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 白一村的“一打三反”运动经过了郑重其事的发动以后仍然是死气沉沉,毫无 生气。什么运动到这村也往往是死死灭灭。就是“文革”初期红卫兵在全国闹得翻 天覆地,把偌大一个中国几乎闹了个底朝天,这村也仅仅是走了走过场。 白家庄是个大村。相传明朝以前这里还是大海,海,一年年地往东走,这里便 出现了一片土地肥沃的冲积平原。明朝万历年间从山西大槐树底下迁来几户白姓移 民在这里安了家。 几户同宗同祖出身贫寒,远离故土相互照应,勤劳俭朴繁衍子嗣,逐渐形成了 一个几百户的大村。 繁衍若干代以后,这片盐碱地又养不住这么多人了,许多人又往东北跑,几乎 家家都有人闯关东。有人在东北发了,有人仍然是卖苦力。发了的便在家盖房买地, 钱滚钱,地滚地,自然便有了贫富。土改时村中一些地主扫地出门,全赶到了村东 头居住。建国以后划分行政村,白家庄一分为二,东头是白一村,西头是白二村。 这样白一村地主富农户数便偏多了,有些贫农三五代以前不是和地富同祖同宗, 便是沾亲带故。近些年运动不断,干部们不是去斗别人就是自己挨斗,自己挨斗当 然不愿意,斗别人也是左右为难的事。不斗不行,上级有要求;要斗,都是当家世 户,或是亲戚连亲戚,又很难下手。真要黑下脸来,不仅伤了被斗的人,也会遭到 同族同宗的人唾骂。所以白姓人谁也不愿当干部,尽管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白姓人, 但是像支书大炮、生产队长夏雷还有副支书、民兵连长等主要干部都是独门小户的 外姓人。老白家最大的官便是大队会计和民兵副连长二愣了。 不过虽是外来户掌权,但白家终究是大户,这些掌权的人遇事也不得不考虑白 家的家族势力。他们终究是势单力孤,而且外姓人能在这村落户,也都是靠投奔白 姓的亲戚而来,和白家也都沾亲带故。由于这样一个复杂的关系扯着,在涉及人的 问题上谁也不能不顾及各方面关系,不能不顾及脸面。所以平时多是相安无事,就 是“文革”这样大的动荡,这里也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波。 要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件发生,“一打三反”运动白一村也许还是相安无事。都 说无巧不成书,实际生活中许多事就那么巧,平地起波澜。 这天要得平和白老六两个老头儿去耠地,要得平牵牲口,白老六扶耠子。这里 惯例出工收工牵牲口的仍然是牵牲口,扶耠子的就扛耠子。这天下午收工晚了,要 得平牵着牲口回家,小毛驴又饿又渴奔家,颠颠地一个劲往前跑,要得平哪里跟得 上?拉着缰绳使劲往后扯,拉都拉不住。白老六在后边扛着耠子看到这种情况便说 : “这样到家还不累死啊!你干脆骑上去算了,先走吧!” “这合适吗?”要得平起初还有些犹豫。本来牵牲口的骑骑小毛驴不说天经地 义也是司空见惯。可是他知道自己是单门独姓,还戴着个地主帽子,所以处处谨小 慎微。近几年虽然大小运动不断,倒都没有他多少事,所以紧张的心情也稍有松懈。 今天白老六让他骑上小毛驴,他虽犹豫了一下,但又觉得庄稼人骑个毛驴算啥? 别人骑得我就骑不得?一翩腿便骑了上去。六十多岁的人了,牵着小毛驴走了一天, 感到腿脚酸疼,骑上小毛驴顿时觉得舒舒服服,便信马由缰地任凭小毛驴颠颠地往 村里跑去。 不知怎么事情就那么凑巧,他一进村就碰见村支书和公社虎书记。虎书记来了 解白一村的“一打三反”运动,支书大炮把村里如何学习如何发动讨论中还引起争 论等等说了个天花乱坠,有声有色。但最后却是没发现什么问题。虎书记批评了几 句也感到无可奈何,只好打道回府,大炮为表示尊敬相随送到村外。虽然受了批评 心里有点窝囊,但是觉得这样大一个运动总算交待过去了,挨点批评也认了。 碰见要得平以后他一时兴起,想在公社书记面前挽回点面子,表示自己的立场 坚定和领导的威严,他便厉声厉色地喊叫说:“你给我下来!小毛驴也是队里的财 产啊!拉了一天耠子你知道累它不知道累?你还骑它?”要得平挨了大炮这一顿轰 真觉得无地自容,可是又不敢辩驳,便赶紧跳下来低着头走了。 公社书记看到这情形,觉得这人不会是贫下中农,便问:“他是什么人?”大 炮漫不经心地夸口说:“地主!对这种人就得经常训着点。要不,他不知道马王爷 三只眼,几天不敲打,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迎面又来了白老六,弯着个腰扛着耠子慢慢地往前走,看 着很吃力。虎书记顿时恍然大悟:“是不是他们俩去耠地?”大炮顺便嗯了一声。 虎书记说:“这是个什么人?”大炮说:“老贫农,有名的车把式。” “好啊!我说你们政治嗅觉不灵你还说真没什么问题。”虎书记立即来气了, “这能叫平安无事?老地主收工了悠闲自得骑着牲口回家,老贫农扛着耠子步履艰 难地往回走,这是什么问题?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啊!地主的嚣张气焰到了什么程度? 无产阶级专政的威风哪里去了?还非得地富反坏右杀人才算问题吗?嗯?” 虎书记这一阵无限上纲又顺理成章的连珠炮,把个向来能言善辩的大炮也打哑 巴了。大炮终究是大炮,脑子转得快,虽然他明知道使牲口的骑骑毛驴不是什么问 题,可是既然公社书记说了你能说这不是问题吗?他张着嘴瞪着眼愣了一会儿,猛 然一拍大腿好像大梦初醒地说:“哎呀真是啊!这不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觉悟 低觉悟低我们政治觉悟低啊!这么大的问题差点儿就在眼皮底下溜走了。虎书记一 指点顿时使我这脑袋开了窍。”大炮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捶打自己的脑袋,表示无限 的忏悔和恼恨。打完了以后果断地说:“好啊!发现了问题不怕,就怕有问题发现 不了。虎书记放心吧!对阶级敌人我们绝不手软,一两天就开批斗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