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贾龙女儿探视时正赶上他挨斗。按惯例这时家属探视不允许接见,但他是个快 进坟墓的人了,而且子女来一趟也不容易,高队长发了善心打破惯例让他去见面, 只是必须白刚陪着。贾龙老头儿向来不着急,那天也看出他的急切劲儿了。一条腿 瘸着跟头趔趄一拐一瘸地使劲往前跑,白刚在后面几乎都赶不上他。可是见面以后 他却头也没抬突然冒出一句:“你来干什么?”说完便木然地站在那里。连白刚都 觉得这句话太冷了,姑娘本是带着爱心带着忧虑站在那里迎接她的亲人的,听到这 句话便突然放声哭起来:“爸爸!你怎么说这个话呀! 你不知道,一家人想你心都碎了,爸爸呀!……” 老头儿仍然木然地站在那里。驼着背歪着个脑袋肩膀侧棱着,一只胳膊端着, 另一只胳膊像没有知觉一样地耷拉在身上,就像挨批斗时那样。此情此景使白刚十 分悲伤,他扶着贾龙说:“老贾别这样,坐下说话。孩子大老远的来了不容易,见 回面说说话。” “有什么好谈的!”老头儿终于坐下了但不再说话,像对谁生气的样子。为打 破这种尴尬局面,白刚便和姑娘谈起了家里的情况。贾龙仍然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一会儿从口袋里慢悠悠颤巍巍地拿出了他的“大烟筒”,又颤颤抖抖地去划火柴但 几次都没能划着,姑娘忙跑过去接过火柴划着了,替爸爸把烟点上:“爸爸!你身 体不好就少抽点吧!”老头儿咳嗽了一阵喘息着,算是对女儿作了回答仍然没有说 话。 白刚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接待任务,每次担任这样的角色都心中难过而且尴尬。 亲人长期不见,见面总想说说心里话,哪怕是抱头痛哭一场也好啊!可是偏偏有个 外人在场,而且是地地道道的监视,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啊!他是个活人却成了人家 亲人心中的一把利剑。他看老头儿一言不发,心想可能怕他这个班长听到什么会给 他带来麻烦。现在整天是检举揭发七斗八斗又能相信谁呢?他不忍心让亲人们在见 面中这样沉默下去,便说:“老贾!相信我,孩子大老远的来了你们说说话。我出 去转转别人不会知道的。”知道这样做违反规定,但他认为大不了是说我同情老反 动,以后再不让我干这个差事了。他又转向姑娘:“你们爷俩儿说说话吧!” 姑娘微微笑了笑,虽然笑中带着苦涩,但从眼睛中流露出来的感激白刚领会到 了。他正要往外走贾龙却急急忙忙站了起来,由于腿脚不得劲起得匆忙差点儿栽倒 在地上。姑娘连忙扶住了他:“爸爸!你要干什么?” “别走!我、我、我相信你。”贾龙没有理睬女儿的问话,却向前歪歪着身子 抓住了白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没啥可说的。我能把斗、斗争会的情况告诉 她吗?家、家……”老头儿越急越是喘息,歇了会儿才接着说:“家里的情况,她 也会说都挺好!假的,都是假的。” 白刚暗自叹息,老头儿说的都是实话,在这种情况下谁又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对 方?所以便爽快地说:“老贾!假的也罢真的也罢,孩子来了总是要说说话儿,我 出去会儿你们谈吧!”贾龙又一个趔趄扑过来,白刚赶快扶住了他。贾龙呼哧带喘 地说:“你知道这、这里到处是眼睛,你走了将来一旦有事,我、我更说不清了。” 这一下白刚倒愣住了。他把贾龙扶到床铺上自己却呆呆地站在那里。是啊!自 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一层呢?你走了将来有人怀疑贾龙和女儿说了什么反动话,他能 说得清吗?斗争会上又多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他要如实说什么都没说人们能相信 吗?一定会说他不老实狠斗一番。那真是害了他呀!所以白刚决定不走了。 虽然时间很短但通过眼前的这些情景,姑娘看得出来陪她爸爸来的这个人是个 好人。看他还愣在那里看着她爸爸,便怀疑是不是在生她爸爸的气?便说:“这位 ……”她想叫叔叔或者大哥,他虽然脸晒黑了,头发老长但很精神眼睛炯炯有神, 实际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叫大哥也许更亲切,但她不知这里的规矩。这里不许叫同 志,可是叫大哥可以不可以呢?她犹豫了。心想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这点事都让 人犯难,最后她仍然是什么都没叫只好对白刚苦笑了笑:“您也别立着啦,请坐吧!” 白刚从迷惘中醒来,这才发现除了贾龙低着脑袋坐在那里旁若无人以外,他和 姑娘都一直愣在那里。白刚很感歉疚这里他是主人,怎能让远来的客人一直站在那 里?便马上笑笑对姑娘说:“你看你也一直站着,你坐呀!” 姑娘指了指床铺: “您坐吧!”白刚本想说你也坐吧,可是贾龙身旁只能坐一个人,环顾四周真也没 有一个可坐的地方。这间小屋正是白刚家属来时住的那间房,是一个盛破烂工具的 库房。便说:“这样吧,你们爷俩儿坐在一起我坐这儿。”他坐在了一堆烂绳头子 上。姑娘坚持让白刚坐在床上,她觉得人家是长辈在这里又代表领导,怎么能让人 家坐在那个脏地方呢?白刚坚决不起来:“你看我这一身破衣服整天土里滚泥里爬, 坐在哪里不一样?告诉你吧,平时干活休息,都是往地上一躺就睡着了。” 姑娘无奈,只好坐在了床上。白刚不愿意老是这么沉默便主动和姑娘交谈起来 :“家里现在怎么样?人们都挺好吧?”姑娘回答:“都挺好的!”贾龙也许是这 会儿没吸烟说话没咳嗽马上说:“我早就说了吧!说话也是假的。你妈会挺好吗? 一身的病。你会挺好吗?都是假的。”白刚几乎是恳求说:“老贾,孩子好不容易 来看你,总不能只是低头不语吧!咱们遭什么罪活该谁让自己摊上了。别再为难孩 子了,她们受连累也够苦的了。”姑娘一直强忍着没让自己哭泣,这时再忍不住了 两眼的泪珠刷一下流了下来,一阵比一阵紧一会儿成了两道流不尽的小溪。是为爸 爸对她的那粗暴的态度?还是为这位大哥体贴关怀的话语,还是为家庭为自己遭遇 的种种不幸?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流泪哭泣几次想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