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吴玉萍现在正身不由己地走在一条令人恐怖和迷惑的道路上。 昨天她和押解她的人宿在一个镇上的小店里。今天早上小店的主人推起吱吱呀 呀的独轮车,驮着她的行李,与押送人员一起送她上路了。她知道这是要走远路了, 去一个连大车也难行走的地方。 从早晨走到日偏西,她拖着疲惫的双腿,快要走不动了,路却越来越难走。除 了那些磕磕绊绊的大土坷垃,还有许多纵横的沟渠,虽然没有水,但有的沟很深很 陡,她站在跟前都感到眩晕,这是她26年的生涯中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是什么地方, 这些沟是干什么的呢?她不能跟押送的人们一起蹦蹦跳跳地走近路,只好浑浑噩噩 地跟在小推车的后面转弯抹角地绕道而行。这样就要多跑很多路。好在这里没有村 庄,不见树木,全是一望无际的盐碱地,押送的人也不怕她逃跑。 已近黄昏了,远处出现了一座庞大的红砖砌就的院落。她近视,又没戴眼镜, 前面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她似乎看到了院落的拐角处还有高高的小楼,墙外面那 些黑乎乎的栅栏又是什么呢?她预感这些可能是不祥之物,可怕的目的地可能就在 这里。一股寒气顿时从脚底升起,直涌头顶,为了不使自己身体打颤,她握紧了拳 头,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向那个令人惶惑、惊愕、恐怖的庞然大物走去。 终于看清了,四角高高的小楼是岗楼,围墙外面是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以前只 有在电影上见过的东西,现在已经展现在眼前,她惶惑了。 领导曾经告诉她是监督劳动,还是干部,既然是干部,为什么送到这种地方? 她想问问押送的人,可是她知道他们只是执行命令,问他们是没有用的,他们不会 回答,这一切都是领导早就安排好了的。 门前有荷枪站立的干警,警惕的目光紧紧盯着她。虽然她已经有过半年之久被 看管的经历,但看到这阴森森的大门和敌视的眼睛,仍然使她不寒而栗。她木然地 伫立着,看着那墙上挂着的牌子:唐口洼干部农场。 一个省管的干部农场怎么挂了这么一块牌子?薄薄的一块白茬儿木板,上面还 坑洼不平。像是刚刚赶做出来的。大概是觉得这些人不值钱了,也不配一块好牌子, 还算不错,没忘了这些人还是干部,农场前边还标上了干部二字。既然是干部农场, 为什么是这副模样?岗楼,铁丝网侍候?后来才知道不久前这里还是唐口洼劳改队 的一个分场,这块干部农场的牌子是匆忙之间换上去的。虽是干部农场,仍和唐口 洼劳改队是一个系统,生产、管理还是劳改队统一指挥。 押送吴玉萍的人向这里的负责人简单交待了几句什么,她就被带到了一间屋子。 她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但她恍惚间看到送她的人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交 给了那个负责人。她的心一阵紧缩,全身像被火烧一样焦灼。档案袋里装的那些假 揭发、假证词、假供词由一只手交到了另一只手,这就意味着这里的人不必再去花 费工夫了解她的过去,也不必再去了解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一切按照纸袋里的结论 执行就是了。 她不再是她,她已被纸袋中那个没有生命的为假证词假供词包装起来的人所代 替、所歪曲、所禁锢,永生永世也别想冲出这个纸袋。即便是一场大火把这里的一 切连同这个纸袋全部烧成灰烬,这个纸袋中的她也不会消失,在另一个地方——原 机关的档案室里还有这样一个纸袋,保存着她的全部案情材料的副本——文书档案。 档案是神圣的。它伴随着人的一生,理应是一个人真实的影子,反映一个人的 客观评价,所以它是通行证,生死牌,决定着一个人的升降、荣辱、甚至生杀。档 案又是神秘的。它是你,你却不知道它。它如果不是你,把你扭曲成了另一个人你 也没法申辩,你永远也不知道它里面装了些什么。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它对你 仍是一个谜。然而档案又是卑微的。由于它的神秘,它的神圣,拥有那么大的权威, 它便成为一些心术不正而又握有实权的人玩弄权术滥施权威的一个阵地。它可以随 意歪曲一个人的形象,亵渎一个人的心灵,玩弄一个人的命运。有些出生入死屡建 功勋的老干部就因为档案里装了一个二指宽的小纸条:“此人控制使用”,就被埋 没了一生。这小纸条不仅不必说明是哪级机关哪个领导作的决定,有时连个图章签 名都没有。 现在,档案就是压在吴玉萍身上的一座大山。任她怎么呼喊抗争也翻不过身来。 押送她的人不见了,天黑了她才被重新带到刚来时的那间屋子。档案袋不见了,想 必是已经锁进了哪个档案柜。她的未来也就这样被锁定了。 那位干校负责人虽然穿了便装,但眉宇间仍露出了公安人员的严厉。他以不容 置疑的口气说:“你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很严重啊!你必须认真改造重新做人。” 然后又交待说:“你在院里可以走动,但是绝不允许出大门。” 她惊呆了。这就是干部农场?不能迈出大门一步的干部农场?她想说我不反党, 我没罪,档案里那一切都是假的,但是她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知道这一切都为时 已晚,再也不会有人相信她的话了,他们只相信档案。 她木木呆呆地被带到一个大房间里,有三间房子那么大,靠窗户那边搭了一个 大通铺,已有人铺了行李,每个人只三尺宽的一个地方,刚刚能把褥子挤进去。屋 子里规规矩矩地坐了不少人,一个个目光呆滞,没有人理睬她,看来人们都在经受 着变换环境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