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 要建富脸色宁静,声音平和,一点也看不出赌气或是不满的意思,内心里却充 满了悲愤,而且话中软里有硬,是故意给支书摆出的难题。大炮不傻,还能听不出 话中有话?一听便火了:“你这是啥意思?你爹是自绝于人民,又不是大队逼死的, 死人送大队干什么?向大队示威吗?” “埋又不让埋,大队要批斗,送给大队留着批斗,这不合理吗?大队地方宽绰, 有地方放;在家里你看往哪儿放?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呀!”要建富话虽然有点 急,但仍然压抑着自己心中的冲动,故意表现出态度十分祥和,使对方很难找茬发 作,更不好抓什么小辫子无限上纲。这态度、这些话说得能说会道的大炮也没了什 么话应对,只是直着脖子喊道:“谁不让你们活了?死了也得批斗,这是虎书记留 下的话?把人送大队这是啥意思?” 大炮还要发火,白敬威拦住了他:“你等等我说几句。我早就想说说,又一想 一个草民还是少管闲事为好。看你们这么半天争执不下,又觉得乡里乡亲还是说说 为好。自古以来就是死了死了,死咧就了咧!死了就埋了吧!入土为安,不光是指 死人说的,也是指活人说的。人死了,你再批他能知道啥?还不是让他们作子女的 为难?他有罪子女们没罪,过去就算咧!现在天这么热,老放着让他臭在家里?” 有人开了头,周围的人也就敢说话了,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死了埋了算啦!骑 个驴有啥批头?”向来不爱说话的白老六也说话了:“骑驴是我让他骑的。谁想到 会惹下这么大祸?有啥错怨我。批啥?” “铜钟啊!”白敬威很少叫大炮的大名,在这种严肃场合,他觉得还是叫大名 为好,“你看大伙儿也是这个意思。埋了吧!公社那头,你去交待。公社一定要批, 埋了也是照样批嘛!” 大炮心里也明镜似的,为这么个事,人都死了,有啥批头?可是在他那位置上, 公社又有话,不得不那样表示。现在看到人们这种情绪,便也就坡下驴:“二叔既 然说了,大伙儿也是这意思。”转过头去对治保主任等几个干部说,“咱商量一下, 给公社说说?咋样?埋了吧!”治保主任说要批斗,也是觉得职责所在,他也心知 肚明,这么点事批啥?见支书同意埋,便痛快地点了点头,其他人没说什么,大炮 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好像十分豪爽又敢于承担责任的样子大声说:“埋吧!公社怪 罪下来我兜着。” 干部们走了,围观的走了。要家也安静了下来,只有一家大人孩子的哭泣声。 人埋了,没有锣鼓奏乐,没有祭奠仪式,没有送殡队伍,也没有哭声。什么时候埋 的,怎么埋的,连街坊邻居也很少有人知道。 要得平,一生也没有得到平静;只有这时默默地走了,走得是那样平平静静。 从此没有人再提起他,也没有人再议论这件事情。好像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好像 这件事发生在一个遥远的年代,早已被人遗忘。 只有一个人总是神情恍惚,魂萦梦绕,心中放不下。那就是他的儿子要建贵, 不仅干活的时候痴迷瞪眼地发呆犯傻,休息的时候更像着了魔一样缠着白刚:“老 舅!我觉得我爹还没走远。”白刚说:“别瞎说啦!死了死了,人死了就了啦!还 有什么走远走不远的。”要建贵说:“我说他的魂儿没走远。”白刚说:“哪有鬼 呀魂儿啦的,那都是瞎说,没有的事儿。” “没有的事儿干啥?昨天夜里我回家一进门看见一个人一晃上门后头去了,就 是我爹,我赶紧到门后头去找啥也没有。在屋里屋外找再也看不见了,你说这不是 他的魂儿是啥?我爹也是不想走啊!”要建贵说得十分真诚,绝对是他的亲身经历。 白刚说:“人死了怎么能还看见呢?那是你心里想得悲切,眼睛里发生了一种幻觉。 一瞬间好像看见了,马上又消失了,其实什么也没有。”要建贵说:“你说真的没 鬼?”白刚说:“没有!老人死了,又是这样死的,你心里悲痛、不平,想得痴迷, 以后还可能发生这种情况,鬼是绝对没有的,不要怕。” “老舅啊!我是怕啥呀!我倒希望有鬼呀!我爹的魂儿能在黑夜到家来看看也 好啊!他舍不得走,我们也想他呀!他命苦啊!”说着这个愣头愣脑五大三粗的小 伙子竟然又哭了起来。 白刚万万想不到他竟希望有鬼,而且希望与鬼相处,自己打破了他的幻梦,倒 觉得有些歉疚了。一个很长的时间,要建富见了白刚总是眼泪汪汪的,又痛苦又羞 涩,见不得人的样子。要建贵则是不断地述说着他一个一个的噩梦。死了的平平静 静地走了,活着的则是不尽的悲痛和无限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