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集训队外有冲锋枪的逼视,内有队长穿梭般的审问、批斗,粮食定量也大大减 少每天只有八两粮食。谁不服气再一升级便是关禁闭,禁闭室就在这个小院里。慑 于这种恐怖气氛怀着对严厉惩处的恐惧,许多人吓呆了。这里集中的所谓“反改造” 的尖子,除个别人发生凶杀和要求判刑公开叫骂以外,许多人都认头了,没有抗拒 也听不到怨言。只有一个人因为反对大跃进、公开叫骂大闹被逮捕判刑了。许多人 写了检查很快归队了。集训队似乎可以结束了,但领导却把它保留了下来继续对一 些逃跑的、偷盗的、打架斗殴的人进行惩戒。而且还增加了一项新内容就是对新入 所思想不稳定的人也放在这里观察。 只有一个班,班长留谁队长们是有争论的。不少队长主张留那些硬的横的能镇 住人的,嫌白刚文质彬彬,该上火力的时候上不去。可是彭股长认为白刚掌握政策 稳当,能解开一些人的思想疙瘩,不像有的班因激化矛盾产生行凶、死亡等意外事 件,最后还是留下了白刚和杨树兴、唐玉等这几个人。 冬天农活少了,全场正式休礼拜日。集训队礼拜日也可以休息了但仍不允许出 屋,不过管理松多了,可以缝缝补补聊天看书下棋。白刚正和人下棋,彭股长来了, 使人们一惊,最近没重要事情彭股长是很少来的。人们急切地等待他说什么事情, 他倒不慌不忙地把大烟斗磕干净吹了吹,烟斗完全通气了,才慢慢装起来笑了笑说 :“白刚!给你们一个人。” 等了这半天才等到了这句话,一般送人是不必管教科领导亲自来的,有管教科 签字各队队长就送来了。既然是股长亲自送来一定是什么重要人物,白刚以为一定 是在院子里等着,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在哪里?” “你别急,人还没来。”彭股长笑了笑。白刚觉得奇怪,人没来,彭股长先送 个信干什么呢?便问道:“是个什么人?” “危险人物!”彭股长说。这里所谓危险人物中逃跑的最多,所以白刚首先猜 到了这里:“逃跑的?”彭股长说:“不是。”白刚说:“行凶杀人?”除了逃跑 便是这类人物危险了。 “不是杀别人是杀自己,不想活了。”彭股长一边吸烟一边说,“你们可不能 让他再出问题。”没等白刚说话杨树兴抢先回答说:“唉呀!自杀?要逃跑我们有 办法,管教他跑不了,要是自己不想活了可不好办。”白刚觉得这话太唐突便打圆 场说:“我想做好思想工作是可以挽救的,我们尽力而为吧!” “不是尽力而为,是要保证不再出问题。”彭股长坚决地说。 “哟!这还能保证啊?”唐玉愣头愣脑地说。 “这就看你们的本事啦!”彭股长说,“这个人来了就自杀,昏迷不醒七昼夜, 据说现在醒过来了。白刚你与医务室联系,只要不需要打针输液了就把他接过来。” 这是什么人呢?这么想不开一到这里就想死?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一切,彭股长 走后白刚便立即去了病房。只见一个人平躺着被捆在床上,还在床上挣扎颠簸摇荡。 虽然不很清醒,但看得出极为狂躁,好一会儿不挣扎了,他醒了。林大夫把他解开 他便猛地站起来,打了几个趔趄但终于站住了,人们不知他要干什么,忙劝他说: “躺下!快躺下!你要摔倒的。” 他没有理睬,叉开两腿,摇摇摆摆地站住以后,便以高亢的声音朗诵起来: “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如此。我一点也不认识这些街道。……全是房子,房子 ……在这些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视的。” 他停了停,喘了几口气,又接着轻轻地说:“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希望些什 么呢?……” 他虽然全身肮里肮脏面如死灰,但声似铜钟圆润洪亮,发音准确吐字清晰。他 那肮脏虚肿扭曲的脸已经变了形,但白刚马上从声音中听出了这不是鲁金吗?省电 台播音科长,有名的播音员。天哪!他也来了,怎么选择了这样一条绝路!他停息 了一下,身体摇摆着,两手轻轻颤抖,两眼凝视前方显然又是在搜索什么词句,接 着便充满感情地以低沉的声音朗诵说:“为了幸福我希望些什么呢?”他重复了一 句,然后接着说:“死,……作为处罚他,作为使她心中的恶魔在同他战斗中出奇 制胜的惟一手段,鲜明而生动地呈现在她的心头。” 几个医生制止他说:“你赶紧躺下休息!你胡说些什么呀!”白刚起初还以为 前边那些话是说教养所,可是又觉得这些词句怎么有些熟悉,在哪儿见过,终于他 想起来了:这不是托尔斯泰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自杀前的词句吗?他 还能背这么熟,他脑子还清醒没有坏。但他眼睛的功能可能还没有完全恢复,从他 那呆滞无神茫然发愣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的视力还是模糊的。 朗诵完了他便奇怪地看着他眼前的郝大夫。两眼直勾勾地凝视在那里,一会儿 便大声说:“你不是省直门诊部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他的眼光继续移动着, 一会儿又盯在了白刚的脸上。白刚高兴地喊道:“鲁金!鲁金!”鲁金高兴地一笑 :“啊!是你?你怎么也在这里?”但随即那笑容又收敛了,双眉紧锁,一脸的痛 楚,两行热泪簌簌地流了下来。看起来他是想从床铺上跳下来,抱住白刚哭个痛快, 但身体刚往前一倾就一下子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