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同治十年,新疆回乱,俄国乘机由西伯利亚派兵占领伊犁。总理衙门照会俄国,质问侵 入的理由?俄国政府答得很漂亮,说是代为收复伊犁,只要中国政府的号令,一旦能行于伊 犁,自然退还。 到了光绪四年,天山南北路都已平安,总理衙门当然要索回伊犁。俄国政府提出两个条 件,中国政府要能够保护将来国境的安全,同时偿还俄国历年耗于伊犁的政费。这一来,就 得办交涉,检点第一流的洋务人才,曾纪泽在英国,陈兰彬在美国,李凤苞在德国,何如璋 在日本,郭嵩焘则交卸未久,不愿出山。算来够资望的只有一个久当三口通商大臣,出使过 法国的崇厚。总理衙门十大臣,当家的是沈桂芬,他力保崇厚,上头自然照准,于是这年年 底,崇厚以吏部侍郎奉派出使俄国。 满洲大臣都熟读《三国演义》,崇厚知道这桩“讨荆州”的差使,非同小可,东吴讨荆 州不成,搞得两败俱伤,不可蹈此覆辙。默察情势,认为民气方张,而左爵相又正在西陲立 了大功,能将伊犁要了回来,朝廷的体面可以保住,对清议也就有了交代,至于暗底下吃点 亏,是无所谓的事。 因此,一到彼得堡,与俄国的“外交部尚书”格尔斯的谈判,相当顺利,不过半年工 夫,俄国就答应归还伊犁,不过十八条条约,除了第一条“俄愿将伊犁交还中国”,以及第 十八条规定换约程序以外,其他十六条都是中国要履行的义务,包括赔偿兵费五百万卢布, 割让伊犁以西及以南土地一千数百里,俄商货物往来天山南北路无须付税,以及俄商可自嘉 峪关通商西安、汉中、汉口等地。 十八条条约全文,由俄国京城打电报回来,恭王一看不象话,复电不许。但是崇厚以 “全权大臣便宜行事”的资格,已经在黑海附近的利伐第亚,跟俄国外交部签了约。同时启 程回国,留了参赞邵友濂在彼得堡,署理出使大臣。 这件事,崇厚做得荒唐糊涂之极,但一闹开来,总理衙门从恭王以下,都有未便,所以 沈桂芬联络董恂,取得宝鋆的支持,向恭王进言,案子要在暗中设法挽回,请旨密寄左宗 棠、李鸿章、沈葆桢详加筹划,密陈参酌。左宗棠职责所关,理当顾问,直隶总督李鸿章和 两江总督沈葆桢,则已成中外属望的重臣,国有大政,往往密旨谘询,这样的做法,由来已 久了。 在外三重臣的复奏尚未到京,崇厚丧权辱国的真相,已经纸里包不住火,清流无不愤 慨,王仁堪一马当先,盛昱继起抨击。不久崇厚回国,到了天津,不敢回京,沈桂芬是荐主 的身分,自然关切,秘密派人到天津跟崇厚见面,问起经过,崇厚自己也知道错了。 “知趣点儿吧!”恭王直摇头,“不要等人说了话再办,更难回护。” 事出无奈,只好抢着先发了一道上谕,却还不愿指他交涉办得荒唐,“欲加之罪”只 是:“崇厚奉命出使,不候谕旨,擅自起程回京,着先行交部议处,并着开缺听候部议。” 至于“所议条约章程,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历次所奏各折件,着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 道,妥议具奏。” 头一天发了上谕,崇厚第二天才由天津进京,在宫门请了圣安,随即回家,闭门思过。 再下一天,俄国驻华代办凯阳德,气冲冲地赶到总理衙门,说依照万国公法,没有治崇厚之 罪的道理,这样子做,是对俄国的侮辱。 这一次是“董太师”接见。听得凯阳德的抗议,大为诧异,“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又不是办你俄国公使的罪,何劳质问?不过他当了多年总理衙门的“管家婆”,应付洋人, 另有一套只陪笑脸、不作争辩的诀窍,所以一面虚与委蛇,一面找人商量,据说国际交涉上 是有这么一种成例。幸好,还有托词。 “贵公使误会了。”他透过通译向凯阳德解释,“本国办崇厚的罪,是因为他不候谕 旨,擅自起程回国。这是我们内部整饬官常,与贵国的交涉无关。” 这番解释总算在理上站得住,凯阳德无奈,怏怏而去。董恂灵机一动,认为止好借此钳 制舆论,便跟沈桂芬商议,托出人来,到处向清流和言官打招呼:朝廷的处境甚难,千万忍 耐,不可再闹,否则改议条约一事尚不知如何措手,而凯阳德那里节外生枝,又起纠纷,殊 非国家之福。 因此内阁的会议便压了下来。但十八款条约已见于邸抄,喜欢发议论,上条陈的张之 洞,一看是个好题目,两天两夜不睡,写成了一道三千言的奏疏,单衔独上,先分析条约中 最荒谬的数事,痛斥崇厚“至谬至愚”,说是“不改此议,不可为国”,而“改议之道”有 四:计决、气盛、理长、谋定。 计决是要“借人头”示决心,认为崇厚已到了“国人皆曰可杀”的地步,“伏望拿交刑 部,明正典刑,治使臣之罪,则可杜俄人之口”,所以“力诛崇厚则计决”。 所谓“气盛”是诏告中外,指责俄国理屈。接下来建议,且将伊犁搁在一边,不必亟亟 于争着收回,则崇厚所擅许的条约,既未奉“御批”,好比春秋战国的诸侯,会盟而未歃 血,不足为凭。这就是“理长”。 整篇文章的重心是在“谋定”。虽是纸上谈兵,倒也慷慨激昂。张之洞主张分新疆、吉 林、天津三处设防,责成李鸿章破敌,他振振有词地说: “李鸿章高勋重寄,岁縻数百万金钱,以制机器,而养淮军,正为今日,若并不能一 战,安用重臣?伏请严饬李鸿章,谕以计无中变,责无旁贷,及早选将练兵,仿照法国新 式,增建炮台,战胜酬以公侯之赏,不胜则加以不测之罪。设使以赎伊犁之二百八十万金, 雇募西洋劲卒,亦必能为我用。俄人蚕食新疆,并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 亦英之忧也,李鸿章若能悟英使辅车唇齿,理当同仇。近来之立功宿将,如彭玉麟、杨岳 斌、鲍超、刘铭传、善庆、岑毓英、郭松林、喜昌、彭楚汉、郭宝昌、曹克忠、李云麟、陈 国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来京,悉令其详议筹策,分驻京通津站,及东三省,以 备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销萌,故修武备则谋定。臣非敢迂论高谈,以大局为孤注,惟深观 事变,日益艰难,西洋挠我政权,东洋思启封疆,今俄人又故挑衅端,若更忍之让之,从此 各国相逼而来,至于忍无可忍,让无可让,又将奈何?无论我之御俄,本有胜理,即或疆场 之役,利钝无常,臣料俄人虽战,不能越嘉峪关,虽胜,不能薄宁古塔,终不至掣动全局。 旷日持久,顿兵乏食、其势自穷,何畏之有?然则及今一决,乃中国强弱之机,尤人才消长 之会。此时猛将谋臣,足可一战,若再越数年,左宗棠虽在而已衰,李鸿章未衰而将老,精 锐尽澌,欲战不能,而俄人行将城于东,屯于西,行栈于北,纵横窟穴于口内外通衢,逼胁 朝鲜。不以今日捍之于藩篱,而他日斗之于庭户,悔何及乎?” 这时回疆新定,士气奋发,所以主战的不止张之洞,翰林、御史纷纷上奏,意气风发, 自在意料之中。在意料之外的是,竟连向不过问洋务的万青藜,以及坐享安闲岁月,不与朝 政的肃亲王隆勤,亦大发同仇敌忾的议论。 谈这件事的奏折,一下子有十几件之多,而且都是长篇大论,征引今古。慈禧太后相当 辛苦,慈安太后帮不了她的忙,只有深宵灯下,在李莲英悄然侍立之下,一个人仔仔细细地 从头看到底。 尽管慈禧太后对处理政务,已学会了少动感情,出以冷静的要诀,但看来看去是那些理 直气壮,大张挞伐的语句,内心不免也有些激动。洋人的铁甲兵船,诚然是利器,但在陆路 上亦未见得不能一拚,而况左宗棠斗志既盛,士气亦旺,张之洞的条陈,似乎有些道理。 她心里不断这样在冲动,但跟洋人开仗,到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始终不敢轻下决 心。看得倦了,坐得累了,想得也烦了,放下奏折,揉揉眼站起身来,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 思。 李莲英是一直在注视着她的动态的,这时便赶紧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伺候她擦脸,接着 端来了一碗燕窝粥,关切地建议:“主子早点儿安置吧!” “我问你,”慈禧太后忽然说道,“你看,跟俄国人能不能开仗?” 李莲英微吃一惊,退后一步,垂手躬身:“这是国家大事,奴才不懂,更不敢瞎说。” “说说也不要紧。” “奴才真的不明白。”李莲英答道,“主子何不问问七爷?” 这是个好主意!慈禧太后心想,这些折子如果交到军机处,恭王一定不以为然,还是得 交内阁会议。如果议决要跟俄国人开仗,少不得起用醇王拱卫京畿,让他参与内阁会议,先 了解了解大家的意见也好。 于是还有几个折子也不看了,第二天召见军机,当面指示了处理办法,而且指定醇王参 加会议。 清议激昂,是恭王早就听说了的,只是想不到群情愤慨到这样的地步!而且所说的话, 仿佛是预先约定了似的,一是不惜与俄国周旋到底,二是诛崇厚以谢天下。 大致看完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奏折,恭王觉得有句话不能不说了,“舆论如此,要想硬压 是不行的了。现在得先想法子平大家的怨气。”他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换了我也 是,这口怨气不出,逼得往打的路上走,后患无穷。” “是!六爷的话一针见血。”沈桂芬很见机地说:“崇地山罪有应得!不如先请旨吧。” “这不好!”宝鋆提出反对,“已经奉旨开缺,听候部议,总得吏部复奏了,才谈得到 其他。” “这好办!”恭王说道,“催一催吏部。” 于是吏部复奏,照违制论,应予以革职的处分。军机处由恭王具名,上了个折片:“崇 厚奉命出使,并不听候谕旨,擅自起程,情节甚重。仅予革职,不足以蔽辜,拟请先行革职 拿问,交刑部治罪。” 慈禧太后当然批准,处理的经过,相当机密,等折片交了下来,立刻封交刑部尚书潘祖 荫。打开来一看,他吓了一大跳。 “崇地山糟了!”他顿足长叹,心里在想,只怕性命难保!因为看样子非打不可,一打 起来则非杀崇厚,不然不足以激励士气。 潘祖荫的名士气味很重,一个人感叹崇厚的遭遇,竟忘了遵旨行事。他有个出入相随的 听差,名叫潘文,人如其名,亦通文墨,且谙吏事,这时已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早拿来了公 服,预备他上衙门,看看没有动静,不能不提醒他了。 “老爷!钦命案子,耽误不得。” “噢,噢!”潘祖荫定定神才想起,“快套车!” “车子早套好了,请大人换衣服。”一面伺候他换公服,潘文一面又问,“文大人、孙 大人他们,是不是先通知一声,在衙门里会齐?” “对了!要大家见一见面。就你骑着马去走一趟吧,别人怕弄不清楚。” 于是主仆二人,分道出发,潘祖荫带着另一名跟班直奔刑部。堂官平日聚会办事,多在 后园一处叫“白云亭”的屋子,坐定下来,立刻叫请直隶司郎中、提牢厅主事。 司官都到了,潘祖荫却只跟他们说闲话。不多片刻,刑部五堂官,纷纷赶到,满尚书是 文煜,当过好些阔差使,是旗人中有名的富翁,跟崇厚的交情很好,他也听到了风声,倍感 关切,所以一进门就问:“是不是崇地山出了事?” 潘祖荫不答,只将军机处的折片递给他看,接着是四侍郎一一传观,但他们都没有说 话,要听两位尚书的意见。 “伯寅,咱们俩去一趟吧?”文煜用征询的语气说。 “我还不大懂规矩。”潘祖荫踌躇着说,“旨意中有‘拿问’的字样,措词太严了。” 大臣获咎,即令革职查办,亦多用“着交”的字样,用到“拿问”,便有唯恐畏罪潜逃 或自尽,锁拿拘管的意思。果然如此,崇厚的面子上太不好看了,所以文煜不能不为他担待。 “崇地山不是糊涂人,决无他虞。” “既然如此,你们预备吧!”潘祖荫看着司官说,“崇大人崇厚,奉旨‘拿问’。” 司官同声答应。提牢厅主事去预备“火房”,好安顿犯官,直隶司郎中点了四名皂隶, 跟着潘祖荫和文煜,直投崇厚家。崇厚已经得到沈桂芬的通知,青衣小帽,正在待罪,听得 门上一报,叫开中门迎接。 宾主相揖,各自无言,迎入大厅,崇厚才问了句:“请示两位,要不要设香案?” 设香案是预备宣旨,潘祖荫看他已知其事,而且廊下堆着行李,已有入狱的准备,便跟 文煜商议,免了这道例行的手续。 “天恩浩荡!”文煜安慰他说,“地山,你不必戚戚。” 潘祖荫以刑部堂官,将要审问崇厚的身分,却不肯这样说话,只说了句:“就走吧!” 于是在家人泪眼汪汪凝视之下,崇厚被“拿”。他家华丽的后档车不能再坐,坐着刑部 派来的骡车,往南而去。 一到刑部,送入“火房”,便算收监,接着是崇厚的家人送来行李、食物、杂用器具。 一半是堂官的交情,一半是他家的银子,自然招呼得周到而方便。腊月十六的天气,滴水成 冰,所以崇家的四个听差,第一件事就是糊窗户板壁,凡是缝隙,都用桑皮纸糊没,然后升 起一个大火盆,在土炕上铺好狼皮褥子,请主人休息,那气派倒象是钦差借客栈作行馆似的。 等安顿停当,提牢厅主事,陪着直隶司郎中来作照例的“讯问”,其实是奉文煜之命, 特来安慰。不过公事当然也要交代,请崇厚自己写一份“亲供”,约定第二天上午来取。 费了半夜工夫,将亲供写好,另外又写了一封信,这是给沈桂芬的,自陈无状以外,少 不得还要重重拜托。写完交给听差,找到看守火房的隶役,花了一百两银子,将信悄悄递了 出去。 就是崇厚不写信,沈桂芬也要相救,不过他的处境也很难。保举非人,成了众矢之的, 盛昱甚至在严劾崇厚的奏折上,彰明较著地指出,沈桂芬应该联带负责。 “崇地山昏愦糊涂,我也知人不明,都难辞其咎。不过,王爷,”他向恭王表明他的看 法,“千万不能决裂,论将、论兵、论饷,一无可恃。无论如何要挽回天意。” “天意”与前不同,慈禧太后本来倒还持重,自从连日单独召见惇、醇两王,态度大 变,口口声声“忍无可忍”,非打不可恭王为此十分烦心,所以听了沈桂芬的话,只是摇头 不语。 “五爷是说过算完,七爷倒是有点儿静极思动,不过也不难对付。”宝鋆说道,“难对 付的是‘翰林四谏’,这一回张香涛可真是大卖气力了。我就不明白,他一天两三封信写给 兰荪,那儿有那么多话好谈呐?” “兰荪的服制快满了。”沈桂芬冷冷地提了一句。 这句话意义深长,恭王和宝鋆不由得都认真地去想,想的是李鸿藻服阙以后的安排。 “枢廷满六个人是个忌讳。我看……,”恭王慢吞吞地说,“如今也说不得了。” 这是主张仍旧让李鸿藻回军机,自然不是沈桂芬所愿意的。但清流都以李鸿藻的态度为 转移,特别是张之洞的大卖气力,一方面可以说是对沈桂芬的示威,另一方面亦不妨说是为 李鸿藻复起问政作前驱。如果不这么安排,清流群起而攻,非搞得焦头烂额不可。 沈桂芬的心思极其细密,在他与李鸿藻之间,还留着一条线,就是翁同和。这时便想到 不妨仍旧利用这条线,先通个款曲,倒是转变局势的一个关键。 于是他不声不响地找到翁同和,让他到李鸿藻那里报个信,以为安抚之计。 翁同和这时已成南派的大将,与沈桂芬的往来形迹,当然不会象张之洞之于李鸿藻那 样,无一日没有信,无三日不面谈,但交往虽疏,默契甚深,而在这次由崇厚的荒谬所引起 的政潮中,更为沈桂芬出了大力。 翁同和也是以“正色立朝”自命的人,而在士论慷慨,纷纷言战的奋发气氛之下,他居 然做了个甘冒天下大不韪的举动,主张缓索伊犁。这个说帖又非专论“俄事”,而是谈时 政,建议裁天下绿营,革除各海关中饱的积弊,等于是说兵不可恃,饷亦难筹,无形中为 “缓索伊犁”的主张作了个注脚。而这一套说法,谁都看得出来,是为沈桂芬声援,抵挡主 战的论调。 此刻又接受了沈桂芬的委托,虽只是传一句话的事,关系极大,翁同和的做法很聪明, 借谈论对俄国的交涉为名,隐约表示李鸿藻将重入军机,与闻大政,所以来说明作缓索伊犁 这个主张的理由,希望取得支援。 李鸿藻当然明白,这是沈桂芬的暗送秋波,但是他觉得无须见情,服阙复起,重入枢 廷,在他是深有信心的。退一步而言,倘或圣眷已衰,恭王亦不念旧情,那么,沈桂芬亦是 无能为力的。 由于反应不如理想,沈桂芬便又下了一着棋。十二月二十六日王公大臣在总理衙门会商 对俄交涉,请旨特派张之洞到场,以备咨商。这样做法,既是笼络张之洞,又是尊重李鸿 藻,而且将局外人拉入局中来同尝甘苦,便不能再放言高论,尽出难题,所以这是一着以守 为攻的绝妙好棋。 十二月二十六下午王公大臣在总理衙门会议,未议之前,先看“上头”交下来的折件。 言路广开,又是这种人人可以发抒忧时爱国伟论的大题目,所以京官中凡是关心时局而又拿 得出见解的,以上折“言俄事”为时髦。官小的照例由本衙门堂官代奏,慈禧太后也看不了 那许多,一概发交军机处,由总理衙门并议具奏。 因此,这天三五成群,一面并头看折,一面议论纷纷,乱了好一阵,才得静下来。主持 会议的恭王便说:“今日之会,不谈和战大计,只谈改议俄约。总署拟了个稿子在这里,请 各位看看!” 总理衙门的建议是,另派使臣,改议条约。这也是正办,大家都无话说,只是奉旨参与 会议的张之洞是例外,他说另派使臣,有辱国体,不妨叫驻俄参赞,署理公使的邵友濂,先 探一探俄国的意向,再作道理。 “电信往来,大费周折,也怕电信中说不清楚。”恭王从容说道:“事不宜缓,就是另 派使臣,到俄国京城,也得两三个月的工夫,不知开议何日。我看,就这样办吧?” 张之洞虽有许多议论要发,无奈孤掌难鸣,而且也不愿过于跟恭王抗争,终于在奏稿上 署了名。无形中等于代表清流,赞成和平了结。 总理衙门的会议一散,随即在恭王府又有另一个会议,商量另派使臣的人选。这又是一 个难题,要将崇厚已画了押的条约推翻,改立新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清议如此愤慨激 烈,谁也不肯担此辱国的罪过。而况俄国在万里以外,苦寒之地,又值隆冬,这趟辛苦,也 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因而在现在够资格持节奉使的官员中,一个一个地数,怎么样也找不 出适当的人选。 本想起用郭嵩焘,以他对洋务的熟悉,应是唯一够格的人,但郭嵩焘奉命出使英国,由 于副使刘锡鸿的事事掣肘,不得不告病辞官。回到湖南家乡,又饱受讥辱,骂他媚外,骂他 忘本,因而异常灰心,决不肯再来蹚这遭浑水,还是趁早不作此想,免得白白耽误工夫的好。 ※ ※ ※ 最后还是沈桂芬想到一个人,就是郭嵩焘的后任,光绪四年出使英国的曾纪泽。 “到底找对了!”宝鋆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是独一无二的人!才具、年 纪、身分,还有他老太爷的余荫,足可勾当此事。” 曾纪泽对洋务的了解,不下于郭嵩焘,年纪也还轻,万里奔波,力所胜任,本人是袭封 的一等毅勇侯,足以见重于俄国君臣,交涉比较容易着手。最好的就是所谓“他老太爷的余 荫”,曾国藩勋业彪炳,门生故吏满天下,看这份上,将来交涉即令有不如人意之处,大家 也不好意思苛责。曾纪泽能够不挨骂,那么总理衙门十大臣,连带也就可以少受责备了。 “好!”恭王也点头,而且有更进一步的看法:“曾家受恩深重,曾劼刚勋臣之后,与 国同休戚,想来他明知艰巨,也说不出推诿的话。就照此回奏,上头没有不准的道理。” “崇地山的罪名如何?”宝鋆又说:“各国公使一起抗议,这情形也得让上头知道才 好!” “不好!”恭王很率直地驳他,“‘西边’最讨厌听这些话,以为洋人处处挟制,如果 不问到,不必多说。” “是!”沈桂芬看了宝鋆一眼,“崇地山少不得先受点委屈,他不受委屈,大事不能 了,大事一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大祸。” 宝鋆细想一想果然。倘或大局决裂,崇厚当然要掉脑袋,不然就有点师出无名了。若是 曾纪泽到了俄国,能把交涉办了下来,则依万国公法,没有杀崇厚的道理。而且将来转圜的 办法多得很,譬如授意曾纪泽,假托俄国人的要求,开释崇厚,表示议和的诚意,就是很好 的一种做法。 “我已经托徐颂阁跟潘伯寅致意了,”沈桂芬说,“刑部预备复奏,请王大臣会议定 罪,这又可以缓一口气。” 徐颂阁就是徐郙,江苏嘉定人,同治元年的状元,现在当詹事府正詹,在南书房行走。 沈桂芬用翁同和疏通李鸿藻,以徐郙联络同在南书房的潘祖荫,是南派“连衡”、“合纵” 的妙用。 这个年当然过得不轻松,但同样沉重的心境中,毕竟还有区别。一种是沉重得几乎承担 不住,只想卸除负荷,好好喘息一会;一种是沉重得精神抖擞,整顿全神要把一副千斤担子 挑起来,这就是沈桂芬与李鸿藻,也是南派与北派大概的区别。 年初三,慈禧太后就跟军机见面。清朝以勤政为家法,大年初一办理政务,不足为奇, 但总是虚应故事,不甚费心的事居多。这一天不然,从辰初见面,足足谈了两个钟头方始结 束。 接着,便连发了好几道上谕,最重要的是派曾纪泽充任出使俄国钦差大臣。这一次崇厚 奉命使俄,所议的条约章程,不合朝廷的原意,由曾纪泽将“应办事件再行商办”,宗旨是 “期妥协、重邦交”。 另一道重要的谕旨,当然是关于崇厚的。他的罪名经过再三斟酌,定了四个字:“违训 越权”。违训则可以作为拒绝批准的理由,越权则表示崇厚所“画押”的条约,只是他个人 的私意。定这样四个字的罪名,一方面是便于应付国际交涉,另一方面也是救崇厚。因为他 的罪名本来应该是“丧权辱国”,如果是“乾隆爷”的年代,不待崇厚到京,半路上就会遇 到钦差,出诏旨立斩。 然而“西佛爷”的权威,也很可观了。正月初三奉明发上谕,根据刑部的奏请,将崇厚 的罪名交由亲王、大臣会议,就没有一个人敢为崇厚申辩。复奏说他“违训越权,情节重 大”,于是,慈禧太后进一步降旨,交由九卿以上的大臣,直到亲郡王一起会议定罪。 正月初八,李鸿藻朝珠补褂,天不亮进宫递丧服已满,请安报到的奏折。当时召见,慈 禧太后面许:“李鸿藻仍在军机大臣上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 朝旨一降,贺客盈门。张之洞是早已就有“先知”的,一早赶到李鸿藻家,等到了好消 息,义不容辞地为李鸿藻分劳,兴高采烈地替他家接待宾客。 宾客中最为人注目的,自然是沈桂芬。他的气量虽狭,然而城府极深,到李家致贺时, 神态极其从容,并且不是道个贺,做到了应酬的礼节,随即告辞,而是闲逸地坐下来,与熟 人闲聊,做足了与李鸿藻交情很厚,而且熟不拘礼的样子。 他本籍吴江,寄籍宛平,亦算是顺天和直隶的同乡,所以张之洞与李鸿藻商议,利用山 西赈灾的余款,建立“畿辅先贤祠”,他亦是赞助人之一,这时候便正好谈这件事。 “先贤祠去年七月落成,今年是第一个年,”沈桂芬看着张之洞说:“香涛,该有一番 举动吧?” “春秋二季致祭是常礼。今年第一个年,自当别论。” 于是彼此商定,正月里举行一次祭典。 张之洞跟沈桂芬谈“畿辅先贤祠”,谈得十分投机,可是议论时向,就格格不入了。当 时,崇厚失职,荐主不能无咎,这些追究责任上的话,张之洞是不会提到的,他所谈的是边 防,如何起用宿将、如何购置新式枪械、如何择要防守,口讲指划,旁若无人。而在举座侧 目之中,独有沈桂芬不断摇头,间或夹以无声的冷笑,那种轻视的神态,对兴高采烈的张之 洞来说,仿佛兜头一盆冷水。 “事非经过不知难。”等张之洞的话告一段落时,沈桂芬接口说道:“局外人的高论, 可以拣有理的说,自然动听,局中人不尚空谈,要讲实际。香涛,有一天你执了政,记着我 今天的话。”说着,随即起身,神色不动地拱拱手:“失陪了。” 这个软钉子,碰得张之洞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里好不是滋味。过后思量,越想越不 服气,沈桂芬总当清流论政,无非书生之见,纸上谈兵,倒偏要做个样子他看看。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吴大澂。 吴大澂从陕甘学政任满回京,不久因为山西、河南、陕西大旱,奉旨会办赈务,躬历灾 区,不避辛劳,救的人很不少。陕甘总督左宗棠、直隶总督李鸿章、山西巡抚曾国荃,都在 奏折中说他的好话。慈禧太后决定将他外放,翰林出任地方官,不是知府,就是道员,吴大 澂放的是河南河北道,驻河南武陟,照例兼管河务水利。 这个缺分很苦,但东有开封、西有洛阳,南岸就是荥阳、汜水,正是中原古战场之地。 吴大澂虽是苏州人,却深慕他的乡先贤,明朝的韩雍。他平时喜欢谈兵,经常与亲兵在一起 练洋枪打靶,颇有“准头”,沾沾自喜,所以到了这个地方,斜阳影里凭吊古迹,策马高 岗,揽辔便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又跟潘祖荫同好,而河南出土的周秦古器甚多,打靶之 暇,摩抄碑版金石,颇得意于他自己的那副儒将派头,因而一时也不想求什么升迁。 对俄的纠纷一起,象他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沉默,他跟张之洞意气相投,平时常有书信 往来,这时候自是洋洋洒洒,大谈筹边之计。其时由于左侯在西陲的武功所激发,做学问正 流行研究西北地理,吴大澂的同乡,也是他同治七年戊辰这一科的状元洪钧,就是专门搞这 一套的。吴大澂亦颇有所知,因而论到西北、东北的山川形势,头头是道。张之洞灵机一 动,认为吴大澂应可以有一番作为。 他是想到就做的脾气,当时便检出吴大澂最近写来的两通长函,送给李鸿藻去看,要求 李鸿藻保荐吴大澂带兵筹边。 慈禧太后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跟俄国能善罢甘休,还则罢了,不然就得开仗。所以每天 催恭王筹划边防,整顿战备,一等有了成议,下诏求贤,自是当务之急,宿将鲍超,决定起 用,连充了军的陈国瑞亦打算赦他回来效力。见此情形,李鸿藻觉得保荐吴大澂,正是人臣 事君应有之义,因而一口答应了张之洞的要求。 话虽如此,也不能贸然举荐。李鸿藻虽然名心稍重,但为人诚恳,他觉得保举人才,虽 是大臣的报国之道,但亦须为被保举的人,谋一个能够发挥所长,将帅和协的善地,才算尽 了提携的责任。 经过与张之洞的一番筹议,李鸿藻为吴大澂找到了一个人地相宜的差使,只待正月十七 的会议过后,就可进行。 正月十七在内阁的会议,要议的是两件大事。一件是崇厚的罪名,刑部司官已经过细心 推求,拟了一个奏稿作为会议的根据。说他“违训越权”是句笼统的话,到底如何“越 权”,如何“违训”?不能不在大清律例上求得一个适当的比附。看来看去有一条“增减制 书律”可以比照,对外国的条约,须奏奉钦定,即与“制敕”无异。“增减制书”的行为, 自有已行、未行的区别,虽然条约未奉批准,但已画押用印,就是“已行”,而“增减制书 已行”者,是斩监候的罪。 看了刑部司官所作的判决,无人提到异议,议罪一事,就算定谳。另一件事是总理衙门 所上的一个折子,事宜是“筹备边防事宜”,一共八条,洋洋数千言之多,范围太广,无从 议起,而且看一遍就得花好些时间,也没有那么多工夫来细心研究,纷纷画押,草草成议, 由内阁具奏,听候圣裁。 ※ ※ ※ 对慈禧太后来说,这个会议筹备边防事宜的奏折,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负担,因 为她从开年以来,精神一直不好,过分劳累和忧急,加上饮食失调,伤了脾胃,以致夜不成 寐,并有盗汗,但不能不强打精神,力疾从公。 内阁的复奏是由李莲英坐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念给她听的。兹事体大,未跟军机当面 商谈以前,无法作任何决定,能决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过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将“东佛爷”请到长春宫,慈禧太后为她解释,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这个罪名,便是 “斩监候”,没有宽减的可能。 “崇厚当然糊涂该死。不过既说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 安太后问道:“不是说,条约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数?那就不是“已行”。你说是不是呢?” “不是!”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所以声音僵直,竟是一个钉子碰了回去,“如果是 ‘未行’,就不会有眼前这么大的麻烦!‘斩监候’还是便宜他的,且莫说雍正、乾隆年 间,只怕先帝在日,他都逃不掉‘斩立决’的罪。” 慈安太后默然。过了一会便站起身来,说一声:“传轿!” 连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问,就回自己宫里去了。 象这样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极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只是出自良知的刹那间事,一转眼看到厚厚的一叠奏折,不由得便把这两三个月 来,操劳国事所感到的种种焦急、气愤、忧愁、深夜不寐、彷徨无计的苦楚,都想了起来, 觉得自己就算言语失检,慈安太后也应该体谅,何苦如此认真?她不体谅有病的人肝火旺, 莫非有病的人,例该受委屈?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胸膈之间象有个痞块往来冲突,五中焦躁,怎么样也咽不下那口 怨气。 “哼!”她冷笑着,“居然给脸子我看!” 听语气不象自言自语,李莲英便需答话,他趴下来磕一个头:“奴才有句话,不知道当 说不当说?” “什么话?”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说:“你可别也来气我!” “不怪主子生气,奴才也不服。不过,话说回来,谁也没法儿替主子分劳分忧,国家大 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万不念,只念着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莲英又磕一个头:“奴 才嘴笨,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虽说不出来,慈禧太后却懂他的意思,毕竟还有个人了解自己的甘苦!这样想着,心 里好过了些,对李莲英当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圣体欠安,别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么来的。饶是这么费心费力,还 受人的气,奴才替主子……。” 说到最后,竟是哽咽着无以毕其词。慈禧太后一惊,急急问道:“你是怎么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莲英居然泪流满面。慈禧太后感动得不得了,又难过,又高兴,又惊异,竟是这样子 忠心耿耿,实在难得。 “你用不着替我委屈。”她点点头说,“你有这点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语说得好, ‘不要气,只要记’,你也记着今天这一段,大家走着瞧吧!起来,拿药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药,此刻不待相劝,自动要药来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 上面。李莲英自然奉命唯谨,赶紧站起身来,从条案上的银盒子里,取出一包由太医院特地 配制,平肝清火的丸药,打开来放在托盘里,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药的功效,还是由于李莲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觉得比刚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 便又说道:“看看还有几条,把它念完了。” 李莲英很知道分寸,这些大事上,他不敢劝慈禧太后节劳,要避干预政事的嫌疑,于是 仔细看了看答道:“还有两条。” 接着,便不疾不徐地念道: “此次开办东北两路边防,需费浩繁,现在部库支绌,必须先时措置,以备不虞。着户 部通盘筹划,先将各省丁、漕、盐、关,实力整顿,并将厘金、洋药税等项,责成督抚,力 除中饱,毋任有滥支侵蚀情弊,俾资应用。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着户部先于提存四 成洋税项下……。” 念到这里,慈禧太后突然打断:“慢着!” 于是李莲英住口无声,很小心地抬眼偷觑,只见慈禧太后凝视着空中,却不是空中有什 么引人注目的东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伤还是怅惘?只看得出她是在尽力搜索着记忆, 睫毛眨动得越来越快,双眉越拧越紧,是很吃力的神气。 终于眉目舒展了,视线落下来看到李莲英谨慎而关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 想起来了!皇帝亲政的第一天,军机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税’。一晃儿 七年了。唉!”她叹口气又问:“今儿几时?” “昨儿‘燕九节’,今儿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亲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来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长春宫寝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宾天的 先帝。李莲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独子,似乎感慨多于悲悼。这仿佛证实了沈兰玉他们平 日闲谈中所透露的,当年母子感情不和的传说,因此他不敢多说,只这样答道:“奴才进宫 晚,没有赶上同治爷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似乎不愿再提先帝,接着又说一声:“往下念吧!” 李莲英答应一声,找着成段落之处念起: “惟边防刻即举办,需饷甚急,拟着户部先于提存四成洋税项下,酌拨巨款,以应急 需;一面按年指拨各省有着的项,俾无缺误。其西征专饷,津防水陆各军,北洋海防经费, 及淮军专饷,拟着户部分饬各省关,按年全数解足。东三省练饷、协饷,各省关未能解足 者,亦着勒限解清。” 念完了这一条,要等慈禧太后考虑,李莲英起身替她换了热茶。她捧着茶杯出了半天的 神,忽然问道:“在山西办赈的阎侍郎,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 这是指工部侍郎阎敬铭。李莲英常为慈禧太后读奏折,山西大旱的赈务及善后事宜,常 由巡抚曾国荃与阎敬铭会衔出奏,他如果说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莲英便答一声:“是!” “你听说了没有,他在山西怎么样?” 李莲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亲戚从山西逃荒来的,多说朝廷派阎侍郎办赈,就是天 大的恩典。阎侍郎办事很认真。” “嗯,嗯!”慈禧太后没有再往下说,李莲英却有些猜到了,正在谈筹饷,忽然提到阎 敬铭,看来是要将他调到户部来办事。 由于奏折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过劳,这天起身,精神委顿,视朝比平日晚了许多。 因此,恭王和军机大臣,都在养心殿廊下待命,小声谈着她的病情,忧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 场大病来。 “说实在的,西圣真该好好息一阵子。不过,这话不便进谏。” “请福晋进宫的时候,不妨劝一劝。”宝鋆提议。 恭王点点头,正要想说什么,听有太监传呼之声,知道西宫太后出临,便住了口,静待 “叫起”。 等两宫太后坐着软轿驾到,恭王领头站班迎接,大家不约而同地注意看慈禧太后的颜 色,但见她脸黄黄地,又干又瘦,一双眼中显露出无限的疲惫,不住用手绢捂着嘴干咳,那 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饰的了。 她自己亦不讳言,等跪安已毕,首先就说:“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场大病。” “近来天时不正,请圣母皇太后多加颐养。”恭王这句话空泛之极,自觉毫无意味,但 不这么说又怎么说?踌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职无状,上劳圣虑,真正无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们。” 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咳嗽不止,脸都胀红了。殿上不准有太监、宫女伺候,恭王等人 又无能为力,只能瞪着眼着急,于是只好慈安太后来照料,替她捶背,又拿茶碗送到她唇 边,乱了好一阵,才能安静下来。 “唉!”慈禧太后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筹议边防的折子,我都看了。曾纪泽 由英国到俄国,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马上开议?开了议,会不会有结果?都难说得很。 夜长梦多,实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总还不要紧。”恭王答说,“俄国就是有心挑衅,它那里调兵遣将,也得有些日 子。臣已叫总理衙门,多订各地方的新闻纸,如果俄国有什么动静,新闻纸上一定有消息。 目下还看不出什么。” “它要调兵遣将,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没有动静,我们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体圣意,自然要作备战求和的布置。”恭王又说,“连年西征,海防经 费,未免不足。能够不决裂最好,不然……。” “不然怎么样?”慈禧太后毫不放松地追问,“不然,就看着俄国兵打过来?” 这是碰了个钉子。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说话,“那自然没有这个道理。臣是说,能够求 全,暂时不妨委屈。真的要开仗,”他很吃力地说,“也只有全力周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李鸿章怎么说?北洋海口,他有没有守得住的把握?” “北洋海口,关乎京师安危,李鸿章当然要出死力把守。他筹防已有多年,战舰炮台, 大致有了个规模。臣前天接到李鸿章来信,预备在烟台、大连湾布防。奉天营口,亦是北洋 的范围,自然也要责成李鸿章统筹兼顾。不过,水师究嫌不足,只有着力整顿步兵,刘铭传 是淮军宿将,要不要调到天津来,等李鸿章奏明了,臣等再请旨办理。” “北洋有李鸿章,西路有左宗棠,大致可以放心。”慈禧太后说,“我不放心的是东三 省,听说俄国人在海参崴地方,很费了些经营,那一带要不要添兵添将,能有什么得力的人 派过去,你们复奏的折子上,怎么不提?” “用人大政,臣等未敢擅拟,原打算面奏取旨办理。” 恭王这几句话,答得很得体,“未敢擅拟”的说法,倒也不是故作恭顺,取悦太后,确 是有不便事先形诸笔墨的窒碍,因为布置边防的用人,关系军情,宜乎慎密。同时有些宿 将,解甲归田以后,大起园林,广置姬妾,正在享福,能不能再用,肯不肯复出,在在都成 疑问,亦不便贸然建议复召。 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于是根据复奏的八条,一项一项 细细核议。议到传午膳的时候,还只议了一半,暂时休息。两宫太后在养心殿传膳,同时吩 咐撤御膳赏恭王和军机大臣,传谕就在养心殿的梅坞食用。 膳罢复议,慈禧太后的神情越发委顿,不过这是少有的大事,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强打 精神议完,却还不能回寝宫休息,得要等着看军机承旨所拟的上谕。 于是,军机章京全体动手,分头拟旨,一道明发、十几道廷寄。其中“筹备边防事宜” 一事,析而为八,开头都用“此次俄国与崇厚所议条约”这句话领起,以下的措词,各不相 同。李鸿章与左宗棠是“朝廷柱石”,对他们无机密可言,所以将朝廷的本意,坦率相告, 条约因为“多所要求,万难允准,虽已另派曾纪泽往议,而该国心怀叵测,诡谲多端,不可 不先事防范,用折狡谋。”此外就不便让他们与闻大计庙算了。或者说俄国”难保不滋生事 端”,或者说“边备自不容缓”,饬令着意整顿防务,并不曾透露不惜一战的决心。 先是这八道廷寄,多则千言,少亦有五六百字,连拟带抄,加上沈桂芬、王文韶的帮 忙,也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得妥帖,送给恭王核看。 “我不必再看。宫门快下钥了,赶紧送上去吧!” 送到两宫太后那里,慈禧太后不能不细看,一面看,一面还得为慈安太后解说。廷寄第 一道是给李鸿章的,畀以保卫京畿,巩固北洋门户的重任,一切布置,限期一个月奏报。 第二道是给左宗棠的,以新疆南北两路的边防,责成他通盘筹划。第三道须分缮八通, 分别寄交两江总督刘坤一等黄河以南各省督抚,以及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等人,加强 南洋防务及江防,简练陆军,以辅水师。第四道寄山西巡抚曾国荃,调驻扎山西的刘连捷一 军,移防绥远。第五道寄河南巡抚涂宗瀛,调驻扎河南的宋庆一军,移师关外,驻守奉天、 营口等处。第六道分寄乌里雅苏台将军、参赞大臣、乌鲁木齐都统、库伦办事大臣等等满蒙 旗将,加强辖区边防,认真操练,兴办屯垦。第七道分寄各省,整顿地丁、漕粮、盐课、关 税,充裕饷源,同时严饬将应解款项,限期解清。 最后一道是指示东三省的防务。龙兴之地,特关紧要,这道廷寄对吉林将军铭安的指 示,特别详细。而吴大澂以三品卿衔,赴吉林为铭安帮办军务,在李鸿藻保荐给恭王,刚才 面奏奉准以后,此刻亦叙入寄铭安的廷寄之中。 除了吴大澂以外,慈禧太后很重视鲍超。从多隆河一役,刘铭传恩将仇报,冒功而诬控 友军“失期”,害得鲍超忧愤攻心,旧创大发,这几年一直在他老家夔州新起的大宅中休 养。慈禧太后和恭王都知道他的委屈,怕他前嫌未释,不肯出山,所以在寄给四川总督丁宝 桢,“传旨饬令来京陛见”的廷寄中,特别写明:“现在时事艰难,需才孔亟,务当懔遵谕 旨,迅速来京,不准推诿迟延。” 此外还有一道很重要的明发上谕: “谕内阁,前因时事多艰,需才孔亟,叠经谕令各直省督抚,保荐人才,以备任使。惟 恐奇材异能之士,伏处尚多,该督抚等,闻见难周,尚未尽登荐牍,必须周咨博访,以广搜 罗。着大学士六部九卿各直省将军督抚,暨曾任统兵大臣彭玉麟、杨岳斌,加意访求,其有 器识闳远,通达治体;为守兼优,长于吏事,以及才略过人,足任将帅:骁勇善战,足备偏 裨;熟悉中外交涉事宜,通晓各国语言文字;善制船械,精通算学,足供器使;并谙练水师 事宜者,无论文武两途,已仕未仕,均着各举所知,出具切实考语,秉公保荐。不得徒采虚 名,滥竽充数,亦不得以无人可保,一奏塞责,庶几人材辈出,缓急可资,以副朝廷延揽人 才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这道上谕充满了“闻鼙鼓而思将士”的意味,征召鲍超,便是明证。加以筹议边防的八 道廷寄,内容不免泄露,因此人心振奋,都在谈论,这一次“非跟老毛子好好干一场不可 了”! 当然,最起劲的是张之洞、张佩纶这班人,不独吴大澂的被重用,足为清流张目,更重 要的是,主战的政见占了上风,李鸿藻一出,声势不凡,将沈桂芬压得黯然无光。沈桂芬确 是憔悴了。李鸿藻的“威风”,固然使得气量褊狭的“吴江相国”,寝食难安,然而亦不尽 出于私心。练兵筹饷,广罗人才,这样大张旗鼓的搞法,在他看来,是祸非福,总有一天弄 得决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主战派正在锋头上,清流的嚣张,犹在其次,慈禧太后力主 备战,不信能够和平了结的态度,才是他最感到焦灼的。 “上头为什么如此强硬。”他困惑地问宝鋆,“莫非真是肝火旺的缘故?” “肝火旺也还罢了,还有人在火上加油,才是最不可解之事!” “谁啊?”沈桂芬问:“是五爷跟七爷?” “五爷的话,上头未见得听,七爷的话,也得先看看对不对?再作道理。只有一个人的 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那是谁?” “你想呢?”宝鋆反问一句,“谁还能三天两头,奉召进宫?” 沈桂芬明白了,指的是荣禄。 荣禄虽在上年十一月间,因为腰伤复发,不耐劳剧,解除了步军统领的职司,而宠信未 衰。如今李鸿藻复出,表里相济,使得沈桂芬更感威胁。眼前固然还有件关于荣禄的案子在 兵部,只是要想在这上面做篇文章,搞他个难堪,却还不容易,只有隐忍着,等待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