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今天说白刚这事,人们本来就像听说书讲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坐在那里 都不想动了。往常遇到说笑正热闹的时候,队长说让干活去,人们都是懒洋洋无可 奈何地站起来。男的还要找人要点烟末,要张纸条,把烟末撒在纸条上,慢慢卷成 个喇叭筒,准备路上慢慢享受。女社员尤其是姑娘们还要慢慢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尘 土草屑,整理整理衣服,等男的走了她们才走。今天则大不相同,队长一说捆玉米 秸,人们都啊啊地喊了起来,一片欢呼声。而且不管男女争先恐后地往院里一堆秫 秸堆跟前跑。手疾眼快地抽那结实细长的秫秸,抽上几十根迅速地捆成一捆,扛起 就走。 白刚愣了一下,不知这是干什么,更不知道人们今天为什么这么积极。他大哥 白树勤说:“快去抱秫秸,要不拿什么去捆玉米秸。”许多社员都跑了,只剩几个 年老的社员还在挑秫秸腰儿。白刚见人家早走了,好歹抽了一些抱起就走。这时一 个老年人叫住了他:“表弟!你挑得不行,不能当腰儿。有的太粗太短,有的当中 有虫眼儿,要细长又没虫眼的。”白刚感激地冲这位表兄笑了笑:“我看人家都走 了着急了。”表兄说:“他们走就走呗!追他们干啥?” 这位表兄是白刚叔伯姐的大伯子哥,叫要得平。是离白家庄只有一里地的要家 庄的地主,在他们那个一百多户的小村,他就是个大户了。土改时把他扫地出门以 后,因为要家庄多是他的当家子,怕他在那里还有势力,便安置到白家庄来了。这 人有话憋不住,几次运动中多次挨斗,却改不了老脾气。村里能干活的地主没摘帽 的很少了,可是他到现在还没摘帽子。走在后边的这几个人多是有帽没帽的黑五类, 只有两个人除外。 一个白老六是真正的贫雇农,是个闷葫芦,很少说话,向来不爱掺和事,为人 老实厚道心地善良,所以人们有什么话也不避着他。他也不管什么阶级不阶级,平 时爱和这些老头儿们在一起。因为他是扶犁赶车的好手,要得平经常给他牵牲口是 一对搭档,所以平常他们也爱在一起。另一个是白敬威,虽是下中农,但以前家境 不错,有点文化,早年和白刚大哥、表兄一起闯过关东,有过共同经历,现在也说 得来,所以干活也经常走在一起。这些人都年岁大了,扛着一大捆秫秸已经很吃力 走不快。白刚比他们年轻,同时刚回来农活不熟,又不想落后,看别的社员都积极 地往前跑,便也想快走。还是这位爱管闲事的表兄说:“表弟!你不用跟他们跑, 抢那个先干啥?今天这活你不用怕跟不上,干不完有人接你。你看不见男的女的都 抢着往前跑?那是抢活干去了。” 白刚正迷惑不解,便说:“今天一说干活,为啥人们这么积极?”要得平对白 刚提出的问题不感兴趣:“嗨!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对白刚回家倒觉得是个谜, 不知道这世道是怎么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劳改那么多年?最后还整回家来了?可 是他也不好问他犯了什么罪?附近村还有不少人也整回家来了,他都感到迷惑不解, 便发开了感慨:“原来我以为我们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过些年就绝种了。有儿子 孙子,总算是子女,不能叫啥分子了。没想到这队伍还越来越大,早先是地富反坏 四类分子,前些年加了一个‘右’变成黑五类了,以后又有啥资、黑、叛、特…… 现在这事真是摸不透。” 要得平的二儿子要建贵说:“有几类也不应该有我老舅这样的人哪!从小参加 革命连家都不要了,以前出生入死卖命,解放后当了官儿也不顾家,连家也不回, 还是忠心耿耿地干,怎么也成了阶级敌人呢?”要建贵本来走在前边,可是看见白 刚加入了老头儿们这一伙,便也脚步慢了下来想和新回来的老舅说说话。 这些年他的迷惑太多了,因为成分不好经常受到不公正待遇。快四十岁的人了 还没能成家,和他爹老少两个光棍在一间小厢房里过日子。虽只有初中文化,但因 为没有家室所累,回家没事儿干养成了看书看报的好习惯。在村里算是有文化有头 脑的人,爱捉摸个事儿,由于对许多事情看不惯不理解,所以对外面的世界非常关 心,平时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人。老舅回来了便想了解了解外面的新 鲜事儿。可是他刚一为他老舅喊冤还没容他打听外边的事儿,白敬威便说:“别说 这个!这话犯忌。”要建贵说:“说说这个怎么啦?咱一个臭老百姓能把咱怎么着? 还能送到大狱里去?” “哎!你可别这么说。”白敬威说,“我听说现在又要搞运动。就是要在农村 里抓反革命,还说不定有人就是要到大狱里,尤其是你们这成分不好的更要注意。” 要建贵几乎喊了起来:“我就不服这个劲,成分不好怎么咧?我根本没享受过,光 受苦了。活干得一点不少,累活脏活力气活那样少了我?工分一点也不多,整天还 成分不好的这么了那么了。……” “你少说几句吧?说啥你都犟,整到大狱里去就老实了。”没等儿子说完,要 得平便训斥起来。要建贵并不服气小声嘟囔说:“到大狱里更好,吃现成的。省了 干一天活回家还得做饭!”要得平见儿子顶撞,气得喊了起来:“你还犟嘴?你回 家做过几回饭,烧烧火还委屈啦?你那嘴以后给我老实点,别惹祸。”要建贵刚要 还嘴,白敬威说:“你爹说的对着哩!是为你好。就说你老舅吧!这是我们看着长 大的,从小老实懂事,二十多点就当了大干部,不就是因为说话犯忌,劳改完了还 整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