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人们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听说前边院子里来了新人,人们便都向前院跑去。 这时几辆大卡车已经从大门里开走了,只见一大堆人,一个个和土猴儿一样,脸上 身上全是土,只有白眼珠子显得更白了。高队长正忙得不可开交,刚点完名,拿着 名册琢磨怎么编班。见大群人拥来着急地说:“你们的时候往后站!谁也不许到前 边来。有什么可看的?又不是变戏法儿耍猴儿的,站这么近干什么?”他突然想起 了一个什么主意,然后转向围观的人们说:“你们也别光看热闹,把各班班长叫来。” 高队长发布命令了:“我念人的名字,然后我叫到哪个班长,你就把人领走。 ××、×××到一班,一班长把人领走。……×××到五班,五班长!五班长!” 见没人答应,他一眼看见了张强云,便说:“张强云,你把这个人带走,交给五班 长。”张强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笑了。冲那人点了点头,还替他拿了箱子 提包,那人扛着一个大行李。走出人群后两人相对微微一笑,原来这人就是张强云 的校长莫玉荣。张强云说:“真想不到,在这里见面了!”莫玉荣摇了摇头:“唉! 真想不到啊!”他又摇了摇头,好像有无限感慨,无限哀怨。然后又神秘地小声说 :“这里怎么样?还可以吧?”张强云说:“一言难尽啊!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到五班了,在门外张强云没招呼班长倒叫开唐玉了,他喊叫说:“唐玉你快看 看,谁来了?”唐玉听张强云招呼,便赶紧跑了出来。一出屋门,十分惊讶地说: “唉呀!……”他刚要说莫校长,想到这里不允许叫原来官衔儿,便又马上改口说 :“莫玉荣,你怎么也来了?”莫玉荣摇了摇头:“一言难尽哪!”苦笑了一下。 这回轮到他说一言难尽了。 他面对的这两个人,都是他一手圈定的阶级敌人,右派分子。他主持批斗,最 后又是他决定从严处理,送他们劳动改造的。这样积极地进行阶级斗争,谁又能想 到自己也成了阶级敌人?而且也处理得这么严重,和自己从严处理的一些人来到一 起了。莫玉荣无限感慨地叹息了一声对唐玉说:“唐老师,你也在这儿啦!”唐玉 讥讽地说:“别叫老师啦!老师的头衔早叫你给摘了。这里没有老师、校长啦!都 是劳改犯。”莫玉荣苦笑了笑:“是!” 张强云告诉他,还有四个老师在别的班,一会儿张强云全叫来了。一个规模不 大的中学,送到这里劳改的就是七个人了。先送来的六个人全是经莫玉荣决定批斗、 定罪并送到这里改造的。当时人们对校长都很害怕,只有唐玉不仅不害怕,而且追 着校长逼问处理他为什么。 唐玉在1955年“肃反”时就受过审查批斗,主要是因为在旧县政府教育局当过 小职员,没查出什么问题也没做肯定的结论。问题就只有“挂着”。他一直对此不 满。所以1957年“整风鸣放”时他就没有提意见。心里说:提什么意见,提也是白 提。校长、党支部多次动员他提意见,他也不提,说是没意见。“鸣放”一完马上 就是反右,不少提意见多的老师成了重点。这时不少老师都偷偷对他说:“唐老师, 你闹对了,这回一场灾难算是躲过去了。”可是不久,他仍然成了反右重点人物。 有人对校长兼党支部书记莫玉荣说:“他鸣放没发言,平时和人们也没拉拉扯扯的 事情,要批斗不好办哪!” “党‘整风’让提意见他‘一言不发’就是对党不满!”莫玉荣说,“追他对 党的内心不满。”不过追来追去唐玉仍然说没有不满。所以斗争会一直呈胶着状态, 冷冷清清,久攻不下,最终还是成了一个不说话的右派。结论中把历史不清对党不 满都糊里糊涂地写上了,哪个问题也没具体事实。 唐玉这个人认死理儿,死死追着校长问定他右派到底有什么根据,历史不清有 什么问题,校长一直是不理睬他。到处理时,莫玉荣觉得这种人放在学校他不会老 实,而且也有损领导威信和尊严,所以便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 他知道,其他被处理的人也会不满。所以在宣布处理的大会上,他严厉地批判 说:“有的人一直不老实,故意捣蛋,追问我处理他为什么?今天我就告诉你,党 是不会冤枉好人的,既然要处理你,你总会有问题。学校里教职员工五十多人,不 处理别人,为什么单单处理你们,能没有原因吗?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还不清楚 吗?有些人认罪了,但一说去改造,便哭哭啼啼找我求情,悲观害怕。改造嘛,无 非让你们重新做人。这是政府对你们的关怀,重新做人有什么好怕的?好好改造就 是喽!”把这些老师送去劳改,他却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又 显得那么轻松那么微不足道,好像就是送他们出趟远门。 人们虽然看惯了对人的草率处理,但对反右中这么积极的莫校长也被送到这里 来,仍然有点奇怪。他一直是红得发紫的人物,年年是先进工作者,不管什么政治 运动他都是走在前头。虽然出身于资本家家庭,但什么运动都没找上他。这次反右 他更是独出心裁,学校“鸣放”时没有什么人发言,发言也是只谈成绩,不谈缺点。 谈点缺点也是生活琐事鸡毛蒜皮。可是县委说中学里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是 “鸣放”中的重点,没有几条大鱼那才怪呢,不放出点东西来是交不了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