任何一 种表达方式的追寻,都是一种神圣的结巴。我被世界的辉煌崩溃搞得眼花潦乱! ——亨利·米勒(Henry Miller): 《黑色春天》(Black Spring) Ring the bells that still can ring Forget your perfect offering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 ’s how the light gets in ——Lionard Cohen “Anthem” 文气:“我处于善与恶、男与女以及诸如此类的冲突中。” “春天来临,少年风华正茂,他不知一切何谓,卖掉孩子为稻梁谋,我们可更 多拥有。/ 春水正黄,我是个健壮后生,你会是我的牺牲品。/ 抓紧时间,快步飞 奔,选择在你,朝夕必争。/ 也许我听过的一切都会归罪于我,我不确信,我如此 兴奋迫不及待想与你相会,可我不在乎。/ 我不会在意如果一切如此老旧,我不会 理会如果我已经没心,从你的家中出走吧。/ 不得不拿出蛇蝎外表,得一寸要一笑。 /别与智者联手,否则便成女人,想方设法找出路吧,我反正还要等。/更多些离去 的特殊讯息,我是中性我已被阉这正是我的防御,我还有什么可说,我“飞”得太 高把全身挠破。/ 二度高潮终于来到,尽人知晓/ 在彩虹的尽头有你拉拽。/ 别自 我伤害,我需要点帮助来帮助自己,她同样厌倦,一如我已烦。/ 我交了个朋友如 你所见,他让我来劲我不会抱憾。 / 我诱捕的动物全成了我的宠物。/ 我们的小组常在,且会直到尽头,随着灯 灭,危险减小,我们来了,上菜吧,我感到很傻也很能煽,我们来了,上菜吧,一 个混血,一个白化,一个矮屁孩,我的利比多,耶耶,一个否决,我倾尽全力时才 事倍功半,我因此天赋而感受护看,我发现那很难,很难去发现,噢,好了,管他 什么,没事儿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词句来自《没事儿》专辑的文案,除此之外, 它没附任何歌词。柯特一开始想要印几首自己的诗在上头,后来又想什么都不印, 让内页一片空白,再后来,他也曾想弄点“革命的豪言壮语”在里头,他认为“革 命的豪言壮语”就是“关于如何自制炸弹的一切无政府和革命性的文章与图片”, “我又想我们得把这事先拖一拖,如果我们真想这么干,我们也先得出名之后干, 那样更有效,那时人们也许会真的认真予以考虑而不是立即被我们吓跑。可是当我 们真的出名之后,这主意就很难再坚持下去了。”最后,柯特便把专辑中的部分歌 词拼在一起,再加上一些歌词里并没包括的词句,就拼成了前述的那首怪诗。这首 支离破碎的诗反映的恰恰正是柯特歌词的特点。许多自以为是的人曾经指责柯特的 歌词缺乏连贯性,却没能发现其中悄然隐藏着一个天才诗人最具个性的体察世界的 方式,这种支离破碎既是今日这个后现代世界的最大特征,也是柯特自我经历的最 佳写照,还是他创作的最得心应手的方法。柯特曾说,“我极少单一写一个主题或 题材,我会对一个主题感到厌倦,然后会在半道上写出别的东西,结束头一个主题 后再写成一首歌的其它部分,以完全不同的理念来完成歌曲。”柯特的许多歌词都 是从他那记录诗句的笔记本上摘录下来的,他总是在临睡之前往上头记录所思所感, 所以他的歌词的最大特点并非逻辑性推演或呆板的叙事,甚至也不是舒畅的意识流, 而是一种表面上毫无关联,细究起来却别有深意的语句排列。在歌词写作上,柯特 同他素所欣赏的布菜克弗兰西斯有明显的共同之处,讲求多线条、多侧面、多含义 的发散性歌词排列,一旦这些歌词中的词句同音乐产生电光石火般的冲突,就会爆 发出一种单向递进的歌词所无法产生的强烈而直接的戏剧性效果。《少年心气》中 的“一个否决,一个否决”,《保持本色》(Comeas You Are)中的“我没有枪” 无不如此,以至于《锂》中多达13 遍“耶”(yeah)声,本来是常见的用来表达 肯定之意的叹词,也似乎被赋了一种罕见的单用音乐或歌词本声都难以表达出来的 独特感觉。但不管这些歌词和感觉是如何地缺乏逻辑关联,它却存在一种你用心注 意之后马上就可以理解的情感和理智上的深层联系,让你意识到它们并不像表面上 那样四分五裂。 柯特也常在歌词中玩弄一些十分老练的张弛有致的手法,他常常喜欢一些极端 和矛盾的对比,而更喜欢的则是让一切发展到极致之后,又突然以嘲笑的口气让一 切全部倒转;他常常放飞一只紧张之鸟,等它飞到最高之处时,又用一粒犬儒的枪 弹把它击落。最为典型的比如《保持本色》中的“抓紧时间,快步飞奔,选择在你, 朝夕必争”之后,他却突然来了一句“歇歇脚吧,就似老友。”在《就地小便》中, 他先唱道“想方设法找出路吧,找出路吧,当我就在那儿,想方设法找出路吧,一 条更好的路。”这似乎已让你热血沸腾,他却突然唱出,“我反正还要等。”在《 人在旷野》(OnaPlain)中他唱到:“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便是学会了受命而 哭。”在《锂》中,则有“我如此兴奋,迫不及待想与你相会,可我不在乎。”诸 如此类,不一而足。事实上,《没事儿》的整张专辑也是在极端之间游移,它一忽 儿是《波莉》的晶莹剔透和《路上的东西》的沉稳舒缓,一忽儿又是《就地小便》 的暴风骤雨和《离开》的粗犷嚎叫。许多时候,柯特会在同一首歌中应用这种两极 交错,《少年心气》和《锂》只是最为突出的代表,他把湖泊般的宁静和氢弹爆炸 般的震撼巧妙地融合在同一首歌中,让这种夸张的对比成为了自己作品的招牌标志。 其实,柯特对自己作品中这种极端的矛盾有着极为清醒、甚至是带有学理性的 认识,他深深地懂得这是他自己和他的听众身上和内心之中深刻矛盾的反映。“我 一半时间里是个极其虚无主义的傻瓜,另一半时间里则极其脆弱和敏感。这就是每 一首歌得以产生的真正原因,它们是这两方面的混合物。 这也是我这个年龄的多数人的本性。他们一会儿挖苦嘲讽,一会儿又担心忧虑。” 这实际上是柯特灵魂中一直存在着的矛盾的最好说明,“人们细究了我的歌而且要 我就其作一番解释,可我无话可说,他们实际上说的是同一个东西:我处于善与恶, 男与女以及诸如此类的冲突中。”柯特并不否认这种矛盾,尽管他对此并无意清楚 分析。这种矛盾自他儿时便已萌生,随后便从未消逝。 在《没事儿》中,将柯特的全部特点表露无遗的当数《少年心气》。柯特坦承, “这是我心头的一种观念,我觉得有一种责任感,要去描绘一下我感受到的周围的 状况,我这一代人和我的同龄人。”《少年心气》这个歌名并不是柯特琢磨出来的, 它的产生要追溯到他在奥林匹亚的那些日子。一天晚上,他同“比基尼杀戮”(BikiniKill) 的乐手凯瑟琳·汉娜(KathleenHanna ) 喝得迷迷糊糊之后去参加了一个涂鸦狂欢,在奥林匹亚的大街小巷遍喷“革命” 和女权的口号,包括那句柯特从小乱喷、如今变得闻名遇迩的”上帝是个同性恋”。 回到柯特的住处之后,他们依然沉浸在狂欢的气氛中,他们不停地谈论少年革命的 可能,而且就在柯特的墙上狂喷起来。汉娜灵机一动,喷出了一句“柯特有少年心 气”。 柯特后来说:“我认为那是一句恭维。我想那是对我们刚才的谈话的反映。但 它真正的含义似乎是想指我身上的除臭剂气味,可是我直到这首歌发行之后才知道 有除臭喷剂存在,我从来都不用花露水或腋下除臭剂之类的东西。”但真正让“少 年革命”这类概念在柯特心目中生根的,还是从被他称为“加尔文主义者”的奥林 匹亚叛逆青年们那儿得到的耳闻目染。他似乎并不是特别热衷于“革命”言行,他 说“我知道是有一种什么革命存在,不管它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我并不确切地在 乎或了解。”但是,对充斥于社会的不公与腐败愤愤不平并沉溺于一种世界公平或 是波西米亚似的浪漫革命幻想,乃是一个敏感青年难以逃脱的心路旅程,如同有人 所说,如果一个人在20 岁前不信仰社会主义,那必定是毫无良心。 “加尔文主义者”的梦想正是那种浪漫的革命牧歌,他们心目中的少年革命并 不是街头暴力或红色恐怖,他们所追怀的是伍德斯托克和“花童”般的少年王国。 60 年代的美国青年曾经用摇滚乐、和平与爱在现实中创立起一个个生命短暂却流 芳千苦的现世天国,它们的最大意义并不在于真正建立起国中之国,而是意味着少 年人也具有了莫大的创造性,他们终于也可以自己把握自己的文化,自己处理和应 对政治环境;他们终于可以自己解放自己,摆脱无耻而堕落的成人社会。少年革命 最有力的武器便是创造和改造青春文化,让它们变得更加符合自己的本性,变得真 诚、正派和充满激情,变得朴素易懂和随和可亲,让艺术成为自己的艺术而不再矫 情做作、忸怩作态,更不愿它成为身分、教养或“品味”的象征,成为附庸风雅的 借口,甚至是掩藏腐败的点缀。少年革命派相信,把握自己的艺术便已是成功的革 命,因为政治变革会因之而必然产生。 然而,柯特如同他素所敬重的约翰·列侬一样,对这一切心存疑问。他甚至是 比列侬更彻底的怀疑主义者,因为他的血液里包含着太多的朋克血小板。他从未怀 疑过少年革命派的真诚纯洁,他对他们热情的利他主义充满同情,但他也毫不留情 地戳破了他们的梦幻肥皂泡:“地下音乐圈里每个人似乎都在为乌托邦而苦斗,但 他们中间帮派林立,力量太过分散,目标没法实现。如果连让地下运动同乐队和睦 相处并停止就鸡毛蒜皮的小事进行争吵这一点就做不到,还怎么期望对提高大众觉 悟作出成效呢?”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柯特对自己的艺术及其作用有着似乎颇为清 醒的意识,他在无意识之间便自觉坚持了艺术的独立性原则。因为也曾有人试图让 柯特直接以他的艺术参与到种种“革命”之中,“我感觉到了我们乐队所处的位置, 有人期待着它能够在反抗大资本机器的革命行列中战斗。有很多人这样期待着。有 许多人都自以为是地对我说,‘你真可以以此为手段,你可以把这作为可以真正改 变世界的东西。’但是我想‘你们怎敢把这种狗屁压力放在我的身上。’这很蠢, 我觉得这很蠢而且很能煽。”“很蠢”,但是又“很能煽”,这就恰恰意味着柯特 意识中依然有清醒中的混乱,正是这种特色,让自认“最没有资格谈论政治”的柯 特写下了《少年心气》这首没有任何政治词句的政治歌曲。它毫无疑问是对真要来 一场少年革命的反讽,这在非主流圈里也显得突出地非主流。但它在骨子里依然是 同情这种革命观念的。因此,这首歌所反映和暴露的并不是赞成和反对这场革命的 两种观念的对立,而是柯特内心深处因为一种混乱而产生的闹心和愤怒。他觉得自 己应当很清楚自己的态度,但他事实上却很是糊涂,于是他因为这种混乱而恼怒不 堪(柯特并不知道的是,这是今古今许多思想大师都难以逃脱的痛苦情结)。因此, 他在歌中唱到,“失落和假装是一种乐趣”。 他也说“整首歌都是由矛盾的观念所构成的,它是取笑来一场革命这个观念的, 但那的确是个好主意。”他意识到那是个虚假的乌托邦,但那也是个极其好玩的梦 想。 也许在柯特看来,同情此一理想的首要之点便是要打破他这一代人麻木不仁的 心境,柯特曾说过,他们这一代人饱受“冷漠无情”这一指责胜过任何一代,“尤 其是摇滚乐队中那些上学很少人的人。我们也曾受到同样的攻击。人们期待着我们 为我们的理想发出哪怕是最微弱的光。”《少年心气》中最为人注目的特点还在于 它不像以前那些同类歌曲一样,总是把一切归咎于上一代人。它直言不讳地指出了 自身的缺陷。这同样也是列依的特质,即自由而潇洒地谈论和描述自己的困惑和梦 想,毫无畏惧、毫无拘束。这也是一种责任感的表达,它绝不同于那种懦夫式的老 生常谈。 自然,这种勇往直前的举动必定会遭人诟病,柯特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在对这一代人置喙之时被抓个正着,其结果不怎么有利,无非是让人们离你而 去,而且让他们产生一种从恶继父那儿得到的同样感觉,就像‘你得给我干好了’ 或是‘你得干出点成果,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之类。我其实绝非那种意思,我通 过80 年代早就对这一套一清二楚了。我们这一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处都 是强大的力量,我们几乎无能为力。我知道我可能一直在传播着一种‘柯特·科本 讨厌他的听众,因为他们冷漠无情’的观念,但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过去的 两年中,我留意到一种更为积极的、更为明智的意识在年轻的一代中出现,其证据 甚至在傻兮兮的《时尚》(Sassy ) 杂志和MTV 台也能找到。不管你承认与否,这种积极的意识已经出现,而且人 们也变得更富人性了。我一向都是乐观的,但我的内心里总有点约翰尼·罗顿存在, 使我只能成为一个冷嘲热讽的傻瓜。”《少年心气》同样也是柯特集美妙旋律和狂 暴情绪为一体的、代表他突出艺术特色的绝妙佳作。这首歌有流行歌般琅琅上口的 动听性,而且的确是对“小妖精”的露骨仿效,但柯特对此自有说词,他半开玩笑 地说,“我想先愚弄人们一把。我想让人们认为我们同“枪花”(Gunsn ’Rooes ) 没什么区别。因为你总得先让人们听到音乐,接受我们,然后才可能开始聆听出我 们要想讲述的一切,这只有在此之后,在我们被认同之后才行。这样办比较可行。” 对同一首歌中所包含的爆响吉它、狂野嗓音和猛烈激情以及滔滔不绝的辉煌说词, 对它那美妙旋律下搏动着的致命的叛逆风暴,柯特也自有看法。 曾有人认为《少年心气》声效狂暴,它的鼓声是饱含恶意的猛击,吉它则是兽 性大发作,人声根本不是在唱而是在吼。 柯特则说:“我不这样认为。这根本就不是那首歌的要点所在。其实只是在歌 的末尾才有吼叫。显然,这首歌的混音极其干净利索,制作上也并无大胆突出之处, 在歌里有一些抒情之处,也有令人神往的动听旋律在你的头里一直缭绕。也许对有 些不太习惯的人来说它的确有点极端,可我自己却认为它挺古板的。”但是,柯特 并不否认他的音乐之中包含着狂想,这是他的生活历程的必然反映。“我想事实如 此。我心里藏着对社会的够多的愤怒,我就必然会去寻找这种音乐。”由于被当作 排行榜热门而大加播放,《少年心气》渐渐被许多自作清高的人贬低,而且它事实 上也渐渐变成了“邋遢”之国的国歌,并在大肆流传之后似乎失却了原有的冲击力 而变成了新的陈词滥调。因此,柯特一开始用全身心来演唱它,1991 年4 月17 日他第一次演出还未最后定型的版本时,就已经让在场的每个人疯狂,但到后来的 演出中,他常常不再主动演唱这首歌。 然而,这绝对抹煞不了这首歌的里程碑意义,他毕竟标志着摇滚乐的又一个新 开端。从艺术上而言,它的意义相当于“猫王”的《伤心旅店》(HeartbreakHotel)、 “披头士”的《我想握握你的手》(IWantHoldYourHand );从文化和政治上而言, 他更类似于“滚石”(TheRollingStone )的《满足》( Saiisfaction ) 、 “ 性手枪” 的《联合王国的无政府主义者》( AnarchyintheU.K ) 和“ 王 牌大师与狂暴五人组”(GrandmasterFlashandthefuriousFive )的《消息》(TheMessage)。 它们都是一种全新艺术眼光和艺术手法的滥觞,也都是一种文化景观的发源,乃至 是一种社会变动的震中。他们的主题全都是一个:青春永远的无奈与愤怒,它不是 一个全新的信念,但在90 年代,只有柯特才把它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如此地让 人回肠荡气。 我们必经承认,如果柯特不曾写下《少年心气》,他的传奇和他艺术的成就就 会打点折扣,因为正是这首歌,成为了所有对现代社会的异化感同身受的青年的共 同呐喊,成了全世界那些精神上似乎是无法得到满足的人们得到无限满足的欢叫, 成了一切在残酷现实面前梦想破灭者的呻吟,成了依然抱持最后理想者疲于奔命时 的旷野呼告。 《风华正茂》(InBloom )则是一首极具前瞻性的歌曲,它本来是想影射那些 地下音乐的附庸风雅者,他们在百无聊赖之际歪打正着地走进了“涅槃”或其他另 类的领地,“他喜欢所有的好歌,他愿意跟着唱;他不知一切何谓却喜欢乱放枪”。 尤其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首歌恰恰具有十分上口的旋律,而且真的被数百万计的 人跟着唱,在所有这些跟着唱的人中间,有多少不在柯特挖苦的行列呢?在柯特的 心目中,也许连先后从乐队中消失的贾森·埃弗曼、戴尔·福斯特和阿伦·布克哈 特都是歌中的“他”一类的人物,他们也曾被柯特的音乐所吸引,但却并不了解柯 特歌中真正的含义,也无法同柯特的音乐精神融为一体。 这实际也是唱出了整个地下和另类音乐的内在困惑。毫无疑问,在全部的流行 音乐体系中,地下之所以成为地下,另类之所以成为另类,最根本的原因无非是因 为它们深具浓厚的自我意识而不顾商业市场的要求。因此,像柯特这样的乐手更愿 意只用自己独特的经验、技巧和视野来创作音乐,他们不会满足于自己的作品仅仅 是一种商业消费或仅仅停留于娱乐,他们希望听众能够领悟到作为艺术品的摇滚所 传达出的独特境界,意识到歌手所表达出的个人同社会环境之间独具的张力或冲突 ;尤为重要的是,在真正“懂得”这一切之后,将歌手所表达的一切融化为听者自 己的人生经验。这是个无可厚非的要求和理想。 但往往让柯特们失望的是,大多数听众的确达不到如此之高的要求,他们只会 在潮流和宣传广告的带动之下亦步亦趋;而他们中最无聊的一部分,更是会在少数 无耻之徒的蛊惑之下,反过来怀疑摇滚乐中有如此真诚和深刻的努力,视柯特们也 无非是浅薄的无病呻吟者之一。对这些人而言,柯特和“涅槃”的《风华正茂》既 是一种黑色的讽刺,也是一种痛快的鞭挞。 所幸的是,柯特在用一种残酷无情完美地表达了他破灭的期待的同时,也的确 唱出了至少是一部分听众的不满,当柯特的歌真正地深深打动他们时,他们不仅仅 因为其优美、煽情而喜欢它,而且因为它表达了日常生活中真切可见的真理和活生 生的旨趣而理解它,从而让自己的血液同柯特一起流动。 《保持本色》在整张《没事儿》中显得别具一格,它那种略带怪诞的沉稳滞重, 以及在这种沉稳之中也难以压制的流畅,既表达了柯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厌世 之情,又表明了他想要从中挣脱的艰辛努力。他说,“我厌倦了人们相互评头论足, 希望别人按自己的期待去生活。我一辈子就是这样。 我是个双鱼座,双鱼座的本性就是同人们闹翻,期待别人按某种特定的方式存 在,但他们却不如此存在,所以你就没完没了地冲他们发火。”但柯特毕竟在歌中 压制着怨气,他只是表明,不管别人如何,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看到一个不再保持 他所期待的本色的人出现。“我发誓我没有枪”后来曾被指责为柯特的故作掩饰, 但认真聆听者可以领会到,柯特发出此语无非是表明他不再对那个即将露面的人作 出判决,他在表明一种诚意,也在表述一种决心,这是一种伤感,又是一种欣慰。 柯特把memory(回忆)以忧伤的延音唱成memore—e —e —eah ”,深切地表明了 他的无可奈何,但那也是一种赤裸裸的抗辩。 如同《少年心气》一样,《保持本色》充分暴露了柯特内心的矛盾和他对待这 种矛盾的姿态,除了“朝夕必争”与“歇歇脚吧”之外,还有“没入泥浆,泡进洗 粉”的对立,那是他身上诸多冲突的再现。而他的态度则是不管不顾,保持本色。 他无力解决这些冲突,那就干脆让它们继续保留,让他们交战,让他们在冲突之中 爆发,爆发成一种艺术上的璀灿光芒,直到把自己灼成飞扬的碎片。 曾经有人在当时就很敏感地留意到,在《没事儿》专辑的头三首歌里,都不约 而同地提到了枪,即《少年心气》开头一句的“持枪上膛”,《风华正茂》中的 “他喜欢乱放枪”和《保持本色》中的“我发誓我没有枪”。柯特说,“戴夫·格 罗尔的爸爸对此作了番分析,说是我把枪和阳具混为一谈什么的。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自己并没意识到我三次提到了枪,我也想就此做出点什么解释,可我办不到。” 的确,在弗洛依德主义者那儿,枪常常被视为阳具的象征(但是真要按他老人家的 观念看,我们成天都生活在无限的那话儿之中),但此一解释显然无法在柯特之处 成立。结合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我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尽管柯特对充斥于阿伯丁 的醉鬼、大男子主义和枪弹深恶痛绝,但终其一生,他的身体逃出了阿伯丁,灵魂 却永远蒙上了它的阴影,他在无意之间三次提及枪,不正是在这一阴影之下道出的 未来的谶语吗? 《产崽》(Breed )具有极强的暴发力,在一连串“我不在乎”和“我不理会” 之中,一个楞头青的形象呼之欲出。但结果却又是一句“我害怕”,这是一代人在 大拒绝、大冷漠和大恐惧之间犹豫不定的生动写照。在90 年代的魔幻中生存的年 轻人,已经失却了先辈们曾把握笃定的理想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勇往直前的千钧之力, 他在向往之余发现脚踏空虚,尽管他不愿同流合污,但似乎无能为力,于是他面无 表情,任一腔热血在心底暗自冲撞。他还要装着若无其事地说“我不理会如果我已 经没心。”他对世代的延续和薪火的传承不敢抱有奢望,于是他说:“我们可以造 间房,我们可以种棵树。”《锂》同样是反映柯特那不为一般人了解的思想深度的 歌曲,它明显是对他在阿伯丁时在杰西·里德家那段日子的写照。杰西的父母是柯 特真正直接打过交道的再生派基督徒(即新近抱有或重新恢复对基督信仰的信徒, 此教派自吉米·卡特这位再生派教徒当选总统之后一直风靡美国,连伟大的鲍勃· 迪伦都曾经卷入其中无力自拔),他们的言行曾让柯特哭笑不得。柯特自认为没有 必要反宗教,“我常常觉得有的人在生活中应当有宗教,这挺好,如果它能够拯救 某些人,它就的确不错。像在这首歌里的人就需要它。”尽管如此,《锂》依然是 对马克思那句“宗教是人民的鸦片”的绝妙阐述。然而,这首歌也可以看作是柯特 的自我写照,“点亮我的烛光成迷离缤纷,因为我已找到主神。”在一种同样的失 落和恐惧之中,柯特不也曾找到了自己的主神和自己的“涅槃”? 《波莉》是以一个1987 年发生在塔科马的真实故事为基础而写成的。当时, 一个名叫杰拉尔德·弗伦德的混蛋绑架了一位刚看完摇滚音乐会的14岁小女孩,他 把她捆在车库的滑轮上强奸蹂躏,当他带她出走而在汽油站加油时,她机灵地逃脱 魔掌,并让弗伦德遭到了应得的严惩。柯特在歌中对此一事件的唯一改动是让女孩 愚弄了强奸者,让他以为她从受折磨得到了乐趣,从而让他麻痹并得以逃脱魔掌。 强奸在柯特的歌里和谈话中都是一个常见的主题,他十分痛恨对女性的不公和 不恭,他总是为他这一代人里也有歧视和蹂躏女性的人感到惭愧。对那些误解《波 莉》的人,柯特总是嗤之以鼻,而当得知两个流氓在强奸妇女时哼着《波莉》时, 他更是气得差点吐血。他说:“得知在我们听众里竟有这类杂碎,我在好长时间里 都难以为继。”因为这恰恰与他的初衷相反。他是想用《波莉》来提醒人们,尤其 是男人们。应当理解女性的苦痛。他是在抨击大男子主义的蛮横和残忍。他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当男人有什么棒的,有许多身份各异的男人都站在女人一边,支 持她们并帮助她们对男人施加影响。事实上,一个男人以自己作为样板来影响别的 男人,会比女人去干要更具冲击力。”这显然是柯特深受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影响 的结果,有他这样的人站在向来备受大男子主义统治的摇滚领域发难,充分表明了 非主流音乐的价值绝不仅仅表现在音乐方面,它也是一系列全新思想观念和价值观 念的载体,它的非主流性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针对主流的音乐市场或媒体而 言,而是全面针对着主流社会,针对着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偏差挑战。 非主流有着更为深刻的含义。 《就地小便》开头那段怪里怪气的唱腔是奎斯唱的,那是一首“新血”(YoungBlood) 乐队在60 年代末红极一时的嬉皮热门曲《走到一起来》(GetTogether )。当时 大家让奎斯唱两句,他就随口唱了这首歌。奎斯说,“我想在歌里加进点感伤的嬉 皮理想主义,可当时并不是这个思想起了作用,而是我喜欢‘新血’这首歌。也许 这同失落的理想有关,你瞧,那些理想都怎么了?‘大家走到一起来,尽情相亲相 爱’可随后却是‘就地小便’。 也许婴儿高峰期那一代人会听到这歌,然后惊奇道‘喂,那些理想都怎么了?” 《就地小便》的歌词实际上是柯特心里一大堆毫无逻辑关系的散乱思想。歌词开头 那句“当我还是异形”倒一直是柯特的幻想。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像个小孩似地 沉溺于把自己想像成个异形,坚信自己来自于外太空,而且是个异形的弃儿。“我 愿意认为自己是从另一个极棒的星球上来的,每到夜里,我都习惯于让自己同太空 中真正的父母和家人倾谈。”“我知道还有成千上万的异形宝宝被散布而下,他们 无处不在,而且我还碰到过好几个。”他还坚信,“让我呆在这儿有着某些特殊的 原因。”从柯特的画作中,我们不难看出这种外太空异形之子的幻想对他的影响之 深。 “别与智者联手,否则便成女人,”这是柯特对大老爷们儿的露骨嘲弄,在他 看来,女人要比男人睿智,“最大的证据之一就是妇女当权时极少发动战争,他们 事实上更少暴力倾向。”其实,这首歌的歌名也是柯特对自以为是的大男子主义的 嘲笑和挖苦。自然,这都是他对小时候屈辱经历的曲折反映。然而,极具悖论意义 的是,当柯特和奎斯开始一场乱扔猛砸的狂欢来结束一场演出时,他们挑选的往往 正是这一曲《就地小便》。 《淘干你》(DrainYou)总是被误认为一首情歌,其实更确切的说,它只是一 首有关情感的歌。柯特的原意是用两个小孩子来代表因为爱而达到一种完美纯真状 态的两个大人。他曾说,“我经常想起两个躺在同一张病床上的小家伙”,而这首 歌正是对他们的描述。在歌中,既有他们须臾不可离的相互依赖,也有其无力自拔 的自恋倾向,“我并不在乎你的所思所想,除非那真的与我有关”便是明证。毋庸 讳言,“淘干”的意象同性暗示脱不了干系,但在柯特的原意中,它更意味着一种 清洗,一种解脱,一种对病毒的处理,一如对毒蛇咬伤伤口的吮吸。在歌中,充斥 着“液体”、“感染”、“维生素”之类的医学词汇,这是柯特一种新视角的发端, 也预示着他以后创作的意识流向。 《娱乐室即景》(Lounge Act)其实与娱乐室关系不大,柯特之所以给它取这 样一个名字,是因为他觉得这首歌很像娱乐室中唱的那种歌,“就像酒吧乐队唱的 那种”。然而,它的歌词却全然不是这类歌的本色,而是要深刻很多。柯特说, “这首歌更多的是关于……要有一种特定的洞察力,还有就是被某种关系所窒息, 从而无力去完成你想干的有艺术味的事情,因为别人已经占了你的道。”歌中所唱 的“我交了个朋友如你所见,他让我来劲”,无疑指的是他在奥林匹亚时期的新朋 友们,自然也包括托碧的“骚动女孩”运动的女将们,正是他们让柯特解冻了自己 的冷漠,去除了因压抑和封闭而适成的苦闷,让他走出了被他自己形容为“虚无主 义苦行僧”的狭小天地。 他对他们的感激之情在歌中呼之欲出。 然而,《离开》则清楚表明了柯特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的原因所在,“人各有 志,我不知为何我情愿死而非更酷。”这实际上也是柯特心中那黑色的阴影完全甦 醒并控制他之前,他在无意识中因痛苦挣扎而爆发出的轰然喧嚣。这句如今看来令 人毛骨悚然的言语,是如此清楚地表达了柯特我行我素的执著,也如此清楚地预示 了悲剧将不可避免地发生。 《人在旷野》的标题显然有双重含义(OnaPlain 亦可指“抱怨”之意),但 柯特开始写作这首歌时,正处在各大公司争相拉拢“涅槃”之时,他似乎没有理由 再抱怨,“我想我也可以说我还在怨天尤人、大叫不满,但实际上一切已经比想象 的都要好些了。”歌中的一部分歌词实际是描述的写作该歌的过程,柯特用“自动 写作”似的笔法写道:“我心中无词开始此歌。”他还写道:“在什么地方我曾听 过此曲,是在梦中吧,那儿我把回忆储蓄。”他说他曾在别处听过这首歌,“但我 不知道究竟是在那儿,也许有一天会找到。”至于歌中所唱的“更多些离去的特殊 讯息,我会完事并回家里”是因为《人在旷野》乃是录音过程中最后需要他填词的 一首歌,他渴望着解除压力,重返逍遥。柯特还奇怪地唱到:“已是时间制造晦涩, 笔下诗行毫无所谓。”柯特说,“这是想说前几句歌词看起来好像宣言,但它实际 上没什么意义,我只是想说清楚,其中的确没什么意义,所以对它别太认真。”但 柯特这种说法也可能是许多有意无意贬低自己歌词意义的音乐家的老生常谈。在同 一首歌中,他曾唱到“我母亲每天都在死去”,这显然不是毫无意义之词,而是对 温蒂结交脾气暴躁的男友后那种痛苦生活的反映,柯特还唱道,“害群之马又遭欺 诈”,这也是他的常用自我比喻。所以“已是时间制造晦涩”,无非是柯特觉得自 己已暴露太多,需要有点自我掩饰而已。 柯特倒是从不否认《路上的东西》的确是他在阿伯丁北桥下凄凉经历的记录, 当然,其中不乏艺术的夸张,“就像是说我在桥下生活,我死于艾滋,我病了而且 动弹不得,我整个一个流浪汉,诸如此类的幻想。”歌中所唱的“吃吃鱼真不错, 因为它们毫无感觉”,是典型的柯特笔法,它的奇特视角既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 毛骨悚然,而这就是柯特·科本。 《没事儿》的封面照片也为专辑增色不少,它也成了最为媒体和听众注目的焦 点之一。 在唱片录制期间,柯特和戴夫看到了一部关于水下分娩的记录片,柯特便想以 此作为专辑的封面照片,他把这一想法说给了“格芬”公司的美工师罗伯特·费希 尔(RebertFisher)听,费希尔便找来了一堆水下分娩的照片。 可那实在毫无美感可言,于是他们又选定了一组婴儿游泳的照片。柯特开玩笑 说,应该在婴儿前头放上一个鱼钩,上面吊一张一美元的钞票。这个想法立即被接 受了。但消息透露之后,拥有那组照片版权的那家公司要求照片使用之后每年支付 7 千5 百美元的酬金。于是,费希尔干脆请来了水下摄影家柯克·韦德尔(KirkWeddle), 让他到一个婴儿游泳池去拍一组照片备用。 在精选出来的5 张照片中,“涅槃”选中的是后来用于封面的那张,这是5 个 月大的斯潘塞·埃尔顿。当时,也有人担心他的小鸡鸡太过醒目,“格芬”销售部 的某些人担心有些保守的连锁店会拒绝销售它。费希尔说,“如果这个小鸡鸡会惹 麻烦,我们会把它去掉。”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张已经处理掉它的封面照片备用 (见本章题图)。柯特也早已料到会有人说三道四,所以他早已把照片印在了不干 胶上,并在上面附上了一句话,送给那些可能提出异议的人,那句话是这样的: “如果你被此图团扰,那你必定是个秘密的恋童癖。”终于,封面照片问题得以通 过。它后来也并未引发大的争议,据说在加州某处,倒是有一位官员向唱片店建议, 让他们把橱窗里那个小人儿的小鸡鸡遮挡遮挡,于是他们就用粉红色的贴纸贴在了 小人儿的胯下。 关于这幅封面照片的含义,历来众说纷坛,有的认为婴儿代表着乐队自己,他 游向漂浮着的美元则代表着乐队对自己的出卖。更多的人则认为它是对贪得无厌的 80 年代的影射,在以雅皮为时尚的80 年代,四处是大鱼吃小鱼的残忍,四处是 金元丑闻,四处是爷花患钱,四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在表面的繁荣之下埋藏着腐 败的丑恶。那个漂动的婴儿免不了要受到污染,但他也可能是拒绝这种贪婪的希望 所在。对柯特自己而言,这个婴儿图像无疑是回应着他重新找回无邪的童年天堂的 梦想,这是他画作的常见主题。而且这幅封面照片也恰恰是象征着天真无邪即将消 逝的一瞬,在他“上钩”之后,一切也许都会是另一个样子。 随后,“涅槃”也曾拍过一组自己的水下照片,以配合《没事儿》的封面概念。 由于几天前有过一场暴雨,他们拍摄用的游泳池里一片昏暗。池水十分寒冷,柯特 还正在生病,大家都不愿下水。可是时间紧迫,于是恶梦降临。柯特用尽了全身力 气,却仍然没法潜入水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后,费希尔终于拍到几张可用的照 片,后来用在了一张广告画上。 《没事儿》专辑封底的图案出自柯特之手,主角是他的布猴子“金金”,在 “金金”身后,则是柯恃在奥林匹亚时贴在冰箱上的一张拼贴画,有血肉有病态还 有性意味,如果细加查看的话,在“金金”的头部上方,还可隐隐看到一幅“吻” 乐队的照片。 在“格芬”印制的随专辑发送的“涅槃”小传里,有一些十分有趣的谎言(出 自柯特手笔),它说“科本是一位着力表现野生动物和风景的画家,他同诺沃斯里 克在西北工艺学会格雷斯港研究院结识。诺沃斯里克热衷于在麻布上粘贴贝壳及寄 生物。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我喜欢柯待的作品,我问他对我正在做的通心粉汽 车雕塑有何想法,他建议我粘点闪闪发光的东西在上头,还真成了!’偶发事件构 成了‘涅槃’魔力的基石。”接下来,这份小传还以戴夫的口气介绍他第一次遇到 柯特和奎斯的情景:“他们俩头戴贝雷帽,架着太阳镜,脚穿冰鞋,留着山羊胡。 奎斯手里捧着罗德·麦丘恩(RodMokuen )的诗集,当奎斯捧诗吟颂时,柯特在一 旁应和而舞。”柯特还写道:“我们的歌具有标准的流行歌曲模式:主部、副部、 主部、副部、独奏、极棒的独奏,总而言之,我们的声效就像被‘黑旗’和‘黑色 安息日’所妨害的‘窍门’(TheKnack)和‘海湾城警官’(TheBayCityRoller)。” 这后一句话也许更少恶作剧的成分,但同样是柯特本性的流露,他说明了柯特其实 是一个喜欢玩弄文字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柯特在音乐之中和音乐之外都实在 是一个常常寄情于文字的人,他并不像他自称的那样不看重文字,他常把自己的歌 词称作诗作。但他并不是那种蹩脚的诗人,而是清醒的隐喻和黑色幽默的大师,他 常常把令人心灰意冷的处境和狼狈不堪的心绪表达得兴高采烈,可同时又用失真得 一塌糊涂的吉它来把一切都掩饰得不露痕迹,他还用那偶尔一露峥嵘的悲嗥和时时 出现的咆哮,让一切的柔情蜜意都显得或云山雾罩或皮开肉绽,而他最初的诗行, 更是被摧打得烟消云散,只有用灵魂倾听的人,才会一瞥从中的苦心。 武场:“我们觉得太没劲,因为他们把我们当国王看待。”1991 年9 月13 日,《没事儿》的首发式在西雅图时髦的“雷吧”俱乐部举行。公司事先通知乐队, 此次首发式是低调宣传,他们可只请朋友参加。 当柯特等人到达时,却发现满墙都是“涅槃”的招贴画,他们从此开始了无聊 的老套唱片宣传活动,见一些无趣的人,说一些没劲的话。在首发式上,他们还不 得不硬着头皮一遍又一遍地听自己的录音,这使得柯特非常尴尬,尤其是在那些从 奥林匹亚来的老朋友们面前,他总是显出不自在的表情。 由于华盛顿州有严格的酒类管理法,所以首发式上准备了大量食品却没有酒, 于是有个家伙偷偷弄来了半加仑装的一大瓶威士忌,把它藏在一边的摄影棚里,想 喝的人就躲过去喝上一口。过了一会,人群就开始不耐烦起来,他们让临时充当DJ 的帕维特取下了《没事儿》,弄了些垃圾迪斯科唱片放了起来。随后,柯特和乐队 成员把墙上所有的招贴画都撕了个稀巴烂,奎斯又拿起一块肉饼向柯特和迪伦·卡 尔森扔去,柯特也还击了他一大勺东西,他自己说是色拉酱,而在一旁目瞪口呆的 “涅槃”歌迷俱乐部主任尼尔斯·伯恩斯坦(NilsBernstein )则纠正说,那是极 棒的香草汁,因为他是这次活动的膳食总管,自然是样样门清。 是役之后,会场便乱成一团,丰盛的食物四处横飞,一旁站着的唱片业的代表 们呆若木鸡,整齐体面的衣服上溅满了各种汤汁。此场混战的最后结果便是“涅槃” 在自己的唱片首发式上被赶了出来,成了局外人。于是他们同几个参战的哥们儿跑 到了另一间饭店的房内,继续他们的狂欢。子夜时分,大家纷纷离去,当帕维特下 楼蹲在路边呕吐时,柯特还打开窗户,用鸡蛋向他进攻。 大家都认为《没事儿》绝对是张好专辑,但周围最乐观的人也并未能对它的畅 销有过奢望。 “格芬”公司部分人认为它顶多能卖出去5 万张,《滚石》杂志的文章认为它 会同许多“正直的朋克乐队”一样,“栽倒在商业失败的深渊”。而最能鼓舞人心 的说法也无非是:如果经纪人的确极够卖力,如果公司的确极够卖力,如果乐队的 确极够卖力,那它可能,仅仅是可能,成为金唱片(卖出50 万张),而且需费时 一年。而“涅槃”在首发式上就尽显顽童和朋克本性,不禁让公司的当权派们大为 担心,看来前景实在不妙。 但“涅槃”还是尽量按照安排投入了后来的宣传活动之中。这一系列活动的第 一站便是西雅图大学区的一家唱片店。当时人群暴满,乐队卖力,于是唱完几首歌 之后,人们纷纷争抢乐队小传,气氛狂热难平。一家大学电台的三个人围着柯特, 柯特却大谈“比基尼杀戳”乐队,劝他们应当听一听它。 但是这三个哥们儿却充耳不闻,他们只想同柯特谈“涅槃”。随后是一群从比 阿伯丁还要没劲的蒙特山诺城来的年轻人围住了柯特,柯特后来说,“我意识到, 如果那些同你一起上中学的人——尤其是蒙特山诺这种地方的人,也认为你已经是 个西雅图的摇滚明星,那这种看法便会大行其道。”随后,柯特等人同几个好友躲 进了一间酒吧,立即遭来观众一顿围堵。 随后,乐队又踏上了一系列宣传演出的行程,先是9 月20 日在加拿大的多伦 多作新唱片献演,并且为“讨厌鬼”的加拿大巡演作暖场,随后还将为一系列乐队 开场。在这段演出期间,柯特一直在他的吉它上贴着一块不干胶,上面写着:“野 蛮行为:像一块石头在个雷子脸上般优美。”这一系列演出的经纪人是蒙特·李· 威尔克斯(MontyLeeWilkes),他一看到柯特从飞机上下来,便觉得这人有点不对 劲。不幸的是,柯特也觉得威尔克斯有点不对劲,他那“摇滚纨绔”式的卷毛发型 同柯特等人格格不入,甚至他自己也有自知自明:“我没能进入他们的圈子,我是 大公司的人,我爱干净,我天天衣着整洁,我天天洗澡,他们就不喜欢我。”他为 此吃尽了苦头,一路上干尽了种种活计,还饱受大家的嘲弄。 但是,柯特等人也开始叫苦连天。他们当年对“地下流行”公司的不满之一就 是因为其不重视对“涅槃”的宣传,连采访也很少接受到。他们曾把这种情形向 “格芬”的公关部提起过,于是,在这次巡演中,柯特、奎斯和戴夫每天要分别接 受五、六次采访。在两个多月里,每天都要回答几次“你们为什么要同大公司签约?”、 “你们为什么要用婴儿作为专辑封面?”、“你们为什么要叫‘涅槃’”一类的老 问题,再有耐心的人也会吃不消。柯特后来心有余悸地回忆道,“我们稀里糊涂地 接受了无数的采访,成天都在电台做节目,接受金属摇滚杂志毫无必要的专访等等, 这对我们倒是个很好的教训,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在盲目地接受采访之前应当先了解 一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杂志来采访。”一两个月之后,正是这些“盲目的采访”会在 各地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涅槃”宣传大战,柯特说,“我们认为这些访谈的大多 数将会消声匿迹,我们想有必要接受这些采访,也许这会有助于卖出10 来万张唱 片。”柯特和奎斯他们判断一个记者是否精明的标准便是看他对待柯特与奎斯在工 艺研究院相识的谎话是何态度,如果一位记者对此表示不相信或厌烦,他们便知道 此人不傻;而当他们找到一个傻瓜时,则总是要拍手相庆。 《没事儿》正式上市是在1991 年9 月24 日,当时共有46251 张唱片送上全 美国的货架。随着唱片上市前后而来的,是又一些关于乐队的风言风语。 一开始是奎斯在台上作即兴游戏时,把一旁挂着的美国国旗裹在自己几乎裸露 的身体上,而一个海军陆战队的退伍兵和他的一帮朋友对此怒不可遏,把奎斯哄下 了台。随后,当在匹兹堡的演出结束时,由于发生了抢购T 血衫的事件,乐队便溜 出了更衣室。然而,在半夜的时候,警察敲开了威尔克斯的房门,称更衣室起火, 他们似乎怀疑是“涅槃”的某个成员存心放火。几经解释之后,他们半信半疑地离 去。而在阿森斯“40 瓦”俱乐部演出后,他们更是反了天。按照事先的约定,乐 队在该场演出后的第二天便前往亚特兰大,出席一系列的宣传活动。结果他们却拒 绝了威尔克斯的请求,在R.E.M.乐队的吉它手彼德·巴克(PeterBuck )家里来了 个通霄聚会,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结果自然是挨上一顿臭骂。 自然,巡演的过程也并非毫无乐趣。柯特还是一如往昔地苦中作乐。一天晚上, 与他同住的戴夫突然听到他在洗手间里疯子般地傻乐,不禁问了一句“你在干嘛?” 等柯特出来,他也并没觉得有任何诧异之处。柯特则告诉他,“我的样子同我老爹 一模一样!”原来他剃光了山羊胡,只留了八字胡,而这让他想起了他爹的傻样, 他就这样一直笑了一晚上。 但巡演中最让人兴奋的还是乐队越来越受到欢迎。这首先是来自非主流音乐圈 的喝彩。 在巡演的中期,他们找来了“绝杀号令”(UrgeOverkill)作暖场乐队,这支 在地下音乐界广受爱戴的芝加哥乐队向来便是“涅槃”的铁杆听众,他们对柯特的 观念也照单全收,该乐队的埃德·罗塞尔王(Ed“King”Roeser) 满怀敬意地说,“那就是让政府见鬼去,让现状见鬼去,让蠢人们见鬼去,你 可以将这一哲学扩展至反种族歧视、反性别歧视、反法西斯和反检查制度等等。这 些观念在演出时不知怎么就被传达到了听众那儿。”也许是同仇敌忾,也许是感同 身受,埃德的话的确概括出了诸多地下乐手对“涅槃”的观感。L7 乐队的詹妮弗· 芬奇(JeniferFinch)则说,“的确也到了我们进入快餐店能听点酷音乐的时候了, 到了不必再听收音机里那些废话的时候了。 我们为他们的成功高兴,因为现在‘涅槃’让我们这类乐队也因为紧张的巡演 而老是肿眼泡,我们为这些而爱他们。”与此同时,《没事儿》正在悄悄地畅销, 而MTV 台竟然也开始在非主流音乐专题节目中连续不断地播放起《少年心气》来。 由于“涅槃”一路巡演,柯特等人根本对此一无所知。当他猛然间在MTV 台上看到 自己时,他自称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天,我真的在那上头?我那样还真像 我自己。”他后来说。 随着巡演的进行,当他们来到孟菲斯和圣路易斯这些城市时,在演出后台同他 们攀谈的宣传和媒介人物渐渐从非主流圈子变成了大众流行圈子,甚至来自“热门 金曲40 首”节目的记者也开始混迹其中,MTV 台也开始在非主流专题之外大播特 播《少年心气》,而且破例应观众要求在录像播出时用字幕打出了歌词。与此同时, 《没事儿》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公告牌”排行榜,甫一进榜,便位居第144 名,这 是个流行乐队所不屑的名次,对非主流音乐而言,却已是首次上榜专辑难得的位置。 也正是在“涅槃”开始这种攀升之时,柯特和奎斯等人都开始迷惑。在他们从 前的演出中甚至是此次巡演的前期,前来观看演出的大多是与校园和地下音乐圈有 关的人,他们是一群极具特色的听众,头脑清醒,心胸宽广,心无偏见,也深具音 乐鉴赏力。“涅槃”同他们的相互应和总是显得那么和谐自在。但如今,他们的演 唱会上逐渐涌进了一帮帮四肢发达的大块头、紧跟潮流的时髦青年,以及金属死党 之类的人物。于是柯特等人在经历了最初的惊讶之后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真正的根 基。所以,他们开始公开表达对这些新听众的不信任感,因为柯特等人的朋克本能 让他们对这一切必然保持疑心。奎斯在接受《滚石》采访时便说:“当我们录制此 张唱片时,我有一种同仇敌忾之感。所有的人都在助纣为虐,他们都被洗了脑。我 真讨厌他们。 可是突然间,他们都买起我们的专辑来,而我却在想‘你们什么也没捞着’。” 柯特则说,“我发现自己在《没事儿》巡演期间显然面目可憎起来,因为我注意到 有许多没劲的人来看演出了,他们开始让我神经紧张。”正是在这种紧张情绪之下, 他和奎斯狂扔乱砸的现象越来越频繁,有人挖苦说这是因为他们现在砸得起了,但 柯特的说法则是:“我们觉得太没劲了,因为他们把我们当国王看待,所以我们只 好把一切都砸个稀烂。”在多数情况下,这种破坏行为都只会赢得狂热喝采,但也 有一次,他们闯下了场祸事,差一点出了大乱子。当时的场景在后来极为热销的录 像带《现场!今夜!全满!!》(Live!Tonight !SoldOut !!)中有清楚的记 录。 那是1991 年10 月19 日,在达拉斯的“树枝”俱乐部。当时柯特的支气管 炎发作得很厉害,一个医生给他开了一瓶烈性的消炎酒,但警告他当晚先不要喝, 柯特则没管那一套,“我拿起来就喝,然后感到神经错乱,就像吃了一大包安非他 命什么的,一点理智也没有了。”当时,柯特正好一直在为好几场演出都从监听喇 叭里听不到他的声音而气恼。他提了好几次意见,可没人搭理他,于是演出效果常 常令他极为不满意。他决定当天晚上要大闹一把,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树枝”俱乐部当天已经空前暴满,人群拥挤得针插不进。气氛极为狂野。在 一首歌唱到一半时,柯特突然又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他马上举起吉它,走到台边 对着调音台一阵乱砍乱劈。吉它报销了(那是把柯特最喜欢用的芬德尔牌“野马” 型吉它),调音台自然也破烂不堪。经过一阵手忙脚乱的抢修,在狂躁的观众“扯 蛋!扯蛋!”的怒吼声中,有一只监听喇叭恢复了工作,乐队继续进行演出。当乐 队开始唱《情话》时,柯特扑向了观众,坐在台口的一个大块头保镖似乎是要把他 拉起来,但他揪着柯特的头发把他扯上台后,猛的一拳向柯特打去。原来那套监听 设备是他朋友的,他早就憋着劲要揍柯特。柯特后来说,“我下决心在演出后挨他 揍之前先给他点厉害,所以我用吉它向他脸上砸去。在他额头上开了道口子。”当 柯特转身时,那保镖在他背上全力一击,把他打翻在地,然后对躺在地上的柯特一 阵猛踢,台上台下顿时一场大乱,戴夫飞跃过鼓架跳到前台,奎斯扔下贝司跳到那保 镖前头护住柯特,并抓住了那保镖高举的双手,两位巡演工作人员则架住了保镖, 另一帮人手忙脚乱扶起柯特。混战之后,乐队还是接着演出了半小时,人们找来了 一些木头架子把监听台圈起来,以防柯特又忽发狂想。 演出结束之后,那个保镖纠集了好几个哥们儿在门外等着柯特,他们正好穿着 同一种T 恤,威风凛凛住那儿一站,“活脱脱一队速度金属死党”,柯特说,“他 绝对杀气腾腾、生猛刚烈,他把自己的血抹得满身都是,大吼着‘我要宰了你!’” 当柯特他们急忙跳上一辆出租车逃窜时,那帮人对着出租车一阵猛击,其中一个壮 汉对准窗玻璃猛喘一脚,而且想把柯特拖出车外,幸好车子及时启动,柯特才逃过 一劫。正是在那天,《没事儿》在排行榜上升到了第109 位。 几天之后, 他们接受了MTV 台著名的重金属节目“铁杆滚球”(HeadbangerBall) 的专访,因为《少年心气》在此节目的榜位中已上升到了第5 名的位置。在节目中 可以看到(此采访的片断也收进了《现场!今夜! 全满!!》之中),柯特显得无精打采,因为他头天晚上同柯妮折腾了一晚上, 只睡了两个钟头。因此,采访中担任主角的是奎斯,但更引人注目的还是柯特,因 为他穿的衣服上写着“我为‘铁杆滚球’而穿”。该节目的主持人瑞基·拉克曼说, “现在每到一处,在不同的音乐圈子里,人们都在谈论‘涅槃’。”柯特马上接口 说,“每个人都想嬉皮一把。”正是这一采访,尤其是柯特的衣服,让更多不明所 以的金属歌迷认定“涅槃”是一支金属乐队,从而让更多并不受柯特等人欢迎的人 加入了“涅槃”拥趸的大军。 也正是在此前后,洛杉矶一支也叫“涅槃”的乐队开始不停地向播放《没事儿 》中歌曲的电台和电视台打电话,要求他们停止播送那个队名侵权乐队的作品,因 为这支教会背景的乐队成立于1983 年(其实在60 年代早期的美国,也还有过另 一支也叫“涅槃”的小有名气的乐队),他们认为自己更有资格拥有此名。但新 “涅槃”事实上并无侵权行为,按惯例两个乐队都可以使用此名,老“涅槃”却不 依不饶,于是新“涅槃”以正当权利受到干扰为名控告老“涅槃”并索赔两百万美 元。此案最后由洛杉矶一家法庭调解,由新“涅槃”出资5 万美元买下全部名称使 用权,而老“涅巢”则必须停止一切不当行为。 此类事情自然不会让柯特高兴,他已经开始感到了名声的压力。当他们在一家 唱片店作宣传时,午餐送来的是盒装的烤牛肉三明治,于是人们就编了两句后来流 传一时的对话: “我想这帮哥们儿是个非主流乐队,可是他们也正在吃肉。”“不就是装正经 吗。”此类挖苦以前断然不会用在“涅槃”身上,但他们的成功不仅为那些一直在 追寻心目中真正属于自己一代人的摇滚英雄者心花怒放,也确实招来了装腔作势、 附庸风雅和趋炎附势者,自然也会招来种种眼红嫉妒的风言风语;面尤其值得留意 的是,这种初步成功就已经让柯特心烦意乱,“我们从前从未经历过名声这类事情, 所以这一切到来之时相当震撼人。一开始你想把所有乱哄哄的一切都从自己身边推 开,然后你知道除了尽力应对好它之外别无选择。”然而,柯特说出这番话时,却 并未能意识到,目前的这种成功同以后相比还只是小巫见大巫。他在乐队初尝成功 之味时,靠着长期侵淫的朋克精神的支撑,并未有踌躇满志之心,但毕竟奋斗一番 竟出乎意料地赢得喝彩,总会略有点沾沾自喜之意,至少,还不曾对名声有太大的 忧虑。只有到了名声铺天盖地的一天,只有他被逼得无法再保持柯特·科本本色的 一天,他才会像疯子一样拼命挣扎反抗,直到以最宝贵的一切殊死相争。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