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闷葫芦白老六向来很少说话,可是听到要建贵说现在五类都整得老老实实没人 敢反抗,他憋不住了,突然说了话:“没人反抗,那可不一定。听说最近洪光又升 级了,要整回家来了。”要建贵不知道怎么村里还出来个姓洪的,便说:“洪光是 谁?”白树勤说:“洪光就是白光。在咱这地方打游击,怕连累家里,改姓洪了, 咱村老村长的儿子。”要建贵年龄小,又是土改以后才搬这村来的,不知道有这么 个人。几个老人都知道这个人,家里是有名的富户,有几百亩地,镇上开着粮店、 杂货店。但他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在日本鬼子占领的时候,他在这一带闹了个天翻 地覆,当年小小年纪就是个颇有名气的人物。后来到正规部队也升得很快,二十多 岁就当了团长,前些年不知为啥挨整了。他媳妇在市医院当副院长,他就闲住在媳 妇那里。 人们有些奇怪,早就没事干了,在家呆着怎么又出事了?连消息灵通人士白敬 威也说:“为啥?他的问题不是早就处理了吗?也没听说他犯什么事,前些天有人 到市里看病,到家找他媳妇还见他了,怎么问题又升级了?”白老六说:“听说他 在城里抡起扁担打支部书记的闺女,吓得那闺女满街跑。你看有人敢整没有?” 听说洪光敢打支部书记的闺女,人们半信半疑,忙问咋回事,问得白老六结结 巴巴东一榔头西一棍子地说了半天,人们总算闹清了。洪光到井台上去打水,和街 道支部书记的闺女碰上了,他刚要打水支书闺女说:“你个五类分子往后靠,让革 命群众先打。”洪光一听就火了:“你个小兔崽子说什么?你是革命群众?老子在 战场上拼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妈的裤裆里转筋呢!你靠后点。”支书闺女哪受得了 这个?骂道:“你混蛋!你个黑五类敢骂人反了你了!”洪光说:“你听听谁在骂 人?你个小兔崽子,骂你?老子还要打你哩!”抽出扁担来就要打。那闺女一看他 真要打,吓得扔下水桶就跑,一边跑一边喊:“黑五类打人了,黑五类打人了。” 这一下可惹了大祸,街道上、区里天天组织人批斗,游街示众。最后又给他戴了坏 分子帽子,决定把他赶回老家。 白树勤斯斯文文似有所思地小声说:“那人干出这种事来了。”他想得很多, 洪光从小就是一个嘎小子,他过去的许多嘎事儿、怪事儿、莽撞事儿都在白树勤脑 子里翻腾起来了,但是只说了一句话,他总是说得很少,以免言多语失。白敬威大 声喊着说:“当然干出来了。那人胆子大着呢,不信邪。一个小丫头他能放在眼里? 你想想没点特殊的胆子,十几岁就敢到敌人警备队长家里去偷枪?警备队长那是啥 人?土匪头出身,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没点胆子就敢一个人三进三出地大闹日本 人占领的县城?”白树勤也深有感叹地说:“打仗也勇敢着哩!净打硬仗了。”白 敬威又忙着把话头接过来:“那还用说,要不升那么快?身上七处负伤,现在骨头 里还带着子弹呢!你想这样一个人,一个小丫头骂他他能服气?” 白刚和洪光是小学同学,虽不同班却是好朋友,因为父辈两家关系就很好,两 家又住得很近,晚上二人结伴到学校上自习,在农村的土道上,每个学生都提着一 个纸糊的小灯笼,那情景至今犹在眼前。上中学两人分开了,因为洪光中学没念完 就参加了革命。但此后的事情白刚就不知道了,包括刚才说的那些。难道他也像自 己一样遭遇了不幸?便说:“他是啥问题?怎么早早地就在家里歇了?” “也是右派!”白敬威说得很爽快。白树勤有点奇怪:“那怎么没人管让他在 家里闲呆着呢?”心里说我兄弟劳改这么多年,他怎么那么随便呢?白敬威咂了一 下嘴儿,好像说这还不明白:“哎!人家不是身上有枪子儿嘛!上农场改造几天就 跑回来了,说我干不了,部队也就没追究在家呆起来了。” 他们说着唠着不知不觉到了地里,一人扛一大捆秫秸走了二里多地也不觉累, 只有白敬威终究是年龄大些,身体又瘦弱有些累了。虽然看到先来的人们都急急忙 忙地干活,却仍然把一捆秫秸往地上一摔:“咱还是歇歇呗!”一说歇人们陆续坐 下了。只有白刚觉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他本心是不想歇的,这活儿不熟没干过, 就是和人家一起下手他也会落后的,再晚下手不是更要落后吗?今天全队男女社员 都在这里,一人一行地捆,好像大比武一样,垅头又长半天也就是捆一行,如果落 后太多不是丢人吗?自己这么个身份,怎好给人一个坏印象? 可是白敬威二叔说了,他也不好驳二叔的面子反对歇着。二叔在队里可是说话 当当响的人物。所以他是既不坐也不吭声,而是立在那里用心地看人家怎么折秫秸 腰儿,怎么用秫秸打结儿,怎么才能捆得快捆得紧腰儿又折不断。可是也看出了一 个问题:为什么当中还丢下一行没人干呢?一般干活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挨着干, 占不满就剩下边上的。白刚奇怪地说:“为什么当中有一行没人干呢?”白敬威半 玩笑半认真地说:“那行给你留着了你去吧!好干!”白刚更糊涂了:“为什么?” 白敬威解释说:“那行是队长掰的棒子丢得少不用找,上去一捆就行。”看着白刚 心神不安的样子,知道他是想干又不好意思,便说:“你要干你就干去吧!” 白刚捆得很慢,老是考虑在哪里撅腰儿合适,还要注意打结时不要把腰儿弄折。 他看离前边的老远自己又干得慢,便紧干忙了一身汗,同时也找到了窍门,所以不 大的工夫便赶上了前边干活的人。赶上以后就不着急了,他是只求不落后不想争先, 干快了会压人一头惹人不高兴。有了宽裕时间他便一边干一边看别人的动作,觉得 他们找棒子也太仔细了,有必要吗?腰带上掖的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了,上衣、裤 子口袋也满满的,还是一个小棒子也不放过。直到中午收工了,一人一行还没有捆 完。收工了谁也走不快,每人腰里都是一大堆棒子,白刚腰里最少也有三十多个, 属他走起来轻松了,他还要回家做饭,所以和几个年轻人走在了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