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处理白刚反党集团的会开完以后,气氛立刻变了。在这个会上,别人对他怒目 而视。他对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人也是怒目而视。心里说:你们神气什么?开除我 的党籍就算你们胜利了?你们无中生有,蛮不讲理,算什么共产党员?一宣布散会, 他便怒气冲冲地往外走。以为和每次开会一样,等他回到屋里便有人马上去监视他。 谁知刚一出屋四个人便马上逼住了他,一边两个,把他挤在了中间。他明白了:这 是完全把他控制起来了。 对他会严重处理早考虑到了,但严重到完全失去自由,还是有些意外。运动中, 他和妻子一直被单独隔离。他在自己的宿舍,妻子却不知哪里去了。今天开会她来 了,他以为会后还会把她带走。但她却突然出现在宿舍里,使他吃了一惊。这是怎 么回事?让我们团聚?按理说是应该如此的。问题没定案以前,他们怕串供,单独 隔离看管;现在已经处理了,夫妻还不允许见面吗?可是看看这阵势,他又觉得这 是不可能的。屋里已经有两男两女在看管,他一来屋子里又进来四人看守。他们如 临大敌,或坐或站,都瞪着警惕的眼睛,精神不敢有一时的懈怠。哪里会是让他们 团聚?只能意味着问题的升级。不过升级不升级,对于白刚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他知道问题在这里说不清,只能换个地方去说,那就让一切要来的快些来吧! 此情此景,本来是会让人伤心悲痛的。但是白刚没有为自己悲痛,因为他认为 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他决心上诉,而且相信自己会很快胜利。倒是担心坐在一旁的 妻子,从她紧锁的眉头和凄楚的脸上,可以看到她的心已经碎了。他知道她心中的 不平、愤懑,承受不了目前的打击,会把她逼上绝路的。他还不知道她曾经两次自 杀,但他一直担心这一点。多想和她谈谈啊!但是当着这八个凶神似的看守,还能 谈什么呢? 他用悲愤的眼光望着她,希望能给她力量,希望能暗示她别伤心,要坚强。但 她却头也不抬。不过他仍能感觉到她的凄苦、她的伤痛。她生在富裕的家庭,却在 一片白色恐怖中勇敢地参加了党的地下工作。她以优异的成绩,在一所闻名全国的 中学毕业,本可以顺利地升入名牌大学。但解放初期到处需要人,她服从了工作需 要,在中央团校学习后,小小的年龄便离开大城市舒适的家,到艰苦的农村去工作。 由于她写作中显露的才华,很快为省城一个报社选中。26岁的她,已有了8 年编龄, 成了报社的编委,一个编辑组的组长。即便这样她还是不被理解。批斗中竟多次逼 问她:别人参加工作是因为饿肚子受压迫,闹翻身求解放;你参加工作为什么,交 待你的动机!为了革命?你革谁的命,交待你的罪恶目的!这是多么刺痛人心的问 题,又是多么愚蠢的问题。难道生在富裕家庭就是罪恶?就不可能革命?可悲呀! 这样的逻辑,当时竟然在一些人中颇为流行。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白刚脑子中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但却一个也得不 到解答。他太疲乏了,夜已深了,久别的妻子坐在跟前,他不能理睬也不理睬了。 他要睡觉,不能脱衣就抓起棉大衣往身上一盖,一会儿便呼呼入睡了。 “嗬!你还想睡觉?起来!”主持批斗的全业兴来了。虽然不像斗争会上那样 大喊大叫,但仍然是板着脸孔,十分严肃。以命令的口气说:“你们把各人需要的 被褥、衣服分开,每人捆一个行李,把其他东西也分开!天亮就走!” “到什么地方去?”白刚莫明其妙。全业兴神秘地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他瘦削的脸上,充满了幸灾乐祸。从嘴角拧出一丝微笑,好像是说:“让你顽固, 让你嘴硬,这回让你知道个厉害。” “她到什么地方?”让他们把东西完全分开,白刚知道他们不是去一个地方。 全业兴不屑一顾地说:“你不用管了!”白刚说:“她是我的妻子。为什么我不能 过问?” “以后是不是你妻子,谁知道!”全业兴冷冰冰地说。 这个回答却是白刚没有想到的。他非常气愤:这是什么政策?这是哪家的道理? 就是犯人判刑入狱,也应该告诉家属个地址吧!她是我的妻子,起码她现在还是我 的妻子,去哪里我为什么不能问问?但他再犟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论问题的时候,最 后也只好把问题连同气愤一同憋在心里。 他不声不响地把被褥分开了,把衣服分开了,把钱分开了。工资都放在一个破 柳条箱里,他数也不数,扔给妻子一袋,自己留一袋,就这样你一袋我一袋地分了 分,有多少他不知道,他觉得这些是无所谓的。即便到了被开除没有工资收入的境 地,他也没想到要有点个人积蓄。觉得到哪里也会有工作有饭吃。因为他认为自己 没问题。他一袋一袋地扔,她呢?对给她扔了多少东西,扔了多少钱,她看也不看, 动也没动。仍然是痛苦地低垂着头,她现在不仅不考虑生活的好坏,觉得连生命都 是不重要的了。弄到这个地步,哪里还像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没有哭泣, 人到视死如归时已没有了悲哀,常言道:大悲无泪。 他分完了东西,自己打好了行李,捆好了破皮箱。他也给她打好了行李,就等 天亮启程,到一个他和她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太疲倦了,把一堆行李往床里边推了 推,挪出一块地方,盖上一件棉大衣,躺在光板床上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