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想到丈夫的命运,吴玉萍的眼前马上幻化出白刚挨批斗的画面,她心急如焚, 坐卧不宁。突然又联想起昨天干校的那个斗争会,她打完早饭正端着往宿舍里去, 也是大喇叭噗噗了两声,宣布吃完饭开全体大会。会上一群黑帮、三反分子、走资 派、叛徒、特务,原来的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公安局长、财政局长等个个脖 子上用粗铁丝勒着个大木牌子,黑色棉袄的袖子上绷着块白布,写着三反分子或是 叛徒、特务×××,作为标记。 吴玉萍在“文革”中虽被“揭发”参加了“反革命集团”、“偷听敌台”等等, 但没有定案,没编入“黑帮队”,可也不算学员。不黑不白,使她时刻不得安宁。 何况她还是个摘帽右派,丈夫又被劳改过,所以每次开大会她都是忐忑不安。批斗 完几个不老实的黑帮分子以后好像会要完了,吴玉萍以为又躲过了一劫,心里刚刚 松快一些,谁想到干校负责人大胡子几步跨到扩音器前,声嘶力竭地说:“阶级斗 争是永远不会完结的,树欲静而风不止。老的阶级敌人不死心,现在又出现了新生 的反革命。她本应站稳阶级立场,监督黑帮家属们劳动,她不但不监督,反而为黑 帮家属们出谋划策,企图谋反。”听到这里,吴玉萍心中一惊:“这又是说谁呢?” 这几天她一直就是和黑帮家属们在一起劳动,没发现有什么事情啊? 这时只听得台上一声吼:“把反革命押上来!”几个妇女便被红卫兵们连推带 搡地押上了主席台。走在最前面的是女工王洁,后面那几个女干部都是走资派家属, 上台后低着头在自己的丈夫面前站成一排。独有王洁被推到台前,脖子下面挂着个 大木牌子,两手反绑在背后。从批判中吴玉萍知道是因为她们在菜窖打落白菜的事。 当时她也在场,因为她考虑自己是摘帽右派没有和她们一起闲扯。好险!幸亏自己 躲在一边,要不也一定捆在台上了。 那天刚下过大雪,组长传令让妇女去菜窖劳动,她们都挺高兴以为不用下地挨 冻了,可是到菜窖一看就都傻了眼,白菜从地面垛到房顶,最上面的菜要搬梯子才 能摸到。菜是头场雪以后才砍下来的,全冻成实心了,在窖里一捂又伤热,结果外 边叶子烂了,里边还是冰疙瘩。拿在手里冰凉,一抓一把烂菜,手套很快湿透了, 黏腻腻地没法往下掰烂菜帮子,只好不戴手套,一会儿手就冻麻木了。 王洁起初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自愿登高爬梯子往下给人们递菜。她一个人供 那么多人打落菜,别人冷了还可以歇一会儿走动走动,她站在梯子上一棵棵抓冻白 菜,一会儿手脚就冻得不听使唤了,便噌噌地从梯子上爬下来说:“这真不是人干 的活,别干了歇会儿!” 她是工人,又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虽不是组长,倒指挥起这些干部来 了。大家也乐得有这样一个人出头说话早点歇歇。可是歇也没处歇,一地烂菜帮子, 只能站在原地说话。这个捶腰那个砸腿地说这疼那疼,是作下了什么病。王洁说: “年岁不大哪来那么多病?那是累的,你看咱家!”她学着古戏中英雄的架式腔调, 说完用手拍了拍胸脯,来了个李玉和式的亮相,然后喊一句:“你们靠边站!”把 手一指让人们靠一边,她把烂菜叶子踢开,在那么小的一个窄道上,一下来了一个 很麻利的倒空翻,接着又是一个非常英武的骑马蹲裆式,立起来以后双手抱拳向大 家敬了个礼,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她接着说:“你们都是官太太,哪受得了这个? 这一点你们可比不上咱这工人阶级了。” 这一句官太太引起了无数人的伤感。李菊说:“唉!什么官太太,我现在是走 资派家属。”然后又愁苦地说,“现在连个老百姓都不如了,家里还扔着十二三岁 十来岁的三个孩子,看起来过年也回不去,孩子们这年可咋过呀!”她是公安局长 夫人,什么问题也没有,又是一般干部,就因为丈夫打成走资派便强制她来改造。 夫妻虽在一个院里,却不允许见面说话。 “唉!你是走资派家属比我强。我是叛徒家属比你罪过大。”财政局长夫人说, “回家?县城那个家我是回不去了,你想想定成叛徒还能让你工作吗?我早想好了 将来跟我们老李回农村去。刚一斗争我就嘱咐老李,不管怎么斗你可别走绝路。留 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就有法活。回老家有房子有锅有炕,买上几个碗就 能过日子。官太太?早不想了,下辈子当吧!” 接着几个女人也都叹息起来,说起了自己的悲哀,有人还唏嘘抽泣起来。王洁 一看自己一句话惹起了人们的满腹愁肠,她后悔了,解铃还需系铃人,为挽回自己 的过失,便故意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地劝解大家:“得了得了,我这一句话倒勾起了 你们的心事。不要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 过不了几年你们还是官太太,我这样的还是卖苦力。你们没看过旧戏吗?王宝钏坐 了十八年寒窑,到时候又是凤冠霞帔。封建社会被贬的官多着呢,不是皇帝一纸诏 书,马上‘千里江陵一日还’吗?何况现在呢!等着吧!准有那一天。都别发愁了 我给你们扭个东北大秧歌,给大家解解闷儿,咱们也乐和乐和。”说着真的一边唱 一边扭了起来,这里一唱,别的组的人也来看热闹,逗得人们一阵阵哈哈大笑,愁 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