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逮捕后怕有人发觉关押的去处,先把白刚关在一家旅馆里,等到夜深人静才转 移到军队营房的一个地堡里,现在又送到监狱。从被捕到现在,同学亲友中没有人 知道白刚的去处,他也不能和亲友们通信。所以除了身上的衣服,他一无所有。单 身牢房里,也只有一只光板床。他只有和衣而睡,在这只光板床上,枕着自己的一 只胳膊,很快便鼾声大作了。 “起来!起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梆梆梆的敲门声把白刚惊醒了。敲 门人看到白刚醒来,生气地说:“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罪?死到临头了,还睡得着? 真是望乡台上打哇哇——不知死的货。”老看守这句话,在很长时间里,经常在他 耳边回荡。只是入城以后这几年,却很少想它了。 谁知道十几年以后,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不过这次说这话的不是敌人的看 守而是自己多年相处的朋友。谁又能想到在和平建设时期,在自己人中间,在亲爱 的同志们中间,他又再次遭此厄运? “不知死的货”又在他耳边回荡,使他想起 了残酷的地下斗争艰苦的战争,拼死拼活地都熬过来了,想不到现在又成了一个 “不知死的货”。 他突然想起了鲁迅《杂感》中的几句话:死于敌人的锋刃,不是悲苦;死于不 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 流弹…… 鲁迅认为最悲苦的是慈母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但如果是误进的毒药, 乱发的流弹,倒也罢了,那不是有意杀害。虽也悲苦,但也死得个清清白白。临死 前还可以留恋地多看他们几眼,向他们告别;他们知道是误伤,也会以极大遗憾悲 痛地把他送走。而现在则完全不同,是慈母发动众多子女打死我呀!是朋友、亲人 明火执仗的杀害,是不容分说的有意诬陷。不是乱发的流弹,而是战友含着仇恨的 密集射击。死于慈母和战友之手,而又无罪蒙冤,死得不明不白。这比鲁迅说的那 些伤害要大千百倍啊!这才是人间最大的悲苦。聪敏智慧才思过人的鲁迅先生,也 可能难以想象人间竟然会有这样的悲苦吧! 他睡不着了。在他睡着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妻子已被送走了。他的最亲 爱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八年的恩爱,却突然要无限期地分离了,而且 是这样的一种分离。此去何处?各不相知。何时相见,更是茫然。到哪里去,都不 告诉他们,看来是不允许他们相见了。尤其是即将分离的这一刻,又只能默默无言。 心中多少话啊!却一句也不能倾诉。既不能说声“再见”!更不能道声“珍重”! 前途茫茫,生死难以预料。天哪!为什么给人以这种残酷的折磨啊! 他想起了,就在这张床上,他们常常在夜晚睡前,半躺半坐,双双搂抱着,倚 在被子和枕头上,共同咏诗诵词。他们常常念诵的一首词是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的《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是苏东坡悼念他的亡妻王弗的一首词。王弗 漂亮温柔,又有文采,16岁与才华横溢的苏东坡结婚后,两人十分恩爱。谁知26 岁的王弗,竟突然病逝。苏东坡悲痛难忍。十年后,梦中与亡妻相会,便作了这首 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岗。 不知为什么,他们多次读这首词,有时念着念着还开玩笑地说:“但愿我们一 块儿死,免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想不到这首词竟成了他们今天凄惨离别的征兆。妻子今年也恰恰是26岁,虽不 是死别,却是残酷的生离。恩爱夫妻,被强行分开连个去向都不知道。只有日夜牵 肠挂肚,魂牵梦萦,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两茫茫”啊!这种生离的痛苦,更是胜过 死别的悲伤啊! 现在,她终于有消息了,知道她还活着,还在想念他。他们可以通信了,虽然 信要经过双方领导的检查,并不能“诉衷肠”,也不可以“话凄凉”,但终究不会 连生和死都两茫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