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胜保的被诛,是咎由自取。他平生最仰慕的一个人,就是为雍正所杀的年羹尧。当同治 元年秋天,陕西回乱,胜保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军入陕,对河南、陕西巡抚行文,不用平行 的“咨”,用下行的“札”。军中的文案,劝他决不可如此,他说:“你知道不知道,钦差 大臣就是从前的大将军。大将军对督抚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级论的。”这就是他学年羹 尧的例子。 在西安的时候,有个副都统叫高福,不知怎么,出言顶撞了他。胜保大怒,命令材官打 高福的军棍,高福大为骇异,说是同为二品官职,如何能打我?胜保冷笑答道:“我是钦差 大臣,以军法杀你都可以,何况是打军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这是他学年羹尧的又一 个例子。 他这个钦差大臣,行军仿佛御驾亲征。每天吃饭,仿传膳的办法,每样菜都是一式两 碗,那样菜好,便传谕,拿这样菜赏给某文案,居然上方玉食的赐膳之例。入陕之初,为了 区区一味韭黄,曾杀过一个厨子,此也是学年羹尧的一个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折,常常自己起稿,有几句常用的 话,一句叫做:“古语有云:‘阃以外将军治之’,非朝廷所能遥制。”还有一句话是: “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那是汉文帝时的故事。胜保常在奏 折中提到这话,等于说军令高于诏令,已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视太后妇人,皇帝童稚的意思 在内。因此,湖北巡抚严树森参他“观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见”,从而以为“回 捻癣疥之疾,粤寇亦不过支体之患,惟胜保为腹心大患”。这是所有参劾胜保的奏折中,最 厉害的一个。 那时弹劾胜保的奏章,京内京外,不计其数,归纳起来,不外“冒功侵饷,渔色害民” 八个大字。胜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随军的侍妾有三十多个,最得宠的一个是洪杨“英王”陈 玉成的妻子,此外军行所经,强占民妇,更是不足为奇的事。 他的侵饷也是有名的。那时的军饷,多靠比较平靖的各省支援,称为“协饷”,某省解 某省若干,朝廷规定了数目,但各自为政,实际上协饷的多寡迟速,要看封疆大吏与钦差大 臣间的私人交情。胜保骄恣狂妄,与各省督抚,多不和睦,所以协饷常不能按时收到,偶然 有一笔款子到了,他百事不问,信手挥霍个够,多下的才拨归军用。一次官军在同州遇伏大 败,死伤枕藉,一个姓雷的带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发钱抚恤,但实在没有 钱,以致他的受伤的部下,睡在辕门外,呻吟彻夜。治军如此,他的部下,早就离心离德了。 如果说胜保还有长处,那就是因为他自己颇知翰墨,所以爱才重士。当然,肯在胜保军 营中当文案的,也不会是什么洁身自好之士。没有一个洁身自好的读书人,愿意跟他一起淌 浑水,更没有一个敦品励行的读书人,能够眼看他在军营中的一切作为而无动于衷。不过, 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才气的军机章京,因为路隔得远,见闻不真,所以还很有几个看重 他的。在他初入陕时,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于他动辄以“汉周亚夫”如何如何的话入 奏,慈禧太后对他已深为不满,但顾念他在诛肃顺的一重公案中,立过大功,所以还想放他 一个实缺。这时便有军机章京写信告诉他,叫他最近少上奏折,因为恭王已经跟两宫太后回 奏过,准备就陕甘总督或者陕西巡抚这两个缺,挑一个给他。如果他依旧在奏折中大放厥 词,触怒了“上头”,事情会有变化。 这封信递到西安,胜保正与他的文案们在大谈风月,拆信一看,毫不在乎地传示文案, 不作表示。这样等了几天,没有消息,他沉不住气了。 “事恐有变!”他的上奏摺自炫文采的瘾头又发作了,“不得不剖陈利害,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帅且再等一等!”所有看过军机章京来信的文案,都认为他此举异常 不智,交口相劝。但胜保不听,自己动手拟了一道奏折,立刻以四百里加紧,发了出去。 这道奏折上说,凡是带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则呼应不灵,并列举湖广总督官 文,湖北巡抚胡林翼,两江总督曾国藩,江苏巡抚李鸿章,浙江巡抚左宗棠作为例证,他们 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长官,主持本省的军务,所以事半而功倍。接着说到他自己,是“以客官 办西北军务”,无论粮饷也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凑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专顾 西北,则非得一实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折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时肃顺被杀,还不到一年,她对权臣的跋扈犯上, 警惕特深,湘军将领屡败屡战,艰苦备尝,亦不敢作这样冒昧的陈请,僧格林沁身为国戚, 威望素著,对于朝命,奉行唯谨,那有象胜保这样子的? 如果不及时制裁,岂非又是一个肃顺? 于是她把他的折子留下来,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当面发交恭王,冷笑着说:“如果照 胜保的说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换那一省的督抚。你们想想看,有这个道理吗?” 恭王这时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静为第一,所以对胜保还存着几分回护的心,当时还想放 他一个陕西巡抚,但慈禧太后也有个坚定的宗旨,胜保的权力决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 权,另外给他一个适当的职务,作为他上年统兵入卫,到热河向肃顺示威的酬庸。 经过一番研议折冲,为了维持朝廷的威信,杜绝带兵大臣的要挟,胜保自然受到了极严 厉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写信给胜保的军机章京,跟他商量,如果他愿意内调, 让他在兵部尚书和内务府大臣这两个职位中挑一个。要做官是当尚书,却又知道他挥霍成 性,内务府大臣有许多陋规收入,勉强可以维持他的排场,所以特意为他多预算一条退路, 看他自己怎么走?这样的设想,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胜保气得暴跳如雷,亲自写了一封信给曹毓 瑛:“欲缚保者,可即执付‘司败’,何庸以言为饵?唯纪辛酉间事,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 日?”所谓“司败”就是“司寇”,意指刑部,他误会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 权,把他骗到京师然后治罪,所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则诸公何以有今日”,不仅指他统兵 为辛酉政变的后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请太后垂帘并简近支亲王辅政”的一道奏折,这就连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封信,曹毓瑛送了给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怪不 得有人说胜保象年羹尧,果然不错!” 雍正帝杀年羹尧之前,因为得位不正,内疚神明,外则唯恐有什么清议,所以对年羹尧 的笼络,到了大为失态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里讥议。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会蹈此覆 辙,要杀胜保,另有布置。 恭王与文祥、曹毓瑛等人统筹全局,反复研究的结果,作了解除胜保兵权的最后准备, 但还存着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指授方略的廷寄,几乎每日递到 军前,但胜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时回乱最烈的地区,是在同州、朝邑一带,离河洛重险的潼关,只有几十里路,而河 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窜扰,万一捻回合力猛扑潼关,关系到陕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 危。朝中凡是了解中原形势的人,无不忧形于色,朝廷亦不断督催胜保领兵东援。只是他不 知有什么成竹在胸?安坐西安,漫不经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顺眼的京营将官, 不是参奏降革,就是奏请撤回。恭王一看这情形,必须要采取那不得已的最后手段了。 这最后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关,另外颁了一道密 旨,封交多隆阿亲自开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胜保的部将,后来受知于胡林翼,骁勇善 战,与鲍超齐名,合称“多鲍”。这年——同治元年四月,进克安徽庐州,洪军悍将“英 王”陈玉成,投奔寿州,依附阴鸷骠悍的练总苗沛霖,恰好成就了胜保一件大功。苗沛霖与 胜保有交结,看看洪军自安庆一破,大势不妙,把穷无所归的陈玉成做人情,缚送胜保大 营。胜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陈玉成的有国色之称的妻子,一面在奏折中大事铺张,以为 陈玉成是洪军的第一勇将,既已被擒,洪军从此不足忧,意思中要亲送陈玉成入京,举行 “献俘大典”。结果弄了个很大的没趣,朝廷批答,申斥他胡闹,同时命令,即在军前正 法。好大喜功的胜保,大失所望,从此对朝中柄政的大臣,越发不满。 等陕西回乱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陕,因为他远在豫西,缓不济急,才改派 了胜保。这时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关,对胜保来说,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负 气,不大理潼关这方面的战局。同时由于“甘督”、“陕抚”这两个实缺封疆,完全落空, 失意之余,想到这年春天在安徽奏请“以安徽、河南两巡抚帮办军务”的花样,照样再耍一 套,奏请以陕西巡抚瑛棨帮办军务。如果奉准,则不但陕西巡抚成了他的部属,而且权足以 指挥巡抚,便成了总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弥补他实缺督抚不曾到手的遗憾。 可想而知的,从两宫太后到军机处,没有一个人会准他的要求,责问他道:“若以军 务、地方,必须联为一气,方能剿贼,如官文、曾国藩等,以统帅而兼封圻,则僧格林沁之 在豫省,未闻必以抚臣帮办。豫省官吏,尤称疲玩;僧格林沁督军,所向有功,则又何 说?”从而很干脆地答复他:“所请断不准行。”不但不准,而且督催驰援同州、朝邑的语 气也更严厉了! 除此以外,督催赴援的话也颇见声色了,先是议驳:“胜保督兵日久,平时自诩方略, 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继而诘责:“倘或有失,该大臣自问,当得何罪? 并何颜面以对天下!”终于提出警告:“该大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 幸邀也。”军机章京拟旨,虽然下笔如飞,但片言只字,皆有分寸,再经过军机大臣的推 敲,上呈御览。经过这三道手续发出来的谕旨,在意旨的表达上,几乎不可能发生错误。胜 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看到最后那一段话,不但暗示将要交部议处,而且处分拟呈之后,不 可能邀得宽免。所以他心里虽愤不可遏,却也不免着急,真的不能“再玩忽”,得要“力图 补救”了。 “好吧!”他对他的幕僚说,“看我‘补救’!补救好了,再跟他们算帐。” 但是,他要补救却甚难。驭下无恩,士卒不肯用命,滥作威福,同官不愿支持,这才真 的到了呼应不灵的窘境。最苦恼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连“子弟兵”都没有。事急无 奈,想起一着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祸心,中外大僚,无不深知,他以办团练保地方起家,但劫持巡抚,通洪 军、通捻军,反迹早露,只以用“英王”陈玉成结交了胜保,胜保为他“乞恩免罪”,勉强 就抚。当政的大臣,因为江南军务吃紧,而河南的捻军、陕西的回乱,在在需要剿治,所以 虽有袁甲三等人,对苗沛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范得极严。那知胜保计无所 出,派了个提督,拿了用督办陕西军务钦差大臣关防所发的护照,调苗沛霖所部到陕西助剿。 消息一传,安徽、江苏、山东、河南各地负有治安责任的地方官和带兵官,无不大起恐 慌,飞章告警。因为苗沛霖正苦监视太严,动弹不得,经胜保檄调到陕,恰好给了他一个窜 扰的机会。于是军机处搞得手忙脚乱,用六百里加紧的廷寄,“严饬胜保速行阻止”,同时 分别命令僧格林沁及有关各省的大员,阻拦苗沛霖,“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 即着分拨兵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闹入境内。” 这还不算,还把苗沛霖的一个“克星”找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湘军罗泽南的旧部李续 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极熟,苗沛霖对他相当忌惮。后来调到湖北,当胡林翼病重时, 专折保荐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调为安徽巡抚,用意就在责成他专门对付苗沛霖。到任不 久,丁忧奏请开缺,朝中不肯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满。现在因为胜保的荒唐,怕苗沛 霖蠢动,所以特旨催促,“克日启程赴皖任事,断不可拘泥假期未满,稍涉迟延,致皖省大 局,或有变迁贻误。” 为了胜保的轻举妄动,惹起了极大的麻烦,朝中大臣,各省大吏,无不对他深恨痛绝, “皆曰可杀!” 于是各处弹劾密告胜保的章奏文书,又如雪片飞到。恭王派了专人处理,把那些文件分 别处理,虽有少数夸大其词,意在报复的,但大致都可信其实在,因为一项劣迹,常有几个 人指出,经过仔细比对,逐条开列,总计有十来款之多。 为了整饬纪律,军机大臣没有一个不主张严办的。第一步当然是查明实在情形,可是怕 打草惊蛇,胜保得知其事,激出变故,而且正派他负责剿平回匪,也不能打击他的威信,这 样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办。 会商的结果,采纳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问,奏准两宫太后,随即下了一道密谕: “前有人奏:胜保去春督师京东,以至入皖,入陕,所过州县,非索馈千金或数千金, 不能出境,稍有羁留,官民尤困。随营之妓甚多,供亿之资不少。又有人奏:胜保上年督兵 直隶,路过衡水,悦民间女子,招至营中阅看。又纵容委员,滥卖‘功牌’,至今直省拿获 马贼,多带有胜保营中蓝翎或花翎,以及顶戴执照。又有人奏:胜保以一寒士,自带兵以 来,家资骤富,姬妾众多,揆厥由来,总由滥保人员,以取贿赂;虚报名额,以冒口粮;勒 派捐税,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带眷属,熄赫道路;其拔营赴陕,同行女眷大轿有数 十乘,闻“四眼狗”陈玉成家眷,亦为胜保所有,随从车辆,不知多少?各州县不胜苦累等 语。以上胜保贪渔欺罔各劣款,系近日节次有人参奏,情节大同小异,似非虚罔。僧格林沁 久驻河南、安徽交界处,见闻自必较确,着即按照所参各款,据实复奏。” 以外还有陕西绅士的“公禀”——是由多隆阿抄呈的。这些公禀是要求多隆阿回陕西去 平回乱,当然也就提到了胜保,除去贪污、好色的劣迹以外,还指出“讳败为胜”,说渭河 北岸,“匪巢林立”,西路凤翔,东路同州,为回匪集结之处,而胜保安坐省城,捏造获胜 的战报。朝中这才明白,中原的局势,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整个情况是四面作战,剿捻匪、平回乱、对付胜保,还要拦截苗沛霖。这些任务,分别 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务是不准苗沛霖入陕,怕在回乱以外,别生“苗乱”。 朝中的布置是以僧格林沁为第一线,这一线在河南如果挡不住苗沛霖,那就要靠多隆阿 扼守潼关。此地自古就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重险,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时赶到,后患不堪 设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从紫荆关北上,且战且走,星夜疾驰,赶往潼关。 这时的胜保,到同州、朝邑一带视察了一番,已经回到西安,还在要兵要饷。亲自动手 的奏折,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遥制”的话了,改了一个说法:“先皇帝曾奖臣以‘忠勇性 成,赤心报国’,”这是指英法联军内犯时,胜保曾在通州“与洋人接仗”而言。接下来便 铺叙他这次同州之行的战功,说是一个名叫王阁村的地方,为回匪老巢,进剿大胜,得意洋 洋地写道:“臣抵同未及三日,获此全捷,差可壮我军威。”然后就提到军饷了,除了照例 指责各省协饷,未能如数拨解,兵勇口粮,积欠累累以外,因为关中已是“西风吹渭水,落 叶满长安”的季节,特意加了一笔:“现在天气日寒,兵丁时虞饥溃。”另外加了三个“附 片”,一个是参奏署理陕西藩司刘齐衔筹饷不力,办事玩忽;一个是奏请开复三名革职人员 的处分,随营效力;再一个是请催新任西安将军穆腾阿迅即赴任,并帮办陕西军务。 等这个奏折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胜保劣迹的复奏也到了,不但上谕中所指出的几 条,都是事实,另外还查出了许多秘密。最骇人听闻的是,陈玉成的两个弟弟被捕送到胜保 军营,献上金银数千两之多。胜保得了这么一笔丰厚的贿赂,全力庇护,饶了那两个“要 犯”的命,并还派在营里当差。 这个秘密的揭露,为军机大臣带来的隐忧,不下于胜保的擅调苗沛霖入陕。当即以紧急 驿递,分饬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专人访查详情,同时再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说他早 一日到潼关,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顾之忧”。 潼关当然有人在坐守,那是署理陕甘总督熙鳞,他的任命,在七月间与胜保的任命同时 下达。陕甘总督驻兰州,赴任途中奉旨留在陕西处理回乱。西安有了一个跋扈异常的胜保, 还有身为“地主”的巡抚瑛棨,他不便去自讨没趣,因而留在潼关。堂堂总督,局促一隅之 地,而胜保有所知会,动辄以朱笔下札,把他的身分贬成了一个总兵,因此,这个老实人抑 郁万状。但总算是一个总督,所以军机处所发的,有关指示处置胜保的密旨,大致他也有一 份,跟恭王和军机大臣们一样,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关。 多隆阿终于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领兵到了。这是一支好军队,因 为多隆阿军令严肃而驭下有恩,所以连营十余里,阛阓不惊。在潼关,他除了会见熙麟以 外,还特地找了个人来会面——驻扎黄河对岸,山西境内,自风陵渡到蒲州,沿河布防的西 安右翼副都统德兴阿。 德兴阿跟多隆阿一样,都是黑龙江出身,都不识汉文,都是旗将中的佼佼者。所不同 的,多隆阿是大将之才,而德兴阿仅得一勇字,他以善骑射受知于文宗,五六年前在扬州一 带颇有战功,这是得力于翁同和的长兄翁同书为他帮办军务,及至翁同书调任安徽巡抚,左 右无人,军势不振,于是连战皆北,被革了职。不久,赏给六品顶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 地又爬到了二品大员的副都统职位,不想偏偏遇着了一个胜保。 胜保看不起德兴阿,德兴阿也看不起他。他虽没有象另一个副都统那样被打军棍,但为 胜保撵出陕西,西安的副都统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件很难堪的事,所以他对胜保早存 着报复之心。 德兴阿与多隆阿是旧交,一见面照满洲的风俗“抱见礼”。德兴阿微屈一膝,抱着多隆 阿的腰,兴奋得近乎激动了,“大哥,”他说,“你可来了!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经晚 了。”多隆阿抚着他的背问:“你那儿怎么样?” “瞎!真正是一言难尽。” 两人执着手就在檐前谈话。德兴阿赋性粗鲁,口沫横飞地大骂胜保,多隆阿静静地听 着,等听完了,不动声色地说道:“胜克斋是立过大功的人,朝廷格外给面子,你也忍着一 点儿吧!” 一听这话,德兴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却做个肃容的姿势,旋即扬着头走了进去。 “大哥!”德兴阿跟到“签押房”里,不胜诧异地追问: “怎么着,你不是来拿胜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带责备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不改。这儿是他们 替我预备的‘公馆’,难保其中没有胜克斋的人在偷听,你这么一嚷嚷,叫我能说什么?” “是!”德兴阿接受了他的责备,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是‘诸葛一生唯谨慎’。” 这两个人熟“听”《三国演义》。清朝未入关前,太宗以《三国演义》为兵法,命精通 满汉文的达海和范文程,把这部书译成满文,颁行诸将。多隆阿和德兴阿在军营中,每遇闲 暇,总请文案来讲《三国演义》,作为消遣,因此,用诸葛亮的典故来恭维多隆阿,他自然 感到得意。 “我就算是个莽张飞,可要请教‘军师’,我这西安右翼副都统,那一天可以回任啊?” “快了,快了!”多隆阿顾而言他地说:“同州、朝邑的情形怎么样?” 提到这一点,两人的表情都显得很严肃了。多隆阿与军机大臣的看法不同,朝旨以堵截 苗沛霖列为当务之急,多隆阿却以入陕平乱视为自己的重任,所以特别要先问匪情。而德兴 阿防守河东,主要的责任也就在防备回匪渡河,窜扰山西,现在多隆阿问到这方面,他自然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深沉的多隆阿,极注意地听着,偶尔在紧要关键上插问一两句话。等了解了全部情况, 他作了一个决定,下令总兵陶茂林,率队出击。 陶茂林和雷正绾是多隆阿手下的两员大将,雷正绾在帮办胜保的军务,负责解西路凤翔 之围,但以胜保的骄横乖张,士卒怨恨不已,所以至今无功。陶茂林的运气比他好,跟着多 隆阿从豫西一路打过来,又立下了许多战功,此时虽然安营刚定,未得休息,但知道多隆阿 用兵决胜,素来神速,因而奉令毫无难色。率领来自吉林的所谓“乌拉马队”,自渭南渡 河,经故市北上,迂道南击,成了“拊敌之背”。 包围同州的回匪,一直只注意着南面、东面拒河而守的官军,不防北面受敌,在马队洋 枪的冲杀之下,一战而溃,同州就此解围了。 多隆阿这一仗,既为了先声夺人,树立威名,也为了让胜保知道,以为他只不过入陕助 剿回匪,别无他意。等同州解围,他从渔关率全军进驻,扫荡匪巢,又打了两个胜仗。 他是好整以暇,不忙着到西安,军机处却急坏了,因为预计他一到潼关,就会依计行 事,所以拿问胜保的上谕,已交内阁明发,至多半个月的工夫,就会通国皆知。胜保本人不 怕他插翅飞上天去,只怕他部下除了雷正绾的两千人是官军,并且原为多隆阿所属,可保无 虞,此外都是“降众”,平时的军纪就极坏,一旦树倒猢猴散,若与回匪合流,则是乱上加 乱,而流窜所经,奸淫掳掠,地方亦必大受其害。果然有此不幸之事,都坏在多隆阿手里, 所以恭王又气又急,传旨严行申饬,同时用六百里加紧的密谕,命令驻扎蒲州,与同州一河 之隔的山西巡抚英桂,“迅速据实具奏。” 英桂原来也就着急,多隆阿的逗留不进,万一生变,胜保部下哗溃流窜,山西首当其 冲。只是此时仰望多隆阿如长城,怕催得紧了他会不高兴,现在奉到廷寄,正好有了借口, 所以一面奏报多隆阿进驻同州,与回匪接仗三次,均获全胜,一面派德兴阿渡河去看多隆 阿,相机催促。 “大哥!你看吧,”德兴阿把那道密谕交了给多隆阿,“你再不走,只怕面子上要不好 看了。” “已经不好看了!”多隆阿也从桌上拿起一通廷寄,递给德兴阿。 “这上面说的是什么?” “你这玩意上面,”多隆阿指着德兴阿交来的上谕问道: “又说的是什么?” 彼此瞠目相视,哈哈大笑。两个人都不识汉文,而用清语写廷寄的规矩,早已废止,所 以有旨意必须请文案来念了才能明白。 “上面说我‘于此等要紧之事,岂可任意迁延?’又说我‘不知缓急’,胜保何日拿 问,如何查抄,军务如何布置,‘克日具奏,不准再涉迁延,致干重咎!’你看,厉害不厉 害?” “这也怪不得上面。胜保怕已经得到消息了!” “那怎么会?折差驿递,都让我在潼关截住了,他从那儿去得消息?” 德兴阿恍然大悟,从京师到西安,最近的路就是经山西入潼关,这一道关口过不去,那 么这个月十四和十七所发的,拿问胜保及宣布胜保罪状的两道上谕,自然就到不了西安。 “怪不得大哥你不着急。不过……,”德兴阿说,“胜保在朝里也有耳目,截住了驿 递,难保没有别的路子通消息。”这一下提醒了多隆阿,“啊!”他翘着大拇指夸赞德兴 阿,“老三,你这个莽张飞,真还粗中有细啊!好,事不宜迟,我今天就走。” 十一月底的天气,顾不得霜浓马滑,多隆阿抽调了两千人,连夜拔营西进,同时派了一 名材官,专程赶到凤翔,通知雷正绾到西安会齐,听候差遣。 那胜保对于京中的布置,一无所闻,日日置酒高会,酒到酣时,大骂军机处办事颟顸, 请粮请兵的奏折,积压不批。当然,多隆阿兵到潼关,出击同州的情形,他已接得报告,但 心里越觉得不是滋味,表面越要做得不在乎,依然豪情胜概,摆出曹孟德横槊赋诗的派头。 此外当然也作了一番部署,遣派亲信分出河南、山西,出河南的是去催苗沛霖间道西进,出 山西的是转道天津,催运向洋商订购的钢炮弹药。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漠漠,天黑得早,胜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几个炭盆,点起明晃 晃的巨烛,在满室生春的西花厅,召集文案吃火锅和烧羊肉。刚刚开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敌 情的一个把总,气急败坏地来报告消息,说是灞桥南岸,出现了十几座营帐,不知是那一路 的兵马? 消息是报到胜保的一个贴身材官那里。他知道“大帅”的脾气,若非紧急军情,不准在 他饮酒的时候去禀报,败了他的清兴,说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既然是在南岸扎营,必属官军 无疑,无须惊惶。 过了一会又报来了,说那十几座营帐是多隆阿的部下。证实了是入关的援军,越发放 心。等胜保的宴会将终,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多隆阿的官衔是荆州将军,在胜保看来不当一回事。“他不是在同州吗?进省来干什 么?”他拈着两撇八字胡子沉吟着说:“莫非来听节制?怎么先忙着扎营,不来参谒?姑且 看一看再说。” 他的那些部属跟他不一样,个个心里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霜空无月,只见 暗沉沉一带营垒,灯号错落,刁斗无声,气象严肃,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于是三三两两聚 在一起,低声密语,大家都在心里打好了主意,一回营悄悄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随时开溜。 满营都已在打算着各奔前程了,胜保却还如蒙在鼓中,拥着陈玉成的那个姓吕的老婆, 好梦正酣。五更时分,笳角初鸣,亲信的材官来叩房门,高声喊道:“大帅,大帅,多将军 进辕门了!” 这时的多隆阿岂仅已进辕门,而且已下了马,手中高持黄封,昂然直入中门,大声说了 句:“胜保接旨!” 一报到上房里,胜保大吃一惊,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这来的时候不好!于是一面由姬 妾伺候着穿上袍褂,着靴升冠,一面在心里盘算。等穿戴整齐,他对瑟瑟在发抖的吕氏姨太 太说:“大概是多将军来接我的事,说不定内调兵部尚书,年内就得动身。” 他也不知道这话是宽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反正说了这句话,心里觉得好过得多。这 时材官又来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设好,多隆阿神色肃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时多隆阿随带的劲卒,已包围了整个钦差大臣的行辕,中门洞开,一直望到门外照 墙,刀光耀眼,如临大敌。不管胜保平日如何跋扈,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见此光景,也 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儿在香案面前跪了下来。 于是多隆阿把黄绫封套中的上谕取了出来,高捧在手,这只是装个样子,他不识汉文, 上谕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诵得滚瓜烂熟了,这时如银瓶泻水般,一口气背了下来: “谕内阁:前因陕西回匪猖獗,特命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 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 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胜保着即行革职,交多隆阿拿问,派员迅速移解 来京议罪,不准逗留。多隆阿着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看胜保交多隆阿只领,所部 员弁兵勇,均着归多隆阿接统调遣。钦此!” 把上谕念完,胜保已经面无人色,磕头谢恩的动作,显得相当蹒跚。等他把臃肿的身躯 抬起来,多隆阿问道:“胜保! 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胜保凄然相答。 “那就取关防来!” 用不着胜保再转嘱,早有人见机讨好,捧过一个红绸包好的印盒来,交到胜保手里,胜 保捧交多隆阿,他双手接过,解开红绸,里面是三寸二分长,两寸宽的一方铜关防,拿起来 交了给他身边的文案说:“你看看,对不对?” 验了满汉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错!” “好!”多隆阿扬起头来,环顾他的随员,大声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买放,不 遵令的军法从事。” 这一下把胜保急得神色大变,上来牵住多隆阿的黄马褂,不断地喊:“礼帅,礼帅!” 多隆阿号礼堂,胜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号的,这时改了称呼。 “怎么样?” “礼帅!”胜保长揖哀恳:“念在多年同袍之雅,总求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多隆阿想了想说:“给你八驼行李。” “这,这,这……,”胜保结结巴巴地说,“这不管用啊!” “管够可不行!”多隆阿使劲摇着头,“八驼也不少了,你把你那么多姨太太打发掉几 个,不就够用了吗?”说到这里向身边的材官吩咐:“摘顶戴吧!” 于是胜保的珊瑚顶子,白玉翎管连着双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狮子补褂,一起褫夺,换上 待罪的素服,被软禁在他日日高张盛宴的西花厅。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 时一再叮嘱,务须小心,倒象深怕会有人来把他劫走似的。 这因为多隆阿久知胜保自己虽不练兵,但他为了求个人仪从的威武煊赫,特意挑了二百 人,个个体魄魁梧,配备了精美的器械服装,厚给粮饷,常有赏赐,把这个“元戎小队”, 以恩结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胜保,不知有国法,万一起了个不顾一切 救胜保的念头,以胜保的毫无心肝,说不定就会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与回捻同流合污。 那一来自己的责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选精兵看守。 谁知他把胜保看得太重了。就在传旨拿问的那一刻,胜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 躲,余下的都向新任钦差大臣报了到。二百亲兵,四十八名厨役,走了一大半,跟在胜保身 边的,只有一名老仆,两名马伕,还是他当翰林时的旧人。 这时雷正绾已从凤翔前线赶回西安,重投故主,万感交集,但无暇去细诉他在胜保节制 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给他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安抚各营,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为 胜保跋扈得不成话说,不能不振饬纪纲。除了胜保一个人以外,决不会有牵涉株连的情事, 新任的钦差大臣也决不会有所歧视,劝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赏。 尽管他苦口婆心地劝慰,终于还是有胜保旧部八百人,呼啸过河,另投山东,一路骚 扰,不在话下。多隆阿接得报告,不愿分兵追击,因为他要集中兵力对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与胜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将领集议,了解了情 况,下令开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惊扰得魂梦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听,说渭河 北岸的匪巢完全荡平。接着便有许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来寻亲觅友报丧,说是南岸官军的炮 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轰在里头了。 而军机处只知道多隆阿连番大捷,下诏褒奖,同时催促移解胜保。查抄已告一段落,胜 保的姨太太,各携细软,走散了许多,剩下的几个也是惴惴不安,局促在特为划出来的一座 院子里,要想打听打听消息都不容易。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绾来了,这一 下如见亲人,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诉苦,雷正绾也只有报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开口的机会:“明天要走了。”他说,“请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 派人送你们过河到山西。以后各自小心。” 大家都没有留心他最后这句话中的警告意味,只问:“到那里呀?” “自然是跟着胜大人到京里。” 到京里以后如何呢?雷正绾无法回答,大家也无法想象。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 早,坐车先走。胜保接着东下,依然坐了八抬绿呢大轿,只在轿杠上拴一条铁链子,表示轿 内是革职拿问的犯官。 雷正绾派的人,护送出关,随即折回。胜保的眷属从风陵渡过河,进了山西境界,天色 已经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里。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荒村,而原来不是。河东富庶之区,却以数经兵燹,匪来如梭、兵 来如梳、轮番的骚扰劫掠,把稍稍过得去的人家都撵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胜保的眷 属连同少数的旧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护送官兵,一共占了两座人去楼空的大宅。 天气冷,又没有月亮,最主要的一点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郁忧惧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 十多名护送官兵以外,其余的都草草设榻,钻入被窝,听远处传来的狗哭狼嗥,把颗心都挤 得发酸了。 胜保的那个吕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着,独拥寒衾,望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焰出神。她 在想胜保,也想着陈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变成钦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亲 耳听见过别人在背后叫她“贼婆”。以后呢?她在想,胜保的人缘不好,说不定会充军,充 到冰天雪地的边疆,自己当然也要跟着去,说什么雪肤花貌,都付与阴寒穷荒,一辈子就这 么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这样惘惘然万般无奈时,忽然听得狗叫,叫得极其狞厉,然后又是长号着奔远了,仿 佛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颗心,蓦地里提了起来,侧耳静听,仿佛是有人声,便唤那在她 床前打地铺的丫头:“小珠,小珠!” 小珠为她唤醒,梦头里着了惊,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张张地问:“那儿失火,那儿失 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时间人声杂沓,涌进来一群人,灯笼火把照耀着,看得 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来,起来!”有个官长模样的壮汉大声吆喝:“搜查奸细!” 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见过,懂得应付的方法,赶紧轻声喊道:“小珠快起来!把那包碎 银子拿给我。” 她是预备拿一包碎银子送给来搜查的官兵,买得个清静,成算在胸,动作便比较从容 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灯,却听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头从嵌在冰纹格子窗上的那块玻璃望出去,只见官兵正从各个房间里把箱笼抬了 出来,堆在院子里,“这是干什么?”她失声而问,一句话不曾完,听得房门上猛然一脚, 立刻便是一个洞。 “开门,开门!”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开了门闩,双扉大开,正是那个大声吆喝的官长,举一盏灯笼往她 脸上一照,神色顿时不同: “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着!” 不由分说,把她推推拉拉地拥了出去,弄上轿子,锁了轿门,连同那些箱笼行李,一起 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惊疑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想明白,定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只怪护送的官兵不管用,从 而转念也难怪,二十多人到了德兴阿大军所驻的防地,还能反抗吗? 这时的胜保,还未出关,正走到临潼地方,住在东门外的关帝庙里,钦命要犯只是防守 严密,除去行动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胜保出手素来阔绰,押解的官兵得 了他的丰厚犒赏,格外优容,居然可以会客了。 所会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当他初被拿问时,群情惊惶,以为会象上年拿问肃 顺那样,凡是胜保的党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着避一避风头,躲开了看一看再说的打 算。及至多隆阿派人安抚各营,申明只抓胜保一个,大家比较心定了。有些则平日倚仗胜保 的势力,为非作歹,自知迟早难逃逮问的命运,依旧不敢出面,比较谨饬安分的,看朝廷既 无进一步的行动,而多隆阿待胜保也还客气,见得事态并不严重。 株连之忧一消,侥幸之心又生,朝好的方面去想,胜保在去年的拥兵京畿,声言“清君 侧”而为恭王的后盾,是能够打倒肃顺的关键所在。有此大功,就该象赐“丹书铁券”那 样,赦他不死,而况他到底不曾丧师失地,与两江总督何桂清的情况不同。朝廷拿问议罪, 多半只是临之以威,略施膺惩,至多革职,也还有戴罪图功的可能。此时正不妨好好替他出 把力,至少也要见一面,说几句安慰的话,好为他将来复起时,留下欢然道故的余地。 于是从胜保一离西安,沿路便有人来相会,患难之际,易见交情,胜保十分心感。同时 这对他确也是一种极大的安慰和鼓励,沮丧忧疑的心情,减消了一大半,他很沉着地与来客 密议免祸的方法。连着谈了几晚,谈出一个结论:到京越晚越好!一则可以把事情冷下来, 再则好争取时间,多方活动,预作布置。 胜保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从商定了这个办法,便尽量在路上拖延。最简单的办法是装 病,但他的身体其壮如牛,装病也只能装些感冒、腹痛之类的小病,同时也不能总是装病, 这天清早从临潼的关帝庙起身,正无可奈何地要上轿时,他那随护眷口的老仆,一骑快马, 气急败坏地赶到了。 他是奔波了一日一夜,赶回来报告消息的。果然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八驼行李,四个美 妾,都落在别人手中了。被抢的地方名叫东盐郭村,在蒲州城外,德兴阿的部下也还抢了别 家,逼得那家的年轻妇女投了井。 胜保自出生以来,何尝受过这样的欺侮?但此时如虎落平阳,发不出威,首先想到的 是,告诉押解的军官:“出了这么档子无法无天的事,我不能走了。我得回西安看你们大 帅,听他怎么说?” 押解官如何容得他回西安?只答应在临潼暂时留下。胜保那时,就好比吴三桂听说陈圆 圆为李自成部下所劫那样,想象着艳绝人寰的吕氏姨太太,偎倚在德兴阿怀里的情形,五中 如焚,是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痛,简直都不想活了的心情。 “大帅!”有个文案劝他,“此刻急也无用,气更不必,得要赶紧想办法,事不宜迟, 迟则生变。” 怎么叫“迟则生变”?胜保楞了一下,才想到是指吕氏姨太太而言。事隔两天,必已遭 德兴阿沾污,已经“迟”了,已经“变”了!他叹口气说:“我方寸已乱,有什么好办法, 你说吧!” “自然是向礼帅申诉。” “对啊!”胜保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拿德兴阿无可奈何,但可以赖上了多隆阿,“他得 给我句话,不然我专折参他,纵容部属,公然抢劫,到底是官兵还是土匪?” “正是这话。” “来,来!那就拜烦大笔。” 胜保口授大意,托那文案执笔,写了封极其切实的信给多隆阿。等信写完,他也盘算好 了办法,取了一百两银子,连信放在一起,叫人把负责押解的武官请了来。 “劳你的驾,给跑一趟西安。”他把信和银子往前一推,“把我的这封信,面呈你们大 帅,信里说的什么,你总也该知道。” 看在一百两银子份上,而且也算是公事,那武官很爽快地答应,立刻动身去投信。 “再有句话,得请你要个切切实实的回信。” “胜大人的吩咐,我不敢不遵。信,我一定面呈多大人,不过,这个回信,可不一定讨 得着。如果多大人说一声:‘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请想想,我还能说什么?” “那我可不是吓唬你。”胜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切实回信,我在这儿不走。闹出事 儿来,别说是你,只怕你们大帅的顶戴也保不住。我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胜保只管自己退入别室,把那武官僵在那里,不知何以为计?于是那文案便走到 他身边,用惊惶的眼色作神秘的低语。 “胜大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落到今天这一步,他还在乎什么?冷不防一索子上了 吊,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漏子!” 这两句话说得他毛骨悚然,钦命要犯,途中自尽,押解官的处分极重,前程所关,不是 开玩笑的事,所以“喏、喏”连声,受教而去。 看见那武官一走,估量着多隆阿治军素严,得信一定会有妥善处置,胜保的心情比较轻 松了些。但对德兴阿却是越想越恨,就算眷口行李,能够完整不缺地要回来,这个仇也还是 非报不可。 左思右想,想出来一着狠棋,亲自拟了一道奏折,犯官有冤申诉,仍许上奏。奏折中 说:“德兴阿纵兵抢劫,在蒲州城外东盐郭村,借口盘查奸细,亲带马队、步兵,夤夜进 庄,将居民银钱衣物等件,抢掠一空,该民人等均在英桂行辕控告,请饬查办。”写完奏 折,又替他的老仆写了张状子,命他赶回蒲州,到山西巡抚英桂的行辕去控告德兴阿。奏折 则专人送到西安,请陕西巡抚瑛棨代为拜发,瑛棨跟他有交情,这件事一定肯帮忙。 能想的办法都已想到,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在临潼关帝庙等待消息的滋味却不好受,无 事枯坐,不是苦思爱妾,就是想到入京以后的结果,真个是度日如年。 就这时候,有个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访,此人叫蔡寿祺,字紫翔,号梅庵,江西德化 人。道光二十年的进士,一直在京里当穷翰林,中间一度在胜保营里帮忙,咸丰八年冬天丁 忧,因为九江沦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制,境况非常艰窘,胜保也曾接济过他。以后听 说他到四川去了,混得还算得意。不想却又在这里相会,他乡遇故人,且在患难之中,胜保 特有一份空谷足音的欣慰亲切之感,赶紧叫请了进来。 两人见了面,相对一揖,都觉凄然,“梅庵,”胜保强笑着吟了两句杜诗:“‘今夕复 何夕,共此灯烛光?’” “听得克帅的消息,寝食难安。”蔡寿祺也强露宽慰的笑容,“总算见着面了。” 胜保又是一揖,感激不已:“故人情重,何以克当?”他又问:“听说你在蜀中,近况 如何?” “我的遭际,也跟克帅一样委屈。” “怎么?”胜保反替他难过,“骆籲门总算是忠厚长者,何以你也受委屈?” “唉!一言难尽!” 不仅是一言难尽,也还有难言之隐。灯下杯酒,细叙往事,蔡寿祺当然有些假话。他是 咸丰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无非赋闲的日子过不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机会,从军功 上弄条升官发财的路子出来。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关中,再到四川,然后出三峡顺流而下, 如果没有什么机会,便回江西,在家乡总比在京的路子要宽些。 于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风弄盘缠,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设巡抚,只有总 督,这时的总督黄宗汉,因为在两广总督任内与英国人的交涉没有办好,正革职在京,由成 都将军崇厚署理川督。崇厚虽是旗人,却谨慎开明,对蔡寿祺那套浮夸虚妄的治军办法,不 甚欣赏。于是他弄了几百两银子的“程仪”,由成都到重庆,准备浮江东下。 在重庆得到消息,陕西巡抚曾望颜调升川督。蔡寿祺跟曾望颜是熟人,便留在重庆不 走,等曾望颜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里,重回成都。那时一方面有云南的土匪蓝朝柱窜 扰川南富庶之区,一方面又有石达开由湖北窥川的威胁,于是蔡寿祺大上条陈,以总督“上 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颇为招摇。不久,曾望颜被革了职,仍旧由崇厚署理,参劾蔡寿 祺,奉旨驱逐回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骆秉章。 骆秉章字籲门,虽是广东人,与湘军的渊源极深,入川履任时,把湘军将领刘蓉带了 去,信任极专,以一个知府,保荐为四川藩司。刘蓉看见奉旨驱逐回籍的蔡寿祺,依然逗留 成都,私刻关防,招募乡勇,十分讨厌,便老实不客气提出警告:蔡寿祺再不走,他可真要 下令驱逐了。 当然,蔡寿祺对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饰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把四川看成他的家 乡一样,急公好义,所以忘掉该避嫌疑。遭当道所忌,正由于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说,一面 不断大口喝酒,就仿佛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要借酒来浇一浇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胜保也有牢骚,“急人之难,别人不记得你的任事之勇,用不着 你的时候,就说你处处揽权。去他的,我才不信他们那一套。” “克帅!”蔡寿祺忽然劝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时务宜收敛。等将来复起掌权,有 仇报仇,有冤报冤,也还不晚。” 胜保倒是把他的话好好想了一遍,叹口气答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奈就是咽 不下这口气。” “无论如何要忍一时之气。”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克帅,你有的是本钱,留得青山 在,不怕没柴烧。” 这“本钱”两字,意何所指,胜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说道:“梅庵,何谓‘本 钱’,在那儿?” 蔡寿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个字,“苗。” “咳!”胜保皱着眉说,“就是从他身上起的祸!” “祸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运用。” “啊,啊!”胜保大为点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话,见教得是。” “还有,”蔡寿祺说了这两个字,接着又写了一个字:“李。” 胜保又点点头表示会意,听他再往下说。 “拥以自重。”蔡寿祺抹了这两个字,又写:“应示朝廷以无公则降者必复叛之意。” “嗯!”胜保肃然举杯,“谨受教。” 蔡寿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身子往后一仰,颇有昂首天外的气概。胜保却正好相 反,低着头悄然无语,就这片刻,他已有所决定,但没有说出口来。 “梅庵,”他换了个话题,“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东下,因为想来看看克帅,特意出剑门入陕。”蔡寿祺想了一下说,“‘长 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胜保很快、很坚决地表示不赞成,“还是应该进京,才有机会。至于‘长安 居,大不易’,也是实话。这样吧,我助你一臂,不过,此刻的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 菲薄。”说着,他伸手到衣襟里,好半天才掏出一张银票,隔灯递了过去。 银票上写着的数目是一千两,蔡寿祺接在手里,不知该如何道谢?好半天,挤出两点眼 泪,摆出一脸凄惶,摇摇头说:“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能。何以为计?” “梅庵,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计较,反倒贬低了你我的患难交情。” “责备得是,责备得是!”蔡寿祺一面说,一面把手缩了回来,手里拿着那张银票。 接着又谈了些各地的军情,朝中的变动,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胜保在那古庙中独 对孤灯,听着尖厉的风声,想起随营二三十名姬妾,粉白黛绿,玉笑珠香的旖旎风光,真个 凄凉万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绕室彷徨,整整一夜,把蔡寿祺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复思量,连细 微末节都盘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声渐杂,门上剥啄作响,开出 门来一看,随带的听差来报,说那负责押解的武官已从西安回来了。 “好!”胜保依然是当钦差大臣的口吻:“传他进来!” 押解武官就在不远之处的走廊上,不等听差来传,走过来请了个安:“跟胜大人回话, 信投到了。” “你们大帅怎么说?” “多大人也很生气,说一定给办。” “喔!”胜保觉得这话动听,点着头说:“他倒还明白。可是,办了没有呢?” “办了,办了。已经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这儿等,等他办出个起落来。”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着笑说,“胜大人请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这打算原是不错的,但胜保一则别有用心,正好借故逗留。再则积习未忘,还要摆摆威 风,所以只是使劲摇着头,掉转身子,走入屋里,表示毫无通融的余地。 押解武官这时可拿出公事公办的脸嘴来了,抢上两步,走到门口向屋里大声说道:“跟 胜大人老实说了吧,多大人有话: 圣命难违,请胜大人早早动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胜保的脾气 也还不小,“混帐东西!”他瞪眼吹胡子地骂:“什么叫‘彼此不便’?你给我滚出去!” “我可是好话。” 胜保越发生气:“滚,滚!你胆敢来胁制我!你什么东西?” 这一吵,声音极大,有个他的文案,名叫吴台朗的正好来访,赶紧奔进来把那押解武官 先拉了出去,略略问了缘由,便又匆匆回进来解劝。 “真正岂有此理!”胜保还在发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么样?” “这不能怪礼帅。”吴台朗说,“那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冲撞了大帅,犯不着跟他一 般见识,回头我叫他来领责。” 胜保听他这一说,不能再闹了,苦笑着只是摇头。 于是吴台朗又走了出去,找着那押解武官,说了许多好话,让他来替胜保赔罪。费了半 天唇舌,总算把他说动了,但有个交换条件,胜保得要立刻启程。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后 才说定规,准定再留一天。 经过这一阵折冲,胜保虽未占着便宜,可是毕竟有了一个台阶可下,也就不再多说什 么。但经此刺激,他越觉得俗语中“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句话,真是颠扑不破的“至理 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势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狠狠惩治一番。 其实他身边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势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将被剥夺,纷纷四散,各 奔生路。象吴台朗和蔡寿祺这班人,只是无路可投而已。不过既然还有倚附胜保之心,自然 休戚相关,所以尽这一日逗留的机会,自早盘桓到晚,也谈了许多知心话。 这三个人都是满腹的牢骚,吴台朗是军前被革的道员,把湘军的首脑,恨如刺骨;蔡寿 祺与刘蓉结了怨家,而刘蓉与曾国藩的关系不同泛泛,所以也大骂湘军。胜保当然更不用 说,他始终轻视湘军,以为他们的声名震动朝野,东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长城,无 非因为他们善结党援,互相标榜。 “着啊!”吴台朗连连拍着自己的腿说,“克帅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即以眼前而论, 克帅文武兼资,‘三十入词林,四十为大将’,一向独往独来,此虽是豪杰之士的作为,到 底吃亏。” “也不见得,走着瞧吧!”胜保说了这一句,又扯开他自己,“你再往下说!” “再说梅老。”吴台朗手指点点蔡寿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夸最大。” “就是这话罗,‘科运’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胜保问。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个贵同乡万藕老?”吴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万青藜。 “是啊!”胜保也替他们这一科叹息:“二十年了,就出一个尚书,科运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寿祺脸上,而他摇摇头不愿作答,独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浇自己的块 垒的意味。他内心也是如此,这两年秋风打下来,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 的可贵。道光二十年的进士,论年资早就应该出督抚了,有督抚做同年,何致于在四川铩羽 而归? 于是由于各人所同感的孤独,对于胜保今后为求脱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结党羽,多方 呼应这个宗旨上,商定了应该去活动的地区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胜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饮食,想多挨些时刻,这天便好不走,谁知那押解武 官,毫不容情,早就备好了车马,一遍一遍来催,一交未初时分,硬逼着上路,往东而去。 走了十几里路,但见前面尘头大起,好几匹骡子驼着箱笼,迎面而来。走近了互相问 讯,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从德兴阿那里,替胜保要回来的行李。 于是双方都停了下来。胜保手下的一个亲信,保升到正三品参领衔,而实际上等于马弁 的护军校,名叫拉达哈的旗人,原来奉派护眷进京的,这时一起押运行李而来,走到胜保轿 前来请安回话。 少不得要报告一些当时被劫的经过,话说得很噜苏,胜保不耐烦了,“反正你当的好差 使;”他冷笑着打断他的话,“这会儿我也没工夫听你的!你倒是说吧,现在怎么样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办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驼行李拿回来了。” “东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什么。” “怎么叫‘大概’?到底少了什么?” “就一口箱子动了。其余的,封条都还贴得好好的。” “那一口箱子?”胜保急急问道:“箱子不编了号了吗?” “是第一号那一口。” 还好!胜保颇感安慰。第一号箱子里的东西,不值什么钱。装箱的时候有意使其名实不 符,号码越前越是不关紧要,这小小的一番心思,还真收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钱也不过身 外之物,所以他紧接着又问:“人呢?” “几位姨太太带着丫头,都还住在蒲州城里,等大帅到了一起走。” “喔!”胜保终于把最要紧的一句话问了出来:“吕姨太还好吧?” 问到这一句,拉达哈的脸色,比死了父母还难看,只动着嘴唇,不知在说些什么? “怎么啦?”胜保大声喝问,“没有听见我的话?我问吕姨太!” “叫,叫德大人给留下了。” “啊!”胜保在轿子里跳脚,摘下大墨镜,气急败坏地指着拉达哈问:“他怎么说?” “德大人的话很难听。”拉达哈嗫嚅着,“大帅还,还是不要问的好。” “混帐!我怎么能不问。” “德大人说……,”拉达哈把头低着,也放低了声音,“他说,吕姨太是逆犯的老婆, 他得公事公办!” 这“公事公办”四个字,击中了胜保的要害。明知德兴阿会假“公”济“私”,也拿他 无可如何。于是颓然往后一靠,什么事都懒得问了。 这样,过了好几天,才能把想念吕姨太的心思,略略放开。在山西过了年,本想多留几 日,经不住朝廷一再催促,过了年初七只得动身。正月底到京,随即送入刑部。主办司官接 收了多隆阿奉旨拿问解京的咨文,把胜保交给了“提牢厅”,暂且在“火房”安顿。关门下 锁,已有牢狱之实,这下胜保才真的着慌了。 这一关关了好几天也没有人来问,只教他“递亲供”,在无数被参劾的罪名中,他只承 认了一条:随带营妓。 “亲供”是递上来了,而且军机处已根据刑部的奏报拟旨“派议政王、军机大臣、大学 士会同刑部审讯,按律定拟具奏”,但恭王迟迟未有行动,因为投鼠忌器,顾虑甚多。 在胜保未到京以前,他们预定的营救计划,即已发动。一马当先的是西安将军穆腾阿和 陕西巡抚瑛棨会衔的奏折,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奏折送到,慈禧太后已经归寝。因为在传递 顺序上,属于第一等紧急,内奏事处丝毫不敢耽搁,夜叩宫门,由安德海接了折,再去敲开 慈禧太后的寝宫,把黄匣子送了进去。 这时慈禧太后,虽只有一年两个多月的听政经验,可是对内外办事的程序,已经非常熟 悉。看到是穆腾阿和瑛棨会衔,并用六百里加紧呈递的奏折,不由得大吃一惊,失声而呼: “莫非多隆阿阵亡了?” 这不怪她如此想,因为倘是紧急军报,则应由主持军务的钦差大臣多隆阿奏报,驻防将 军和督抚会衔的奏折,除非呈报统兵大员或者学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紧。因此,她直觉 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测。那知拆开来一看,说的竟是“直隶军务吃紧,请饬胜保前往剿 办。” “混帐东西!”慈禧太后气得把奏折摔在地上。 这种情形,安德海难得见到,但奏折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儿把它拾了起来。正不 知如何处置时,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笔来!” 安德海答应着,取来朱笔,她亲自批了八个字:“均着传旨严行申饬。”然后命他立即 送还给内奏事处。 第二天一早,军机章京接了折回到军机处,自然先把最紧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里 拿起来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静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腾阿和 瑛棨会衔上此折的用意,推敲个明白,再作道理。 “穆腾阿是胜保的死党,瑛棨是个糊涂虫,他必是受了穆腾阿的指使,跟着来碰这个大 钉子,何苦?”宝鋆皱着眉说。 “我是说上这个折子的用意。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荒唐,会得到怎么样儿的一个结 果?” “那也无非意在报答胜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这是‘投石问路’,探测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驳的口气松 动,替胜保说话的人,就一个跟着一个都来了。” “不错,不错!”在座的人,无不深深点头。 “那就拟旨痛斥吧!”恭王作了决定。 这道“严行申饬”的上谕,由内阁明发。京里京外受了胜保活动的人,一看风色不妙, 便都观望不前。可是间接也有消息传到恭王耳朵里,说是胜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什么 为国为民的大义,只知道对胜保感恩图报,倘或处置失宜,操之过急,只怕会激出变故,那 一来,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权一年多以来,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稳定局势为第一,对于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 只要他能受羁縻,那怕就在寿州一带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则因为胜保而激起意外 的变故,自然是他所引以为切戒的。 而且,对胜保的感情,恭王也毕竟与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遥控行在,胜保那一支杂 凑的军队,到底能予肃顺多少威胁,固然难言,但是,恭王却确确实实因为胜保的态度,增 加了信心,同时也表示出有胜保的人马可以运用,使得那些原来徘徊在肃顺与他之间的人, 倒向自己这一面。得失成败,寸心自知,恭王觉得是欠着胜保的情的。 为了这公与私的双重窒碍,处事一向果断明快的恭王,在这一件继“诛三凶”以后,为 京里京外瞩目关怀的大案子上,显得十分黏滞,仿佛竟忘了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了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后才数到宝鋆。宝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为意 旨,曹毓瑛资格尚浅,进言要看机会,唯有文祥,认为恭王这样拖延着不是办法,觉得非要 说话不可。 凡是有所主张,他一向措词缓和而宗旨坚定,他为恭王指出,胜保的被革职拿问,重要 的是在一个“问”字。革而不问,就整饬纪纲而言,比“曲予优容”更坏。而且,不问也不 行,两宫太后口中不说,心里已经不满,内阁也在等消息,等他们来催问,在面子上就不好 看了。 大臣议罪,一向是由重臣会同吏、刑两部,在内阁集议,审讯胜保,明发上谕上规定由 议政王、大学士会同刑部办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议政王应先召集会议,才是 正办。所以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咨会内阁,定期集议。 事先,当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触,恭王得到报告:大学士周祖培和军机大臣李棠阶,态 度都很激烈,已经有了表示,非严办胜保,不足以伸国法。 “这是为什么呢?”恭王皱眉问道,“莫非……?” 宝鋆说话向来无保留,大声接口:“河南人嘛!胜克斋在河南搞得太不象话了,周、李 两公,不如此表示,对他们的老乡,怎么交代?” 这倒是心直口快,一语破的,恭王心里有数了。所以在内阁会议的那一天,尽让周祖培 和李棠阶痛斥胜保,先教他们泄了愤再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周祖培拍着桌子说:“象这样纵兵殃民,贪污渎职, 辜负朝廷的统兵大员,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说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发言,附和之后,陡然一转,“不过,俗语说得 好,‘投鼠忌器’,胜保已经在刑部狱中,随时可诛。我想——我们还是先撇开胜保来谈 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开胜保,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要扯在这件案子里来谈? 庙堂之上,不便说什么不够冠冕堂皇的,迁就现实的话,于是撇开胜保这个人,谈他所 隐匿的财产。这件事归宝鋆管,他象聊闲天,谈新闻似地,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 从他处得到的消息,胜保在谁那里可能隐匿了些什么财产?派什么人搜查?用什么方法?诸 如此类,娓娓言来,虽嫌琐碎,听来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议,就这样糊里糊涂结束了。不多几天,两江总督曾国藩的一道奏折,为恭王 和他的同僚,带来了新的困扰和忧虑——胜保在苗沛霖以外,又下了一着狠棋。 曾国藩的奏折中说:江南提督李世忠上书,愿意褫夺自己的职务,为胜保赎罪。这是件 异想天开的事,而以前方的一个武官,干预朝廷处置获罪大臣的威权,不但冒昧,而且荒 唐。照道理说,在曾国藩那里就应该受到一顿申斥,可是曾国藩未作处置,据实代奏,只略 略声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不敢壅于上闻。”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了解李世忠与胜保的关系的人看,其中大有文章。曾国藩的意 思是表示,如果不为李世忠代陈他的请求,可能就会有麻烦,而这个麻烦是连他这个节制四 省兵权的两江总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敢壅于上闻”。 “你们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折交给了文祥、宝鋆和曹毓瑛,摇着头说:“我头 痛得很!” 他们那三个人又何尝不头痛?聚在一起,把曾国藩的那道奏折,反复看了几遍,不知如 何批答。 终于,文祥说了这么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尽是报私恩,有个替胜克斋表 功的意思在内。” 宝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却大有领悟,连连点头: “这看得深了!” “怎么呢?” “咸丰八年九月,胜克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确非等闲。那时李世忠不叫李世忠, 叫李昭寿。” 李昭寿原是捻匪,与洪军合流,在长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带与官兵作战。咸丰八年秋 天,李秀成与陈玉成合力稳定了长江北岸,进窥皖北,滁州交李昭寿防守。他部下的纪律极 坏,而且不是洪军的嫡系,所以陈玉成一向轻视他,使得李昭寿起了异心。 于是胜保设法俘获了他的全家,相待极厚,李昭寿考虑了切身利害,献出滁州城,接受 了胜保的招降。奏报到京,赏给二品花翎,赐名世忠,授职总兵,仍旧让他驻军六合一带。 “从那个时候起,江宁的洪军与皖北不能连成一气,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这论起 来,也算是胜克斋的功劳。” “但要挟制朝廷就不对了!”文祥皱着眉说,“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个苗沛霖,听说那 一带的土匪盐枭,都出入其门,李世忠的外号叫做‘寿王。” “那,”宝鋆惊讶地说,“不又要造反了吗?” 其余两个人都不作声。好久,文祥握着拳,神色痛苦地说:“决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 其中关系,太大,太大!” 这样,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个结论,只有安抚一法。但批答的谕旨,甚难措词,宝鋆便 指着曹毓瑛说:“琢如,这非你的大手笔不可。” “等见了王爷再说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谕旨以外,还得有别的布置。” “对!”文祥深深点头,“谈了半天,琢如这句话很有用。 走,咱们上鉴园去。” 到了大翔凤胡同鉴园,恭王正在宴客,特为告个罪离席,在小书房里接见密谈。一路 来,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时便从容地提出了他的办法。 “安抚固为势所必然,但这个奏折不必急着批。” “对了!”恭王不由得插了句嘴,“这个宗旨好,先让李世忠存着一分指望,咱们再从 长计议。” “是。”文祥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琢如以为还得有别的布置,这是老谋深算的话。我 看,今天就用六爷的名义,先给曾涤生去封信。” “信上怎么说?” “李世忠所请,决不可行。让他善加安抚,而且,”文祥加重了语气说,“要严加防 备!” “好!”恭王立即作了决定:“就请琢如辛苦一下子,在这儿写了就发。” 因为决定了把李世忠的请求,暂时搁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养心殿见两宫太后时,恭王 便根本不提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记得,等把其他的章奏处理完毕,她和颜悦色地问: “好象曾国藩还有一个折子,那个李世忠怎么啦?” “这是个麻烦。”恭王使劲摇着头。 “麻烦可也没有办法。到底该怎么办,总得有个下文。”慈禧太后转脸看着慈安太后 问:“姐姐,你说是吗?”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着答道,“我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哪!” 慈禧太后对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机会看着文祥说道:“你 一定清楚,给讲一讲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胜保招降李世忠的经过,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他的现况: “李世忠目前驻扎六合,那里的盐课、厘金都归他收了用,这么优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 感恩图报,别学苗沛霖的样,绝了那颗降而复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带了三十万人,从 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从背后打曾国荃,替江宁解围,如果李世忠变了心,投了过去, 举足重轻,大局会起变化。” “那就得跟他说好的罗?” 慈禧太后这句话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便接口答了句:“‘小 不忍则乱大谋’,两位太后圣明。” 看见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断点头,作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却依然说了出来。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辞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着有威的声音说: “京里京外那么多的人在办事,说到头来,就归咱们君臣几个拿主意,事情,不一定样样都 能办通;人,不见得个个都能心服,只要咱们自己良心上交代得过去,也就管不得那许多 了。六爷,你说是这话不是?” “圣母皇太后见得是。”恭王把垂着的手举了起来,指着自己的心说:“臣也就是凭一 颗心,报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么才对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个‘公’字。” 她停了下来,以沉静的眼光环视每一个军机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着她那两 句语意深沉的话,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什么责备的话要说。 “就拿何桂清这件案子来说吧,”慈禧太后依然闲闲地,仿佛谈家常的那种语气,“照 我看,是办得太重了一点儿。丧师失地,也不止他一个人,何以就该他砍脑袋?去年夏天从 上海押解到京,朝里有些人帮他说话,有些要严办,我们姐妹也闹不清谁的理对,谁的理不 对。光讲理好办,存着私心,这面一套说法,那面一套说法,把理路搞乱了,事情可就难办 了。当时我就想,倘或何桂清这件案子,由我一个人作主,我一定饶了他,革职永不叙用, 也就够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说,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饬纪纲,才能平定大乱。这 话说的是大道理,没有得可驳的,我们姐妹心里想饶何桂清的,也办不到,只好准了‘秋后 处决’的罪名。本来去年改元,秋决停勾,何桂清还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说,何桂清罪情 重大,不能按常例办理,到底把他绑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没有得可说的。不 过……。” 一转要说到正题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来,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窑绿地黄龙的盖 碗,揭开碗盖,送到口边,却又嫌茶不烫,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监重换。这一耽搁,别的人 倒还好,吴廷栋却真如芒刺在背,异常局促,因为严办何桂清,他的主张最力,现在看慈禧 太后,大有不满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辩,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气,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块丝手绢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渍,接着往下说:“我也是由何桂 清这件案子,想到胜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责,不能与城共存亡,说是为了整饬纪纲,办他 的死罪,话是不错,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过一个文弱念书人,听见长毛来了,吓得发抖, 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胜保——如今什么年头儿?他还在学年羹尧,把朝廷当作什么看了, 这不是怪事吗?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话,忍不住要说,什么叫纪纲?杀何桂清就有纪 纲,办胜保就不提纪纲了?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爷,”她 扬一扬头,高瞻远瞩地看着所有的军机大臣:“你们大家,看我的话,说得可还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头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过说说。”慈禧太后越发谦抑,“你们商量着办吧!” 这个钉子碰得够厉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虽然觉察到慈禧太后话 中的锋铓,却不拿它当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认为不宜操之过急,且让胜保在刑部火房 中住些日子再说。 到底是读过几句书的,虽在待罪监禁之中,居然不失尊严,胜保在刑部火房里,读书以 消长日。读的不是怡情养性的诗词,更不是破愁遣闷的笔记,而是兵书史籍,不但细读,还 点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象他这样的情形,是所谓“浮系”,仅仅行动失去自由,亲友的访晤,并不禁止。起初 因为谕旨严厉,看上去就仿佛前年拿问“三凶”那样,一经被捕,便要处决,大家都还不敢 造次去探望,怕惹祸上身。慢慢地,看见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严重;加以恭王的态度,已 为外间明了,推断胜保的将来,不会有什么严谴。于是,亲友故旧,顾忌渐消,胜保那里便 不冷落了。 那些访客中,有的不过慰问一番,有的却是来报告消息,商量正事的。由于军机处有消 息传出来,说胜保营中有好些“革员”,假借权势,为非作歹,为恭王及军机大臣们所痛 恨,所以如吴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寿祺与胜保脱离关系已久,形迹比较不为人所注 意,因而居间联络的责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国藩代陈李世忠自请褫职,为胜保赎罪的奏折到京,是个秘密消息,但也为蔡寿祺打 听到了,特为去看胜保,报告这个“喜讯”。 “倒是草莽出身的,还知道世间有‘义’之一字。”胜保不胜感慨地说,话中是指慈禧 太后和恭王负义。 “恭王倒还好。”蔡寿祺放低了声音说,“他一直压着不肯办。不过究竟其意何居,却 费猜疑。也许是因为‘西边’正在气头上,等她消了气,事情就比较易于措手了。” “你是说要等?”胜保微皱着眉说,“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涤生的那个折子,批下来是怎么说?便可窥知端倪。” 胜保想了想说:“也还得有人说话才好。” “有个人应该可以上折言事。” 蔡寿祺指的是吴台朗的胞弟,掌山东道御史的吴台寿。胜保也认为这是个理想人选,请 蔡寿祺转告吴台朗,尽快进行。 “照我看,”蔡寿祺又说,“只要两个人少说句把话,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 “那两个?” “克帅倒想一想。”蔡寿祺说,“都是河南人。” “那……,”胜保答道:“无非商城跟河内。” “正是。”蔡寿祺点点头——“商城”是指大学士周祖培; “河内”是指军机大臣李棠阶。 “哼!”胜保的坏脾气又发作了,“等着看吧!我偏不买这两个人的帐。” “克帅!”蔡寿祺劝他,“俗语道得好:‘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绛侯曾将百万 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狱吏,何况这两个人位高权重!” 那是指的汉朝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典故。胜保桌上正有本摊开的《史记》,周勃的典故 就在里面。他摇摇头,不以为然,把书拿起来一翻,翻到《陈丞相世家》,傲然说道:“陈 平六出奇计,以脱汉离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陈平。” 蔡寿祺默然。见他依旧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气,心里颇为失望。这一下,当然也有话不 投机之感,略略谈了些不相干的话,告辞而去。 出了刑部,径自来访吴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吴台寿家,三个人在一起密谈,他转述了胜 保的要求。吴台寿面有难色,但经不住他老兄,一面说好话,一面以长兄的身分硬压,吴台 寿无可奈何,拟了一个为胜保辩冤的奏稿,三个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誊正,第二天就递了上 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气,但言官的奏折,她不敢象处理瑛棨的折子那样,拿起笔来 就批“严行申饬”。同时她也奇怪,不知道吴台寿为何上这一个折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对 御史科道已经很了解,谁是耿直敢言的;谁是喜欢闻风言事的;谁的脾气暴躁,谁的党羽最 多?从他们的奏折里,便可以猜出他们的本意。这吴台寿,在她的记忆中,是个默默无闻的 人,现在替胜保说话,是为了什么?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折子交了下去,恭王发觉自己对胜保的处置态度,确有未妥。迁延不决,启人侥幸一 逞之心,吴台寿的这个折子,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例子。再这样下去,为胜保出力的人,越来 越多,岂不是自找麻烦? 因此,他一面决定了要痛驳吴台寿的所请,并且予以必要的处分,一面改变了过去的态 度,把胜保这件案子交给周祖培和李棠阶去管。不过,他向李棠阶作了这样的表示:以大局 为重!而胜保如有一线可原,不妨酌予从宽。 李棠阶是个相当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责,耿耿于心,这时见恭王授权,自然 不会耽搁,立即去拜访“商城相国”。周祖培以大学士兼领“管理刑部”的差使,办事极其 方便,当时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传胜保到内阁问话。 刑部司官见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里就把胜保喊了起来,带到内阁, 天还不亮,借了听差、车伕休息待命的一间小屋子,把他禁闭在那里。一直到近午时分,才 开门将他带了出来。 一带带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兴的胜保,说不得只好大礼参见,周祖培不曾理他, 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来说话”,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当地。 “潘大人的原折呢?”周祖培向左右问。 “潘大人”是指潘祖荫,参劾胜保,以他所上的那个折子,列举的事实最详尽,所以周 祖培就以他的原折作为审问胜保的依据。 “胜保!”周祖培问道:“你纵兵殃民,贪渎骄恣,已非一日,问心有愧吗?”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问?”胜保微微冷笑。 一上来就是讥嘲顶撞,周祖培心中异常不快,问得也就格外苛细。光是入陕以后,捏报 战功一节,就问了两个时辰,然后吩咐送回刑部。 于是隔几天提出来问一次,每次都只问一两件事,或者重复印证以前问过的话。问的人 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这样两个月拖下来,李世忠被安抚好了。为了朝廷的 威信,予以“革职留任”的处分,可是谁都知道,不须多少时候,军机处就会随便找一个理 由,为他奏请开复。至于吴台朗、吴台寿兄弟,可就没有那么便宜了! 吴台寿新升御史不久,资望尚浅,他那个奏折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击另一个御史赵 树吉。赵树吉亦曾参劾胜保,并以“京内外谣诼纷传”,主张对胜保从速定罪。吴台寿针对 他的话,有所批评,招致了同僚的不满,因而另外有些刚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吴台 寿与胜保的间接关系,而吴台朗指使他的胞弟为胜保辩冤,说他“但有私罪,并无公罪”是 “感激私恩”。朝廷对言官的处分,一向慎重,现在看吴台寿孤立无援,那就不必客气了, 明发上谕,痛斥他“无耻”,革了他的职。吴台朗的命运与他兄弟相同,由胜保为他设法开 复的“道员”职衔,再度被革,同时“拔去花翎”。 这一道严旨,对于蔡寿祺之流,颇有吓阻的作用,自此销声匿迹,噤若寒蝉。可是京外 与胜保有关联,而情势不稳的那些军队,仍旧不能不顾忌,所以依然在谕旨中一再声明,对 于审问胜保一节,务须传集人证,逐款查核,表示出绝无要杀胜保的成见。 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护,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阶的态度比较缓和 些,清议也能逐渐平息,等把这件事冷了下来,胜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胜保自己却已沉不住气,对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胜保的想法是:“没有我,你何 来今日?”周祖培当年为肃顺压得抬不起头来,而打倒肃顺,胜保认为是他的功劳,这就等 于替周祖培报了仇,然则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将仇报!想起传说中,周祖培与肃顺同在户 部作尚书,司官抱牍上堂,肃顺把周祖培画了行的文稿,打一条红杠子废弃不用,周祖培居 然也忍了下去,则今日高坐堂皇,颐指气使,岂不令人齿冷? 不平和轻视之感,积累在心里已非一日。这一天提到他纵容部下在河南奸淫妇女这一款 罪名,周祖培问他可有这回事?胜保突然冲动,大声答道:“有的!河南商城周祖培家,河 内李棠阶家的妇女,不分老幼,统通被污,无一幸免!” 这两句刻毒得到了头的话,把周祖培气得嘴唇发白,四肢冷冰,几乎中风。事后传到了 恭王耳朵里,他向文祥、宝鋆长叹一声说:“胜克斋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了!” 如此公然侮辱“相国”,可以想见胜保平日的跋扈!光是这一点,就可以定他的死罪。 而“不分老幼”这四个字,简直蔑绝伦常,亦为清议所万万不容,更为身为妇女的两宫太后 认为罪大恶极。 胜保该死!但怎样死法呢?死刑有好几种,是斩、是绞? 是“立决”还是“监候”? “自然是‘斩立决’!”周祖培摸着胡子,断然决然地说。 这个原则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不管是“斩监候”还是“绞监 候”,到秋后勾决处斩,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只怕夜长梦多,别生枝节。但是绑到菜市口 有肃顺的前车之鉴,胜保临死之前,少不得也有一场破口大骂,抖露许多内幕,那跟肃顺的 乱骂又自不同,所以大多数的人都不赞成斩立决。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虽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当面反对他的意见,因而他向文祥递了 个眼色——文祥自然明白,点点头,把身子朝前俯一俯,表示有话要说。 宝鋆性子急,本想开口,看到文祥这个动作,便让他发言:“博川,”他为他作先容, “你必是有话,你说吧!” “论胜保的种种不法,立正刑诛,亦是咎有应得。”文祥看着周祖培说:“不过,我想 上头或许会派老中堂监斩,这么热的天,轰动九城,倾巷来观,老中堂这趟差使太累,叫人 放心不下。” 话说得异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建议。二品大员获罪处决,监刑的不是王 公,就是大学士,周祖培主杀胜保最力,正好把这个差使派给他,所以恭王连连点头:“不 错,不错!我一定面奏两宫,请芝公监视,另外再派一个绵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当着“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会奉旨监刑,便即问题:“这一 说,要请上头赏他一个全尸?” “对了!”文祥赶紧接口:“请上头从宽赐令自尽吧!” 大家都不再开口,就此定议。等第二天进养心殿,恭王把具报会议结果的奏折以及明发 上谕都准备好了。 等听完了恭王的陈奏,慈禧转脸望着慈安太后问道:“姐姐,你看呢?” 要让慈安太后杀人,她总觉得心有未忍,所以皱着眉答道:“胜保实在也闹得太不象 话。如果……。” 话没有完,她的意思却很明白,如果罪无可赦,也就只好杀了!慈禧太后想了想,庄容 宣示:“就从宽赐令自尽。” “再跟两位太后回话,”恭王又谈胜保的案子,“想请旨,派大学士周祖培、刑部尚书 绵森,监视胜保自尽。” “可以!” 于是恭王从宝鋆手里,接过预先拟就的旨稿,捧呈御案,两宫太后盖了“御赏”和“同 道堂”的图章,发了下来,由军机处派专人送交内阁,内阁转送刑部。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绵森都衣冠整肃地在等着,提牢厅的官员已略有所闻,也在伺候 待命。等上谕一到,周祖培从封套里抽出来略微看了一下,便向绵森说道:“叫他们预备 吧!” 刑部提牢厅,专有一间屋子,作为赐令自尽之用。清朝以来,毕命于此的大臣也不少, 和珅就死在这里。所谓“预备”,极其简单,用块白绫子从梁上挂下来,打个死结就行了。 然后便要去传唤胜保来就死。七月十几的天气,名为“秋老虎”,又当中午,热不可 当。胜保是个胖子,特别怕热,光着上身,在砖地上铺一领凉席,正要午睡。传唤的差役, 便在窗外喊道:“胜大人,请穿上衣服吧!” “干吗?” “还不是那一套吗?请胜大人到内阁去走一趟,天这么热,那里的房子大,凉快,去走 一趟也不错!” “出去溜溜也好。”胜保蹒跚地从凉席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锅居’的白肉。” “好啊!回头我伺候你老上‘沙锅居’。” “你叫人打盆水来!” 胜保的手面阔,经常有赏赐,所以刑部的差役都愿意巴结他。但此时不便叫他们来服 役,怕言语或神色之间有所泄露,让他发觉疑窦,引起许多麻烦,所以那司官亲自拿铜盆去 打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来。胜保大洗大抹了一番,换上杭纺小褂裤,细白布袜子,双梁缎鞋, 然后穿上江西万载出的细夏布长衫,外套一件玄色实地纱“卧龙袋”。头上戴一顶竹胎亮纱 的小帽,帽结子是樱桃大的一颗珊瑚,帽檐上缀一块绿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只白 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折扇,扇面上一边是王麓台的山水,一边是恽南田的小楷。完 全是一生下来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爷”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辫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见,只低头看一看前面衣襟, 问道:“车套好了没有?” “早就在伺候了。” “咱们走吧!” 出了屋子,原该往南,那司官却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说:“从提牢厅边上那道门走 吧,近一点儿。” 胜保没有说什么,轻摇折扇,踱着八字步,跟着他走,一走走进一座小院落,蓦地站住 脚说:“怎么走到这儿来啦?这是什么地方?” “那不有道门吗?” 门倒是有道门,那道门,轻易不开,一开必有棺材进出。胜保似乎对他的答语不能满 意,正站着发愣,一响碰撞声,等他回过头去,刚进来的那道门已经关上了。 于是有人高声喝道:“胜保带到!” 北面一明两暗的三间官厅,当中一间原来悬着竹帘,此时卷了起来,大学士周祖培、刑 部尚书绵森,红顶花翎,仙鹤补褂,全副公服出临。胜保一见,便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冒的 汗如黄豆般大。 “胜保接旨!”绵森神色懔然地说。 两名差役已经赶了上来,一左一右扶掖着他。把他搀到院子里,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 揿着他跪下,听宣旨意。 这时的胜保,虽已脸色大变,但似乎有所警觉,不能倒了“大将”的威风,所以双臂挣 扎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果然,等他们放开了手,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象个样子 了。 绵森从司官手里接过上谕,站在正中。等他从“前因中外诸臣,交章奏参胜保贪污欺罔 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从前剿办发捻有年,尚有战功足录,胜保着从宽赐令自尽, 即派周祖培、绵森前往监视”为止,胜保背上的汗,把他那件“卧龙袋”都已湿透。 “胜保!”绵森又说,“这是两宫太后和皇上赏你的恩典。 还不叩头谢恩?” “不!”胜保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不能算完!” “什么?”绵森厉声责问:“你要抗旨吗?”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诉?” 不等胜保把话说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绵森左右的司官,已挥手命令差役把胜保扶了起 来,两个人掖着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后院中梁上悬着白绫的那间空屋。 胜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着窗户喘气,一面双眼乱转着,仿佛急于要找什么人,或是 寻一样什么东西。等周祖培和绵森踱了进来,他拔脚迎了出去,守在门口的差役想阻拦,无 奈他身躯臃肿,而且是不顾一切地直冲,所以没有能拦得住。 一见他这神气,监视的两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脚,往后一缩,神色紧张地看着,那些 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着忙,纷纷赶了上来,团团把他围住。 “周中堂!”胜保也站住了,高声叫道,“我有冤状,请中堂代递两宫太后。” 周祖培微闭着眼使劲摇头,慢吞吞地答了四个字:“天意难回。” 胜保好象气馁了,把个头垂了下来。差役们更不怠慢,依旧象原来那样,一左一右掖着 他进了屋。 一个端张方凳,摆在白绫下面,让他垫脚,一个便半跪着腿说道:“请胜大人升天。” 胜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绫下面,两名差役扶着他踏上方凳,看他踮起脚把头套 了进去。那个圈套做得恰到好处,一套进去便不用再想退出来,只见他脚一蹬,踢翻了方 凳,胖胖一个身子晃荡了一下,两只手微微抽搐了一阵,便不再动。 两名差役交换着眼色,年纪轻的那个说:“行了!” “等一等!”年纪大的那个说,“你再去找两个人。他的身坯重,咱们俩弄不下来他。” 等他唤了人来,胜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个白玉扳指,已经不翼而飞。年纪轻的那差役不 作声,扶起方凳,站了上去,探手摸一摸尸身的胸口,回头说道:“来吧!” 解下尸身,放平在地上,照例要请监视的大臣亲临察看,周祖培和绵森自然也不会去 看,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随即相偕踱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谈,周祖培不胜感慨地说:“胜保事事要学年大将军,下场也跟年羹尧一 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