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 白刚出禁闭室以后就快过春节了,这两年每年春节,妻子都是在这里过的,他 多么期待着这一次的见面哪。但在春节的前几天,接到妻子的一封信,说今年要深 入开展斗、批、改。省里决定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斗、批、改工作队一律在大 年三十儿才准离村。路上交通不便,怕过年困在途中,所以今年春节不能去了。 白刚接到信愣了半天没说话,心里一下子凉了。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到了这一天, 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一次难得的团聚又让革命化给革掉了。农历的除夕,年三十儿, 自古至今就是一个欢乐的节日。老人们说这一天过得愉快、顺利,预示着一年的吉 祥如意;要是这一天不顺利,甚至说句不吉利的话都会一年倒霉。这个节日也是个 团聚的节日,出门在外的人只要有办法,都要千方百计地在这一天赶回家过个团圆 年。 夫妻两地分居更是少不得在这个节日团聚,这一点不仅是一种传统简直成了人 们一种权利。当然这道理不适合正在劳动改造的人,可是解除了劳动教养摘去了右 派帽子,按照国家的说法就算回到了人民队伍重新做人了。为什么还不能在春节去 看看亲人,求个夫妻团聚? 就是不能团聚,越是在人们团聚欢乐的节日,这里越不能让你回家团聚。你要 出去捣乱怎么办?出去破坏怎么办?要说重新做人你就是做了这样的人,被怀疑的 人,受着监控的人,名义上是人,实际还是把你当作鬼。 你要知趣就老老实实遵守;不知趣就会自寻苦恼;你要不服气,就会碰得头破 血流。 白刚对这种情况虽然非常不满,但他是个“知趣”的人,向来不在这种时候找 麻烦。老婆也很知趣向来不在这种时候难为他让他请假,总是想法自己来看他。但 今年连她也不能来了,妻子在信中虽尽量安慰他却解脱不了他的苦恼。年三十儿这 天白刚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别人找他打扑克下象棋他根本没兴趣,只想默默地过一 个孤独的枯寂的春节。 正在他百无聊赖十分苦恼的时候,想不到高队长却通知他:“场部来电话说你 老婆来了。”他喜出望外,飞快地往场部赶。不知怎么,十来里地,他还带着行李 脸盆等物品,不一会儿就到了。妻子正在黎公宿舍里休息,屋子里还有几个人陪着 聊天。白刚的亲人佳节意外来团聚,高兴的不仅是白刚一个人,他的要好的伙伴们 也特别高兴。 首先得到消息的鲁金马上来帮助打扫客房。他没去职工队还在大队值班。这里 的客房就是在职工宿舍最后一排留了几间房子。每间房子里只有两个光板床铺,一 个快散了架的桌子和两个破凳子,还有一个用砖头砌成的炉子。可是墙角的垃圾堆 积如山,地上满是破报纸和包装纸,床底下是丢弃的小孩尿布,破碎的脏裤衩之类 的东西,门窗上糊满了七零八落的报纸、牛皮纸。鲁金和白刚打扫垃圾,糊窗户, 黎公帮助生炉子,很快几个人把屋子整理好了,炉子也生了起来。 晚上,还没到开饭时间,鲁金便主动给他们两个打了饭来。成了就业职工,个 人的活动余地终究是大了一些。虽然每个人仍有粮食定量,但粮票是发给自己掌握 的,每顿饭买多少就随便了。职工单有职工食堂,管理人员炊事员也都是就业职工。 熟悉的人还可以走走后门,不到开饭时间也可以早点打饭,还可以多买点好菜。鲁 金长期在大队部当班长,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熟人很多,这次他又多买了几份肉 菜。白刚留鲁金一起吃,他说什么也不肯,放下饭菜就走了,他要让他们说说私房 话。苦难的夫妻长期分离,见面后有多少话要说啊!可是见面后这么长时间,他们 还一直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呢! 晚饭后人们可就不客气了,禁不住要侵占他们宝贵的团聚时间。因为这样的机 会对于劳改圈子里的人,是非常宝贵的。他们都想借这种机会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 不然他们在这里就要关傻了啊!没有文化的人,像那些街道的无业游民、小偷、流 氓,在这里整天寻找的是食物,是可以进口的东西。知识分子在这里更大的饥渴是 精神方面,是社会上真实的动态。报纸上的豪言壮语和大话空话听腻了,他们要知 道点真实情况,找个机会让人们说说真话,而这样的机会是不多的。来探望的家属 不少,但首先要和你关系密切,不会因说什么招惹是非。可这样的年月这样的朋友 能有几个?再有就是亲密朋友的家属来了还要看对方的层次,如果是个农民或是家 庭妇女,他们自己就是糊里糊涂地活着又能告诉你什么呢?白刚的妻子不同,是个 年轻的老报人,和他们同样受了磨难但是处境比他们好一些,仍生活在干部的圈子 里。她关心形势无论形势向好向坏发展,都和她的命运息息相关。只有这样的人才 有可能带来更多更真实的消息。 黎公是第一个到来的人,一进门也没什么客套,刚坐下来便伸长了脖子,身子 向前探着,轻声细语地说:“外边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吴玉萍说:“唉呀! 紧得很。不是从春天就提出了要主动进攻刮十二级台风吗?现在更乱了。彭德怀这 样的人都被打得浑身是伤,县里就更厉害了,到处乱得很哪!死个人太随便了,你 们在这里边还算好了,要是在村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呀!……” “真是无法无天了,是不是造反派们胡来呀!中央知道吗?”还没等吴玉萍说 完,白刚便感叹地说。他对当前发生的许多事情都难以理解。怎么从上到下的大小 干部一夜之间都成了“走资派”,都成了阶级敌人?多年的战友竟变得那么残酷无 情,好像从内心里充满了仇恨。这仇恨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一直奇怪琢磨不透。人 们都疯了吗?不可能。怎么会全国亿万人都疯了呢?可是不疯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呢?他一直认为是造反派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