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屋里只剩两个人了,婆媳俩二十多年第一次相见,都有些拘束,但还是高兴的。 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面色红润,行走自如,满头白发梳得整齐溜光。 那深陷的眼睛里有一双酷似白刚的闪亮黑眼仁,眉梢儿高挑,鼻梁笔直,嘴小唇薄, 紧抿着的嘴唇显现出一种严厉自尊的神态。吴玉萍想婆婆年轻时必是个美丽的女人。 八十多岁经历过土改和历次运动的风雨,三个儿子,两个在外边工作的都被遣返回 家了。丈夫在炕上瘫了八年就一直是她一个人服侍直到去世。一个弱小女人,经过 这么多风风雨雨能挺得过来,还活得这样精神,必定有一颗坚强的心。吴玉萍在这 里找到了白刚身上的基因所在,他的坚强固然和文化素养、教育有关,但母亲的坚 强性格也遗传给他了吧? 八十多岁的婆婆不仅能看得见做针线活,烧火做饭也都是自己动手。她不愿意 轮流到儿子家吃饭,自己爱吃点什么做点什么,饭菜也合自己的口味。吴玉萍和婆 婆说了会儿话,婆婆说:“你跑了快一天了,早饿了吧!咱农村冬天都吃两顿饭, 中午也没啥吃的,咱娘儿俩早点做饭吧!你想吃点啥?”玉萍说:“家有面吗?咱 包饺子吧!婆婆说面倒有,可是除了白菜没别的,要不和你嫂子借几个鸡蛋吧!” 玉萍说:“不用了,我带了两盒猪肉罐头,咱包肉的吧!”婆婆听说有肉,笑了: “那敢情好,不少日子没吃过肉了。”娘儿俩一起动手忙活了起来,可是包好了却 一直不见白刚回来,这才叫侄媳妇去找。 谁知刚刚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饺子,晚上开会白刚又背兴地闹了一顶地主帽子 回来,使得这次团聚应有的幸福、温馨又全部云消雾散了。晚上散会后大哥、二哥 都过来看看多年没见过面的兄弟媳妇,侄子们也都来看望这位老婶儿。但因为白刚 又戴了地主帽子,人们心中都不痛快,也就没有了相见时那种愉快热情,只是礼节 性地见个面,说话不多很快就散了。 人们走后,白刚说:“你也累了一天了,咱也早点儿睡觉吧!”吴玉萍小声地 凑到白刚耳旁说:“怎么睡?就在这儿?”她觉得婆婆还在这里,久别的夫妻怎么 在一条炕上睡呢!这回是白刚感到奇怪了:“不在这儿在哪儿?”吴玉萍小声说: “你就不能借间屋?”白刚说:“借间屋?二哥一家大闺女、大小子三男两女加上 他们两口七口人只有一间厢房,还是借的。大哥家的大侄子也是七口人一条小炕。 就是有的人家有闲房也是破烂破户,整年不烧火,大冬天能住?再说你回来几天, 还要搬出去,人家也笑话。……” 没等白刚说完,吴玉萍便打断了他的话:“算了,别说了,我说了一句,倒引 出你这么多话来。”她不满意白刚说的怕人家笑话这句话,两口子睡觉不愿意有另 外的人在一起,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可是婆婆就在旁边,她不愿意多说了,虽然两 人声音都很小,仍然怕婆婆听见。她觉得两人长时间不见面,见面了连自由说说话 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亲热亲热了,这多别扭,你还说怕人笑话。她心里老大不 高兴,连话也懒得说了。 老太太早把自己被窝铺好了。她吃完晚饭就把被褥铺好,坐在被子上捂着,不 让炕上的那点热气儿跑掉,免得钻被窝时太凉。见儿子媳妇还老在那儿嘀嘀咕咕地 说话,她也听不清,便说:“累了一天了,你们也早点儿歇着吧!”说着便径自脱 衣服躺下了。白刚说:“妈!你睡吧!我们也睡。”他把两个被窝铺好,便一边急 着解扣子脱衣服,一边对吴玉萍说:“快脱衣服咱也睡吧!” 吴玉萍坐在被窝上,一声不响,却怎么也不肯脱衣服。她觉得当婆婆的面就脱 衣服和丈夫钻被窝,这才让人笑话呢!白刚几次抻她的衣服,让她快脱,她都把他 的手推开,仍兀自默默坐着,她怎么也难适应这种生活方式。白刚没办法,自己脱 光钻了被窝,也吹灭了放在炕前木凳上的油灯,又去拉她她这才不情愿地脱衣服钻 进了自己的被窝儿。 吴玉萍躺下以后,他就要掀她的被子钻进去,她却紧紧捂住被子不让他钻进来。 她知道婆婆还没有睡着,就是睡着了,也没有睡沉,老年人觉轻,刚睡着一有动静 就会醒的。她虽然理解白刚的心情,却不愿意在老人面前过夫妻生活。但白刚却要 抓住眼前这难得的机会,坚决入侵,她也就没有办法了。 吴玉萍虽然在城市里长大,因为参加工作后常常下乡,出入农家,知道农村的 习俗,早晨,儿媳妇应该在婆婆起身前起来。所以天蒙蒙亮她就悄悄起来,摸索着 穿好衣服,下炕端起尿盆儿去前院猪圈里倒尿。然后就烧火先温点水供全家洗脸。 白刚起来后两人又一起做饭。 这些事她本来可以不必去管,她是干部,到了农村家中,她就成了金枝玉叶。 婆婆起来了,她也可以躺着,别人不会说什么,况且还有借口,昨天一天她太累了。 倒尿盆、做饭这类事,也完全可以依靠白刚,她头一次回家,新来乍到,别人还能 说什么呢?可是她这人向来是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愿别人心里有一点不高兴。尤其 是对白刚,她觉得他现在精神上生活上实在是太苦了,所以她想尽可能给他减少一 点忧愁和负担,多给他一些帮助和安慰。她知道自己能做到的也有限,也只有能做 到多少是多少了。 早饭后,白刚本来想请天假,陪陪妻子也帮妻子做做饭。吴玉萍不同意,她想 昨天刚给白刚戴了地主帽子,支部书记既然在省、县领导面前说了大话,也许真要 来个小高潮,各地学大寨经验,都是以大批促大干,总要抓批斗对象,今天不出工 不正赶在点子上,让人家抓个典型批一顿那就糟了,她的意见不仅要去,而且还要 早一点。她嘱咐说:“以后自己更得处处小心,可别再惹祸了。”没等妻子说完, 白刚便顶了回去:“这些倒霉的事都是我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