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授佳话 程砚秋在上海首演《锁麟囊》后,载誉回到北平。和往常一样,要休整一个时 期。所谓休整,是应各戏院之约每周演出两场,其余时间读书、写字、看电影、加 工旧剧目,酝酿新剧目。多少年来,他没有忘记者师王瑶卿说的一句朴实而寓意深 长的话:“‘闯’才有饭吃。”为了“闯”,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他逝世二十 多年后,夫人果素瑛百感交集地对儿子们叨念:“你爸爸这一辈子没有享过一天的 清福。他为人刚正耿直,为了艺术熬尽了心血,所下的功夫就没有法子说了。”程 砚秋住的四合院,始终保持着一种恬静的氛围,家里虽有十几个人进进出出,但都 轻声细语。程砚秋常在家里练功、吊嗓、钻研唱腔、表演。一天,他在御霜簃书斋 看完《百花公主》的剧本后,踱步来到院内,望着盛开的菊花出神,脑子里反复思 考着:“百花公主最后是自杀呢?还是不死呢……”家里人轻轻将取来的书报搁在 书斋的桌上,但到底惊动了他。 “有信吗?”“有。”“哪来的?”“重庆。”“重庆?”当时北平是沦陷区, 重庆是大后方,通信实属不易。程砚秋取过信,一看见那熟悉的字体,便产生了敬 意,忙拆信观看。 来信人叫许伯明,是一位从事金融业、但酷爱京剧的先生,早年曾在保定和北 平工作,业余时间常到剧场看戏,认识和结交了许多京剧演员。程砚秋“倒仓”变 声时,急公好义的罗瘿公挺身而出,愿全部承担对程砚秋的教育、扶植的重任;许 伯明和几位朋友则筹借了七百银元,将程砚秋从荣门赎出。程砚秋感念前情,和许 伯明成了亲密的朋友,尽管抗日战争爆发,两人地处南北,仍时有书信往来。 许伯明在信中简略地谈了自己的近况,问候了程的全家。主要是向他推荐一个 徒弟赵荣琛,他说赵人品好,在重庆“大风剧社”挑班演戏,基础扎实,路子正, 条件好。许伯明强调他是连看了赵荣琛近三年的戏,才为程砚秋寻访到这样一位衣 钵传人。至于现在分处南北两地,许伯明说这是暂时的,将来师徒俩总有见面的机 会。 程砚秋看完信,搓着手,他相信老朋友许伯明的眼力,只是在采用什么教学方 法上,他要慎重考虑了。戏曲演员由于文化水平比较低,以及戏曲艺术的特殊性, 采用了“口传心授”的方法。一句唱腔,如何掌握轻、重、缓、急、高、低,怎样 换气、偷气、托住气等,教师反复教,学生一遍遍学,有时一句唱腔要学几十遍。 身段、表演也一样,何处该用力,何处该放松,劲道怎样使,眼神如何用,内心如 何充实,喜、怒、哀、乐怎样掌握分寸…… 都需要老师先示范,然后一一校正学生,更何况其中还有“只可意会,不可言 传”的奥妙。如今师徒二人在南北两地,怎样“口传心授”呢,想到这里,程砚秋 长叹了一口气:“唉!山河破碎,一个好徒弟却被这战火隔在了远方。”山城重庆, 二十多岁的赵荣琛正翘首盼着程砚秋的回信。旧社会戏曲演员地位低贱,学戏的大 多数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或者是梨园世家,子承父业。 可这个赵荣琛却是出身于一个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祖上一连出了四个翰林, 安徽省赵家祖居宅邸中,曾挂有皇帝御书“四代翰林”黑漆金字大匾。 在清王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四代翰林只有两家,另一家是翁同龢,但翁家井 非直系四代。赵家乃是祖孙直系四代翰林。著名的诗词家、社会活动家赵朴初先生 便是赵荣琛的堂兄。 赵荣琛自幼进家塾,读四书,习诗文,后随父母来到北京,读完小学以后,以 优异的成绩考入了著名的北京师大附中。因为母亲和大姐喜欢看京剧,就常常带上 赵荣琛去看戏,二十年代北京的京剧舞台,花团锦簇,争妍斗奇,赵荣琛随家人观 看了不少著名演员的戏。精妙绝伦的京剧艺术,征服了这位少年,他特别崇拜迷恋 程派,凡是程砚秋有演出,他每场必看,而且不只看一次,看完就摹仿着唱和舞。 后来他参加了师大附中的国剧(即京剧)研习社,成员大多是老师和高中学生,赵 荣琛当时仅是十三四岁的初中生,但他能唱旦角、老生,又会拉胡琴,才华出众。 他和师生们一同观看京剧,研习京剧。当然观看、研习最多的还是程派艺术。 初中毕业以后,成绩优秀而又是世代书香家庭出身的赵荣琛,按常情应该走他 兄弟姐妹的路,上高中,上大学,然后出国深造。但出于对程派艺术的狂热迷恋, 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年,山东省立剧院的京剧表演系来北京招生,赵荣琛前去 报考,一考即中。但中榜的喜悦很快就被苦闷冲散了。 由于家庭门第,父亲是决不会同意他去唱戏的。幸好慈祥的母亲理解儿子,尊 重儿子的选择。她对赵荣琛说:“你要真想去唱戏,我不阻拦。但是,要成为一个 好角儿,可不容易,要有恒心有毅力,刻苦用功,才会有所成就。 你父亲那里,我替你想办法。”当时,赵荣琛的父亲不在北京。在母亲的授意 下,他给父亲写了一封措词含糊的信,说考取了山东省立剧院,是学府,不是科班, 先去试读三个月,不成再回来升学。等到父亲回来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时,赵荣琛在 济南已正式开始了他的学艺生涯,木已成舟,赵父也无可奈何了。 山东省立剧院,是当时盘据在山东的军阀韩复榘拨款让人创办的。韩不通文墨, 创办剧院不过是给自己贴金,附庸风雅而已。剧院设立话剧、京剧、昆曲、地方戏 等科,教师多为戏剧界名流。电影界的崔嵬、魏鹤龄、田烈,京剧界的张宝彝、田 菊林、任桂林,还有那梦想当明星的江青,都曾在这里当过学生。五年的学习,给 赵荣琛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成长为尖子学生。他也曾为在学校没学到程派而苦闷过。 教旦角的关丽卿老师,早年曾给杨小楼、马连良配过戏,对程派艺术很喜爱,也很 熟悉,他开导赵荣琛:“程砚秋的艺术根底极为深厚,程派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发展 起来的,基础打不好,就学不好程派。”另一方面,又教了赵荣琛不少程派戏,以 及程派新颖独特的艺术处理。有时还结合自身实践经验指导赵荣琛,鼓励他拜程砚 秋为师。“拜程砚秋为师”,关丽卿老师的话在赵荣琛的心里点燃了希望之火,播 下了“立雪程门”的种子,只可惜无缘和程砚秋先生谋面。“七七事变”后,山东 省立剧院转移到了四川重庆,随着年龄和技艺的增长,赵荣琛拜程为师的心情越来 越急切,奈何离程砚秋越来越远,隔着千山万水,好不令人沮丧。然而机遇不会亏 待有志者、勤奋,正在悄悄向他走来。 赵荣琛一批二十多岁的青年学生到重庆后,他先在以戏校学生组成的“实验剧 团”演出,后来建立了由他挑头的“大风剧社”。他演出了许多因程砚秋加工而获 名的传统戏,如《骂殿》、《汾河湾》、《牧羊卷》、《宝莲灯》等等。他将自己 在北平观摩程砚秋演出的心得体会,从关丽卿老师处学来的,以及十几年自己耳闻 目睹和师友指点的,融会贯通,刻意揣摩,努力按照程派路子演出。抗战时期重庆 号称陪都,各路人士云集此地。原来只有川戏班,京剧班演出比较少。赵荣琛扮相 好,嗓子脆亮,甜润,基本功扎实,悟性高,在成、渝两地很“红火”,一些从北 京、上海来的程派艺术爱好者,“万里他乡遇故知”,观看赵荣琛的演出,寄托着 他们浓浓的乡情,他们给喜爱的演员以公正的评价:“赵荣琛是程派。”观众群中 有一位鹤发长者,只要赵荣琛演出,他总是坐在前排一个座位,非常认真地看戏。 不分春夏秋冬,不论天晴下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约三年之久,开演前准时来 到,看完戏默默离去。赵荣琛心里纳闷,这位神秘的老人是谁呢,他为什么对自己 那么关注? 约在一九四○年夏秋之交,赵荣琛突然收到了老人来信,谜底终于解开了,原 来这位老人就是许伯明。来信约赵荣琛见面。两人见面后,许伯明详细地询问了他 学程派戏的经过,竟开门山地问: “你愿不愿意拜程砚秋为师?我可以助一臂之力。”“拜程砚秋为师?”赵荣 琛那多年燃烧在心中的希望之火腾地窜出了五彩缤纷的火焰,那深埋在心里的种子 喜得开了花,他连声回答:“拜,拜! 这是我多年的愿望。”可一想程砚秋处世严谨,不肯轻易收徒,赵荣琛的心里 又有些顾虑。 许伯明循循善诱地说:“御霜一向以严出名,轻易不肯收徒弟。多年来,不少 崇慕程派者挽人求情,希望拜师门下,都遭到拒绝。这并不是他藏私,不肯把艺术 传人,而是他确有其对待艺术的个人见解和要求。他深知自己的艺术另辟蹊径靠自 己自强不息,得来不易,因而对收徒弟选才极严。他曾指点过不少程派爱好者,在 中华戏曲学校传授程派艺术,从来是尽力相授。可是,要正式收徒,他就要从严要 求,慎重对待了。事实上,他一直在寻访合适的衣钵传人,我们也在帮助他物色。 没想到,在重庆发现了你,我觉得你的条件合适,御霜定会满意。”一番话说得赵 荣琛心里热呼呼的。许伯明立即给程观秋去信推荐赵荣琛。 赵荣琛屈指计算投信日期,盼着程砚秋的回信。眼看两个月己过,还未见回信, 他那颗心又不安起来:“也许程师选才极严,不肯轻易收徒;也许程师对我不了解 ;也许因为关山阻隔……唉,要是这一次由许老伯推荐都被拒之门外,以后再想拜 师程门就难了。”一天,他正在忧心忡忡地猜测时,许伯明走来,高兴地叫道: “荣琛,御霜同意收你为徒弟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喜讯降临了,赵荣琛高兴 得雀跃起来,他从许伯明手中接过那封转了几个地方,走了两个多月,皱皱巴巴已 污损的信,望着那工整挺秀、遭劲有力的魏碑字体,望着“同意收赵荣琛为徒”的 几个字,赵荣琛的心笑了,眼睛亮了,他握住许伯明的手: “我从小的愿望实现了,许伯老,我真不知怎样感谢您才好。”许伯明望着兴 奋的赵荣琛,感慨万端地说:“二十多年前,我和顺德罗瘿公先生发现、支持了御 霜;今天在重庆又发现、支持了你,为御霜寻找到你这样的传人,总算我对程派艺 术尽了绵薄之力。”“许伯老,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提携。”赵荣琛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立即恭敬地缮写了大红的门生帖子和向老师及师母问安的信,寄到北平。不久, 即收到程砚秋的来信。京剧史上罕见的“函授”教育,通过师徒俩的“飞鸿传艺” 揭开了篇章。 旧社会的艺人,由于互相之间的竞争,自己加工演出的传统剧目或新编的剧目, 剧本保密,从不外传,也就是说各家都很尊重自己的版权所有。程砚秋自从收赵荣 琛为徒后,源源不断地给弟子寄来了《荒山泪》、《青霜剑》、《鸳鸯家》、《碧 玉簪》、《金锁记》、《朱痕记》、《烛影记》等程派名剧的剧本。每出戏排练、 声腔、表演的要领,注意哪些问题,有些场面如何处理,都详细说明。赵荣琛根据 老师的指导,一一付诸实践,演出以后,再把演出情况详细汇报,提出新问题请教, 程砚秋再复信一一解答学生的疑难。 师徒间这种书信往来达五年之久。程砚秋在信中指导,许伯明这位程派研究家 又从旁帮助,赵荣琛将程派名剧一个接一个地排练公演,艺术水平日渐精进。成、 渝两地的观众,热情地赠予他“重庆程砚秋”的美称。 这种在抗日战争烽火中所产生的特殊的戏曲教育方法,其优点正如赵荣琛所说 :“它打掉了我不动脑筋,处处摹仿,步步跟着老师走的懒汉思想;逼着我要开动 脑筋,仔细体会,自己寻找奥妙。程师不在身边,要摹仿也无从摹仿,只能根据程 师信中提供的要领,谙其神韵,再结合自身的条件,特点,适当发挥。”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