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但是运动来势凶猛,谁愿顶这种压力?局长急了:“什么够条件不够条件,别 的单位都有,就咱们单位没有?咱怎么向市委交待?”史自昭也急了:“总不能为 交差就昧良心把不是右派的人打成右派吧?”局长说:“你说谁昧良心?” “打右派可是涉及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大事,一个人的生死关头。”史自昭说, “不看实际情况硬凑数,就是昧良心。” “你说话嘴里干净点。”局长火了,“比例是上级规定的,现在明摆着,咱就 是数不够。” “你觉得数不够,把我也报上去算了。”史自昭也火了。局长把桌子一拍说: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史自昭正在气头上,也不示弱:“你报吧!是我 说的。” 史自昭本来说的气话,觉得说完也就完了。谁知道局长正愁着运动扭转不了落 后的局面,想找理由摆脱自己的困境呢!史自昭却自己跳了出来,他一想如果把他 抛出去,不仅洗刷了落后的名声,而且还会一举成为先进典型,自己也就可以高枕 无忧了。所以局长很快汇报到市委,市委如获至宝,立即又汇报到省委。省委觉得 这还了得,这不是公开对抗运动吗?简直反了,比右派还右派。批示通报全省,报 纸、电台曝光。 这事虽大大超出了史自昭的意料,但是他并不后悔,而更激起了他的反感,他 觉得与其当那个昧良心的领导,还不如当个不亏心的右派心里更平静一点。所以不 仅不检讨求饶,反而坚持说自己是实事求是的。但他万万也想不到竟然处理得这样 重,定为极右,送到这里来了。 第二天高队长又来了:“你们班还有人有更严重的问题,吕南,你说说。” 吕南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地说:“我是因为历史问题来的。”还没等他说完, 高队长便质问起来:“说清楚,什么历史问题。”和对王显能的态度显然不同。吕 南说:“我在国民党空军干过。”高队长说:“干过什么反革命活动?”吕南说: “给国民党飞机装过炸弹,轰炸人民解放军。”高队长说:“你知罪吗?”吕南犹 犹豫豫地说:“知罪。” “你当时担任什么职务?”高队长直奔要害。吕南说:“上士!”高队长不慌 不忙地说:“上士?上士几个杠几个花?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告诉你吧!你的时 候是一个杠,三个金豆儿,上尉军官,有你的照片为证。还想抵赖吗?” “那照片不是真的。”提起那照片吕南就难以控制内心的激动,着急地说。高 队长发起火来:“照片还能是假的吗?你朋友的妻子交出来的,能是别人给你伪造?” 吕南心情越激动越慌乱:“不是说照片是假的,是照片上衣服是假的,不,不,” 他冷静了一下,然后又更正说,“不是衣服是假的,我是说那衣服不是我的,是我 借来的……” “你们看看,他心慌意乱了。”高队长说,“正说明他心中有鬼,阶级敌人就 是阶级敌人,真是狡猾透顶了,证据确凿还想抵赖。”高队长冲大家说完以后,又 对吕南说,“我问你,你借那衣服干什么?”吕南说:“地下党让我送一个紧急情 报,那时机场控制很紧,不允许随便出入,机场里地下党领导便叫我穿了他的军官 服跟一辆吉普车出去了。送到情报以后,接情报的地下党领导人——我大学的同学, 他说这倒挺有意思,你就穿这身衣服咱照个相吧,这就是后来他老婆交出的那张照 片。”吕南这时情绪稳定下来,总算把问题说清了。 “给地下党送情报?谁的地下党?”队长带着讥笑和讽刺轻轻地说。吕南说: “共产党的地下党。”高队长慢悠悠地说:“你编得多好!写小说行了。”然后突 然大声说,“你放明白点,现在不是让你编故事,是让你交心,交待你的罪行。你 给共产党送情报?错了,你是国民党特务。隐瞒历史钻入了革命队伍。你说你的衣 服是借的,证明人呢?以后都没有消息。巧啊!都失掉联系?解放前大学生那么少, 一个大学生,到国民党军队里当一名小兵子,谁相信?你骗谁?交待你怎么当了国 民党特务,怎么混入了革命队伍。” 吕南心里痛苦极了。想不到他服从革命需要,打入国民党机场去做首长的勤务 员,倒成了今天说不清的问题。可是他知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承认是特务,一承认 就会追个没完,更说不清了。便说:“我不是特务,就是给共产党做地下工作。” 花班长看准了这是立功的机会:“够了,他不老实大家说怎么办?”有人喊了起来 : “老实交待!”更多的人喊了起来:“老实交待!交待!” 吕南一直没有说话。他觉得这些事在这里是说不清的。高队长显然不满意人们 坐着喊:“他不说话行不行?”看到有人连喊也没喊,便说:“这也是对你们的考 验,看你们对国民党特务是什么态度。”王显能突然站起来,接着有些人也站起来, 喊道:“交待!不交待过不去!”有些人左看看右看看,又看看队长目光炯炯地正 在瞧着每一个人,便也站了起来,围了上去。白刚最后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大 家紧紧地围住吕南以后,他也没有往前凑,只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后面。 他和其他人相反,不怕别人说自己不积极,也不怕队长说他思想顽固。他倒是 不愿意给人一个积极的印象,因为同样的命运很快就会轮到自己。而且他的处境将 比吕南更坏,不管内心如何,吕南还口口声声承认知罪。既不想申诉,也不想喊冤, 小心翼翼,什么话也不敢说。他呢?申诉的念头虽然暂时打消了,可是他决心不改 变自己的初衷,不承认什么罪行。这样他将面临更困难的处境。所以他不能迎合队 长,和别人一样去“积极”。那样很快人们就会说他是假积极,比不积极更坏。虽 然当时假积极已成为一种风气,一种时尚,但是他不愿意附和那种潮流。他不愿意 违背自己做人的尊严,违背自己的理想。许多人为了理想,命都丢了,既然死都不 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如果他肯放弃这一点,本来是可以不到这里来的。但是他还 是宁肯到这里来,也不愿泯灭自己的良心。现在他对自己的选择,也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