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 白刚不说话了。他心里非常明白,他那部长篇是写地下斗争的。从哪里断章取 义、无限上纲都可以找出问题来。甚至说你是借国民党特务的嘴骂共产党你也有口 难言。可是他克服了多少困难经历了多少风险才保存到现在,怎舍得烧掉?沉默了 一会儿,他还是想说服妻子:“我知道这是冒着风险,可是主要的危险已经过去了。 在劳改队一年搜查几次都没出事,在农村几年来都没搜查过,这次算倒霉赶上了, 可是也过去了,还能老搜查吗?” 吴玉萍知道那些东西是他的心肝,他总是抱着幻想,做着平反的迷梦。对这样 的人有什么办法,也不能让他太为难太伤心,便只好退让了,无可奈何地说:“唉! 真拿你没办法,总是跟着你担惊受怕。” 第二天“二一歇”时夏雷队长便板着个脸说:“今黑夜开会,不管男女都得来, 谁不来也不行。”话语不多,但人们从他那严肃的样子看出来这会必定很不平常。 回家以后白刚和吴玉萍说队长今天通知开会,态度特别严厉,不知又有什么情况, 两个人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 会议在生产队的办公室召开,所谓办公室只是里外两间相通的小屋。里屋除了 会计的桌子凳子小板柜(会计的文件柜兼保险箱)和饲养员的床铺以外,便没有多 少地方了。外间屋本来就很小,还有一个给猪熬食的大锅台,几个角落里都堆满了 牲口饲料和许多绳套。平时开会来二十几个人便里外屋都挤满了。里屋向来是队长、 会计和有头有脸的年岁大的人们的席位。 外屋则是妇女、小青年和在队里没什么地位的人,包括地富反坏右和他们的子 子孙孙们的地盘。平时这里顶多只能坐个十来个人,今天一下来了二三十人,这间 小屋就好像是个橡皮袋,它居然也都塞下了,已经挤得人摞人,人们也还能为自己 找到地方。那一堆破绳套是妇女们的宝地,平时她们都是在这里半卧半躺。 今天人太多了,后来的姑娘们一看哪里也没有了站脚之地,便不管三七二十一 地往自己同伴们身上一躺,底下的人就是喊着叫着往外推也没有用,最后她还是要 挤个缝儿安排自己。有的干脆就坐在别人的怀里或是大腿上,这么挤着压着当然不 好受,但你推我我挤你的也可以图个热闹,人多有人多的乐趣。 今天这会队长特别认真,板着个脸始终没有一点笑容。平时开会前他还和人们 咧咧几句闲话,高兴时还说几句有荤有素的笑话。今天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可能 是正捉摸这会怎么个开法。不过捉摸了半天这开场白还是和往常一样:“外屋的看 看,人到齐了没有?”这是每次开会前的例行程序。实际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外屋 人来了在黑影里挤个地方一扎,怎么知道有谁没谁,让看看人齐不齐谁又能说得清? 不过不用担心,既然队长发话了总会有热心的人代为统计。这统计既不用点名, 也不用报数,只凭感觉就可以做出恰如其分的回答。所以队长一问外屋好几个人同 时喊道:“齐了,早齐了。”队长说:“齐了好!恩重,把炮子灯点上!” 恩重是会计,别看人不大,却是老会计了。初中毕业便当上了会计。队长换了 一茬又一茬,他这个小会计却稳坐钓鱼台。所以也就成了队里的老干部,很有点权 威。 夏雷队长脾气不好,脾气上来不管你是谁,都会勒你一顿。但他一个大字不识, 工分、账目、往来书信文件全靠会计,所以他脾气再坏遇事也得让会计三分,全队 也只有会计敢顶撞他几句。今天让点炮子灯会计又有点不高兴:“有电灯,点炮子 灯干啥?”炮子灯是防备停电时记账用的,成了小会计的专用品。队长坚持说: “点上,放外屋去!” “外屋都是听会的,有个耳朵就行了,要灯干啥?再说也没地方搁,放哪儿?” 队长说:“放锅台上。”会计说:“锅台上都是人了。”队长不高兴了:“人让让, 让你点就点上得了。”平时很少这种情况,队长今天连会计也勒上了。 本来屋里乱嘈嘈的,两人一争执,便安静了下来,人们都觉得今天这会是不一 样。恩重也看清了这形势不敢再坚持,无可奈何但又有点不服气地说:“队长大人 有令点上就点上。”队长又发布命令说:“外屋的听着!今天谁也不许溜号,谁溜 了扣你半天工。扣工分还是小事,这是政治问题,是对毛主席忠与不忠的问题。出 身不好的还是一个改造态度问题。”平时开会都是为队里的事,这次显然不同。 队长这几句政治起了作用,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都聚精会神地听队长讲话了。 队长又接着说:“我们不能只拉车不看路,现在阶级斗争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激烈。 咱县最近就发生了十几起阶级报复杀人案,有十几个支书、队长、斗争积极分子被 杀了。埝上村两家就有五口人被杀。菜刀、大镐、铡刀都成了杀人武器。最近几个 月许多村都挖出了反革命,县里已经公开宣判了二十几起反革命集团案件。人家那 里的‘一打三反’运动早就开展得轰轰烈烈。咱大队是个啥?冷冷清清,无声无息, 听不见一点动静。你们还都没事没事的。……”恩重半截上打断了队长的话:“那 怨社员?你们干部连个会也没开过,老百姓是知道个啥?” 队长刚才那一套话都是公社批评大小队干部时说的。恩重抢白了队长以后,他 也知道这样说社员是没用对地方,所以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还嘴,只是接着恩重的话 茬说:“这不是今天开会动员嘛!从今天起咱村的‘一打三反’运动也得开展起来, 再不能没事没事的了。”白敬威说:“咱村也不能说没事吧!白刚抓走关了好些日 子,老饲养员抓走还判了重刑,这不都是事儿?这算不算那个啥打反哪?”他为他 老哥判重刑一直不满,今天听说还要大整更有些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