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 白刚看吴玉萍心情很坏,决心已下,不好反驳她,可是自己又舍不得烧,便想 了缓兵之计,想等她心情好些时候再商量,便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吴玉萍说:“我知道你是不想烧,想拖着看形势,可是咱能看出啥来了?你看不见 传达个最新指示一两句话甚至几个字,都讲究不过夜。对阶级敌人的打击更讲求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明天,谁知道明天会有啥变化。你不怕,你也得为咱们这个家 为我和孩子想想啊!”说到这里吴玉萍立即泪流涟涟,“这个家为你吃了多少苦受 了多少罪呀!眼看咱就不是三口人是四口人了!你怎么能总想不定那辈子出书,就 是不想想我们孩子大人的安危啊!你要再出事咱这个家可怎么过呀!”她呜呜地哭 了起来,再也说不出话来。 哭得白刚也心如刀绞,是啊,自己给这个家带来了多少苦难啊!使一家人受尽 了屈辱折磨,物质生活陷入极大的困难,精神上更遭受了巨大的创伤。右派也多了, 大几十万人,可是陷入这么大苦难的并不多。 吴玉萍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牵累,她的境遇不是会好得多吗?两人要是都在一起 孩子怎么会遭这么大的罪呀!当然自己并没有错,他一直没有因为自己不说假话, 不作迎合别人脸色的检讨而后悔。自己于心无愧;但是愧对家人、妻子、儿女。 无论有什么理由,他们的苦难也是自己带来的,自己难辞其咎啊!重大原则问 题要坚持,可是为书稿、笔记、日记这些问题,又何必让妻子整天提心吊胆呢?就 算不出事也不该让她为这些事整天担惊受怕了。何况这些东西又的确存在着巨大危 险,出事不出事谁也难以预料。他下了决心:“行了,你别哭了,烧!我马上去烧。” 说着便立即去箱子里把这些东西全找了出来,拿到灶堂口,关上门,添了满满一锅 水,在灶膛里烧了起来。 他一边烧着一边就着灶膛的火光最后再浏览一下他多年血肉凝结成的结晶。两 部长篇小说的片断写在了十几个笔记本上,这是他多少个不眠之夜在被窝里偷偷写 成的啊!一部长篇小说的誊清稿在值夜班时耗费了多少心血啊!这是劳改十几年辛 苦的结晶,现在竟然由自己撕成一片片扔进了灶膛付之一炬,真是撕心裂肺啊!可 是又有什么办法? 最后轮到了这一批日记,日记本各式各样,从十四岁在中学时起他就记日记, 一直坚持到上大学去解放区。去解放区时他是偷偷从学校出走的,被褥衣服等都扔 在了学校里,独独把日记偷偷带出交给一位好友保存了下来,经过几年战火的洗礼, 解放后这位好友又完璧归赵。 在多年的战乱多次风波经几人几次转手才保存下来的日记,是多么难得是多么 珍贵啊!这里面他十四岁独自离家和家庭断绝了联系,在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想 尽各种办法坚持求学,考大学时的挫折风险,他被捕时的情景,都历历在目。到解 放区即便傅作义的骑兵每天追逐他们,他们只凭着两条腿和敌人周旋的时候,他也 仍然坚持记日记一直到进城到肃反。这些虽经数不清的搜查检查他还一直一本不缺 的保留着,这么珍贵的资料现在却不得不在一瞬间化为灰烬。他把装订得很结实的 日记本一本本撕开,又一本本投入火海,他心痛欲裂,五内俱焚。 他在最困难最痛苦的时候都没有哭过,这时却不禁泪流满面。他烧一会儿日记、 稿件,再烧些柴草,使纸灰和草木灰混在一起,免得纸灰顺着烟筒飞到外面,飞得 满街满院引起人们的怀疑。锅里的水烧没了,他就再添水。熊熊大火一直烧了两个 多小时才算结束。 他回到屋里就像得了一场大病,四肢无力,无情无绪,很想说点什么使吴玉萍 高兴高兴,可是又觉得无话可说。他想说烧光了,你放心吧!可是一想到这里又眼 泪汪汪,一种悲愤涌上心头,把这话又噎在了嗓子里再也说不出来了。吴玉萍看到 这情景也很痛苦,便安慰他:“烧了就放心了,留着总是一块心病。现在咱们一不 图名二不图利,只图安安生生过日子,把孩子带大成人。” “你以为我冒那么大风险付出那么多的心血是为了个人名利吗?”听吴玉萍说 到不为名不图利白刚便生气地反驳了,“我是心里不平啊!古城那么多地下工作者 牺牲了多少人?死了一茬又一茬呀!青年学生们前仆后继英勇战斗,可是后来有几 个落了个好下场?许多人整成了叛徒特嫌,或者叫历史不清留个尾巴,多次运动都 是重点。我还算是幸运的清白的,历史问题弄清了,现在又成了右派。你看看现在 冀东地下党又整成了地下国民党,几乎所有的人都遭遇了浩劫。冀东二十万农民大 暴动,气势磅礴,真是有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震撼全中国,给侵略者以 严重打击。那真是平地起风雷啊!还不就是地下党领导的吗?现在不但功劳一笔勾 销,许多人倒成了罪人了。这公平吗?” “咱现在是自顾不暇,自身难保,国家民族的那些大事就少操心吧!如果将来 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你再写。”吴玉萍没等白刚说完,又打断了他。白刚深深地叹 了口气:“我已近日落西山,现在还看不到一点曙光,将来就有机会也恐怕是有那 份心没那个力了。” “不说了,不说了,都后半夜了,你明天还得出工。”吴玉萍为了安慰他,说 着把白刚搂在了怀里,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大肚子上说:“你摸摸,小脚都会蹬 了。你往哪儿摸呀!这儿,这儿,你等一会儿,哎!这不是!你摸到了吗?没有? 等等,等等,哎!快摸。你看蹬得多欢多有劲啊!也不知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你 希望他是小子还是丫头?”白刚高兴了:“丫头。丫头好,一个丫头一个小子,多 好啊!”两人把刚才的愁楚痛苦全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