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的初恋,大错特错? 我把所有的钥匙和帐本交给方后,长长舒了口气。4年来我起早贪黑在猪号改造 社会和改造自己,到头来落得跟老陈同样的下场。而老陈是我当年想与之一试锋芒 的人,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好在所有的恩恩怨怨终于告一段落。 我于是去了拖拉机队十班报到。老隋是班长,李和周是师傅,香和我是助手。 老隋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和我心目中的英雄还真有些距离。他40岁光景, 个头矮小,身材瘦削,干活时总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我后来听说他在机务队以嗜 睡闻名,只要手一碰到操纵杆,他立刻就打瞌睡。助手叫醒他,他便索兴把拖拉机 交给他们,自己在地头躺下呼呼大睡上几个小时。 李和周都曾当过隋的助手,现在他们成了师傅。他俩对香和我都很好。李对我 们的拖拉机了如指掌,他远比隋要精通业务。如果我们有问题解决不了,总是第一 个去找他,有时他只要听我们把问题讲完,就分析出症结所在。和他在一起干活是 件有意思的事。他心灵手巧,从他那儿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有时我也感到拘束, 因为他百般小心,自己的事他守口如瓶,别人的事也讳莫如深。当然这都可以理解, 他虽和我们一般年纪,却不是知青,而是困难时期从四川来的盲流。人们还说他的 父亲是地主。 我们的另一个师傅周,则是北京来的知青。1968年他还演过肖继业,当时我们 选中他是因为他热情肯干,和戏里的主人公肖继业一般无二。这出戏演过之后,城 里来的年轻人唱歌跳舞的热情已成强弩之末,谁也无心再排演第二出戏了。大家各 忙各的,我在猪场干活于得晨昏颠倒,周开拖拉机春种秋收,大家逐渐相忘于江湖。 现在我们忽然得以朝夕相处,有很多时间交谈。整个夏天,我们干的活就是在 大豆和玉米地里中耕。漫长的白昼,亮丽的太阳,中耕机白色的帆布雨檐下,凉风 习习。我们的拖拉机在大豆和玉米的幼苗中穿行,闪亮的犁铧翻起层层黑土,将野 草埋进地里。我们镇日像是航行在广袤的绿色海洋上,船尾卷出千堆波涌。 那段日子,我对周充满好奇。我想知道为什么别人说他父亲有严重的历史问题。 但这个问题实在太敏感,提出来肯定尴尬。同时我想周也是听了我的日记的,不知 他作何感想。当然他对日记这件事三缄其口。我们只好聊别的。 我记不太清楚那年夏天我都对他说了些什么,零零落落,我讲的不外乎二姨、 瑞士和机关大院这类事。他也对我讲了他家的情况:一家六口,父亲在起重机厂工 作,母亲是家庭妇女,他是家中老大,三个妹妹还年幼,上小学和中学。 闲聊中,我还了解到他离开北京前家境相当不好。六口人挤在一间不大的屋子 里,屋子是他父亲的单位50年代分的,那时只有周一个孩子,而且他还小,所以不 显得太拥挤。后来,其他孩子相继出世,房间越来越逼厌。他们又在屋子的南头搭 了一间简易房。简易房占满了院子的地,还挡住了大房间的阳光,但他们总算又多 得了几分空间。邻居们也都这么做。他们的简易房白天是厨房,晚上就成了周的卧 室,他在这间小棚里一直住到离开北京。 周的父亲是四级工,每月挣54元,当然这不足以养活六口之家。他家里的人必 须到邻近的工厂揽点活儿来:晚上他们全家常在一起糊火柴盒。中国的火柴盒由匣 子和小盒子组成,周一家人得分工合作,有人糊匣,有人糊盒,等两者都吹干了, 才能将小盒子套到匣子里。每一步都是手工操作的,如此折腾才做成一只火柴盒。 后来我到北京探亲时去他家拜访,坚持要试一试糊火柴盒。整整一个晚上我们 5个人紧赶慢赶,才做了200来只,工厂每11只付8分钱,也就是说,整个晚上我们才 挣了不到两毛钱。做到后来,我越来越心浮气燥,心想要我于这种活儿糊口,我宁 愿饿死!周却说有火柴盒糊就不错了,工厂并不保证供这份活给他们,其他工人家 庭也一样困难,愿意干这活儿的人多着呢。 听了这话,我一时语塞。突然我想起小时候,到了夏天,母亲每天都给我5分钱 买冰棍儿。我也觉得理所当然,就这么点小钱。我的同学都有零花钱买冰棍儿。现 在我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奢侈的事,对周家来说,5分钱意味着糊63只火柴盒,一瓶一 毛五的汽水差不多等于糊200只火柴盒。周和我虽然同住北京,我们却生活在两个截 然不同的世界里。 也许周听了我的童年故事后,对我也一肚子怜悯。又或者他心地好,并不单止 乐于帮助我一个人。到天气转凉时,我们得一天两班、一班12小时日夜翻地,赶在 地上冻之前将它犁一遍,为的是不误来年的春耕播种。这样我们得在地头吃饭,有 时送过来的饭不够吃,周总是让香和我先吃饱。有时变天,我们没带足衣服,他会 把外衣脱下来技在我们身上。他有几分幽默,看见我们精疲力尽,他会编出几句笑 话,逗我们开心。轮到上夜班,他往往在子夜时分把我们打发回去,自己一个人干 到天亮。 我实在愿意与周一起干活,连里100多男青年,谁也比不上他挺拔秀逸,光彩照 人。自他扮演肖继业后,他削瘦了几分,越发于练。24岁的年纪,他怎么看怎么舒 服,即使穿着臃肿的黑卡其工装。那时,拖拉机手被人叫做油耗子,周也是一只油 耗子。但他就是与众不同。他比普通人略高,浓密的黑发也比别人略长,他的眉毛 黑而直,皱着眉头看人时,眼睛还透着几分笑。我的眼睛总难从他身上移开,当然 那是在没有他人在场的时候。我们目光一相遇,我的心跳就加快。 很快到了11月。一个下午,周和我派工派到了一片刚收割完的玉米地,干下去 风变得冰凉刺骨,冻雨僻僻啪啪打在车窗上。地里一片泥泞,玉米的秆和根常常把 我们的犁给塞住。每当这时,周二话不说,抓起一根铁棍和他油腻腻的棉衣就往车 下跳,他得把泥团从犁中间撬下来。而他交给我的任务则是坐在驾驶室里升降和转 动犁耙。不一会儿,他的棉衣就全湿透了,裤子和鞋子也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看 着他嘴唇变色,牙齿打颤,我几次吵着要下去替他。他只是不依,说他是师傅,我 得听话。“再说,两只落水的油耗子并不比一只强。”他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一排整 齐洁白的牙齿冲我一笑,我们继续耕地。但到了第二天,他病倒了。 老隋说周发了高烧,三天三夜还不退。那几天,我满脑子全是周的病情。不知 他的病有多严重,担心他不能得到合适的药物。过去几年,老陈教给我大量的医药 知识,中医和西医我都粗通原理。村里老乡的孩子病了,他们的父母常带着孩子来 让我瞧,而不去看赤脚医生。我那时居然就敢给他们拿药,有时甚至给孩子打抗生 素。现在想想实在后怕,幸亏没出什么乱子,要是有人一针下去过敏而死了怎么办? 话又说回来,不给他们打针,他们也有可能病死,谁说得准? 周生病的时候,我很想去看他,给他带点药。但我不敢去他们宿舍,他们10个 男生住一间屋,我怕飞短流长。那时连里流言蜚语纷纷扬扬,像乍起的一天风雪。 到1972年,北大荒的领导总算开了窍,意识到留住知青最有效的方法是让他们 恋爱、结婚、生孩子。这样一来,他们再想返城真是难上加难。于是一夜之间,红 灯变成了绿灯。领导对知青谈恋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些知青便乘势结起对来。 当然也有不为所动的。 这时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20好几了,自身的发育已经成熟,传统与社会家庭 也都给我们压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凉水泉村里,捕风捉影的消息一日三传, 男女绊闻总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当事人无一例外坚决否认有此等事,有些人是 由于不好意思,有些则说的是大实话。个中真假旁人永远也别想闹清。 就在我坐在那儿痴心挂念着周,希望下一餐饭能在大食堂碰到他的时候,我的 3个好朋友,方、丽雅和宋出现在我面前。她们要我坦白我是不是爱上谁了,我尴尬 之极。听着听着我才觉出她们说的是我和文的关系,显然有人制造了另一段待月西 厢的故事。 我暗暗叫声惭愧,舒了口气:“决无此事!我们不过是一般的朋友罢了,绝不 是你们说的那种朋友!” 我尽一切可能解释文和我仅仅是同学,彼此借借书,有时也说说话。但我们谈 论的事从不涉及个人问题。不管我说得有多真诚,我的朋友们仍向我射来狐疑的眼 光。 如果连我的知心朋友都不相信我的辩白,那我还怎么说服村里其他人?这里的 人认为婚姻必须门当户对。他们看来,文和我是天生的一双。各自的父母都是教授, 我们以前又都是一零一中的学生,等等。但我觉得两个人的背景太相似了,反而容 易滋生厌倦。相对无言,看到的不就是镜子里的自己?这倒不是我自有的想法,而 是从一本俄国小说中批发来的。 如果我要找男朋友,我愿意找一个与我性格经历完全不同的人。当然我现在根 本不想找男朋友,因为我不想陷于这个圈套:结婚生子,扎根边疆,荒度余生。所 以连这个“如果”都不成立。 尽管我想得明白,晚上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老隋家。我和他妻子江闲扯了很 长时间,让她的4个孩子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最后人家快睡了,我才鼓足勇气,嗫嚅 地开口问江有没有可能给周带些药。听罢这个请求,她眯缝着双眼朝我意味深长地 一笑,似乎看穿了我的秘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最后她说: “好吧,香也托我捎药给周,我当然可以把你的也捎上。你们俩对师傅可真关 心,嗯?” 我把药放下,脚底抹油地逃走了。暗地里我在想周会吃谁的药呢。他痊愈后, 答案很清楚:他故意冷落我,和香说说笑笑,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到了这时,地已完全冻住。6台拖拉机都回到村里检修,昼短夜长,机库外冰天 雪地,夜班也不用上了。我抓紧机会向李学拖拉机的有关知识。学的时候,周的一 举一动悉数在我的眼中耳中,虽然我没在看他,也没在听他,但我眼前晃动的尽是 他的身影,满耳听到的无非是他的声音。有一个念头越来越难以抗拒:我也许应该 跟周解释一下,关于文和我的传言是毫无根据的。两个星期以后,我对周作了表白。 从那一刻起,周和我就须臾不可分了。我是说我们的心紧紧联在了一起,而在 现实中我们几乎没机会两人独处。白天,众目睽睽之下,我们最多在瞬间交换一个 眼神。我们不敢多说话,手当然更不敢碰。晚上,我们也一无去处,大食堂自然是 不能呆的,宿舍里一切活动都让别人尽收眼底。其它地方,比如我们的拖拉机驾驶 楼或机库,又没有取暖。零下三四十度,在对方手臂里不消叨分钟就冻得浑身发抖, 得马上跑回宿舍拥抱火墙。 我回到宿舍,痴痴念念还是想着和周在一起的情形。我开始为他打一双毛线袜。 本想为他打件毛衣,怎奈我没钱买这么多的毛线。在这之前,我的手从未碰过针线, 也不会使用缝纫机,这一切都是在老隋家向江学的。我为周补衣服时,江在旁边看 着我,善解人意的样子。我常被她看得脸红,但我还是很感激她。 周则亲手为我做了一把镰刀,用又轻又结实的黄杨木做柄,这是当地能找到的 最好木材。他从木匠那儿借来了工具,先在木头上划线,设计好长度和弯度,再锯 出形状,修整打磨细部,使柄端手握之处的弧度正合我手的大小。刀刃是请方圆几 十里有名的铁匠师傅打的,周去打这把刀,来回花了整整一天时间。 后来我用这把镰刀在雪中割大豆,感觉与过去我使的镰刀真有天壤之别。恐怕 只有连续割过八九个小时大豆,了解这样不断重复、永无休止的弯腰收割会给人的 手臂和肩背带来何种痛楚的人,才能懂得为什么我会深受感动并如此珍爱周的礼物。 这就是周和我彼此表达爱情的方式:毛袜和镰刀。没有红玫瑰,没有小夜曲。 我亦没有怨艾,和这个地区许多真正的农家青年比起来,我们算颇为幸运的。按本 地习俗,婚前男方家庭要给女方家庭许多彩礼,这一风俗60年代中止过一阵,到了 70年代又流行起来。彩礼包括至少2000元钱,这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邻村就有 一位男青年为此发了疯。 我从花儿那里听来这件事。(花儿秋天从牛棚里放了出来。)有个小伙子爱上 了同村的一个女孩子,但男方家很穷,满足不了女方家中索要的彩礼金额。女方家 也曾给他宽限,要他筹足这个数目。他千方百计,东挪西借,几乎愁白了头发,眼 看期限又到了,怎么都还缺一点。于是对方把女儿嫁给了付得起彩礼的人家。小伙 子心痛欲绝,不久就精神失常了。我听了这件事非常难过,当时我正与周陷入爱河, 我能体会那位小伙子的感受,也在为那位女孩子叫屈。 与这样的悲剧相比,周和我没有这方面的烦恼,但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亦困难 重重。比如他父亲的历史问题,如果说从前还能回避,现在则不得不放上桌面。70 年代,一个人的家庭出身举足轻重,它关系到这个人一生的命运。 周对我说他的父亲在1949年前是国民党的一个下级军官。他最初在一所普通学 校学的无线电技术,毕业不久正值日军人侵,于是他从军抗日,一心想把日本人赶 出家园。我不由想到他的初衷亦正是我父亲的初衷,所不同的是我父亲投的是共产 党,他父亲投的是国民党。 周说,在抗战中他父亲的无线电台驻扎在云贵一带,在那里他爱上了一位异族 姑娘。她是白族人,为了爱嫁给了汉人,从此背井离乡,跟着丈夫走南闯北。战争 还在继续,条件很艰苦,但她用勤劳、节俭和充满爱心的双手把小家安排得尽可能 舒适温馨。婚后一年,他们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男孩。但这孩子5岁时被手中的爆竹 炸伤后不治。孩子的死使母亲悲伤不已,也就在这时,周降临人世。 后来我从周的口中得知他父亲其实在1949年有过一次参军入党的机会,那时解 放军中无线电技术人员严重短缺,北京和平解放后,政府曾动员他父亲参军,并答 应给他与过去相当的级别,他父亲拒绝了。我听到这里大吃一惊,忍不住说: “你父亲可真反动!” 周顿时脸色苍白,他定睛看着我,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然后他别过头去,不再置一辞。很长一段难堪的沉默之后,他向我解释说如果他父 亲接受了这份工作,就得去和南方的国民党部队打仗,他父亲觉得自己实在难以面 对。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丢了职业、社会地位、钱财。朋友…… “否则他现在也是革命干部了,”好一会周发出一声微叹。他认为他父亲走错 了路吗?他为此而恨他么?我倒恨起他父亲来。过去21年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所有 的国民党都是恶棍,杀他们也不为过。更重要的是他这么做对周太不公平。就因为 他走错一步,周从出生起身世就如此悲凉。真是一着不慎,后患无穷。 但这一切当真都是他的错么?多年以后,我对周的父亲改变了看法。他拒绝那 份工作是出于义气,他宁愿放弃荣华富贵也不肯去屠戮昨日共事的伙伴。也许他不 知这么做后果有多严重,还以为像他那样的人走到哪儿都能凭技术吃饭。他过于天 真了,1949年后,无线电通讯这么要害的部门,怎么可能雇用他这样有严重历史问 题的人呢?他若用电台联系台湾特务,搞谍报工作怎么办?所以50年代他曾远去内 蒙想找一份技术性工作,都没能如愿,悻悻然回到老家北京后,死了心,做了一名 工人,出卖体力。 除了他父亲的问题,我们亦难在前途问题上达成共识。我的意见很简单,最好 的解决办法是我们俩双双自杀,割脉,服毒,迎着暴风雪走出村去,冻死在荒原上, 种种死法不一而足。我可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此时的周和我韶华正盛,我们的爱纯洁而热切,远离铜臭和俗趣,赏心悦目, 这近完美。自此往后,我们只会走下坡路。尤其在这么个缺乏正义,满目残忍、狡 诈、人们互不信任的世界中,经过三四十年的艰苦劳作和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 到头来我们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凡人难免一死,也许到我们肉体死亡时,我 们的爱情早就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周听了我的高论,思索良久,最后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自杀。我死了, 我妈会活不下去的。我不能伤她的心,要她的命。” 闻罢此言,我着实有些失望。但我也不能怪他,我知道自己的念头大违常理, 周不像我,他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三位女朋友听我坦白之后, 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你们两人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你们的性格完全不般配!” “你的选择大错特错!” 我明白周和我是两路人,我喜欢他就因为他是他,我是我!我在优越舒适的环 境中长大,他却备尝贫困和歧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却依然坦坦荡荡。我的 良心上有那么多污点,理应受到天谴;他什么坏事都没做过,生活却对他如此不公。 仅仅因为他摊上了那么一位父亲,不论他本人有多优秀,不论他作出了怎样的努力, 还是被打入另册,横遭白眼。永远没有机会,永远没有前途,甚至得不到他人的同 情。他感到愤怒么?我愤怒! 尽管我对周父亲的历史问题很头疼,但我还是喜欢周,也许我爱上周是因为我 想象他的身上会有一股子叛逆精神。但我真想找到这股叛逆精神时,又不见其蛛丝 马迹。我们相爱后,周一心希望能结婚成家。我倒是想和他结婚,但我一点都不想 在北大荒成家。我试图向周解释,他感到难以理解。 “看看这里的贫下中农,这种日子他们能过,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大家都是人, 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你没听当地的老乡说,一个人没有享不了的福,也没有受不了 的罪么?” 眼看这话说服不了我,他又换了种办法,援引毛主席语录和报上的社论,说知 识青年就应该扎根农村。这话真把我惹恼了,我定睛凝神望着他,弄不清他说这话 是出于真心,还是想用宣传来迫我上钩。若是前者,他是个头脑简单的顺民,若是 后者,他是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他不是伪君子,我不觉得他像这类人。那么难道他真地相信报上宣传的那一套? 也许他只是现实一点罢了。在他看来,领导已经发话,说决不让我们回城,那么我 们只好考虑怎么在这里安家。干嘛为了一些不实际的念头而跟自己过不去呢? 不管怎么说,我的朋友真是旁观者清:他和我纯粹是两种人。我后脑长着反骨, 他则是个顺民,服从领导,崇拜权威,连谎言都真诚地相信。他逆来顺受,剥削压 迫之下仍能心平气和。尊严?也许没有尊严他也可以活,我可做不到!无人格,不 自由,毋宁死! 其实这样说对周是有失厚道的。这种种想法都是气话,我知道在他看来,北大 荒的生活不赖,他的童年比这更为艰辛。至少目前他能自己养活自己,每个月还能 寄10元钱回北京补贴家用。对这种状况他颇为知足,而我却感到不能忍受。 仔细想想,也许在中国本来就有两类人:绝大多数人在正常情况下都服从权威, 安分守己,因为生存对他们说来乃诸事之根本。只有一肝部分人,这些人吃穿不愁, 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有条件东想西想,挑战权威,不受势力束缚。我父亲曾是这 一类人,我或许能属于这一族群?要我脱胎换骨,从此逆来顺受,我实在做不到, 我知道这种犟脾气只会给自己添更多的麻烦。 人乡随俗。为什么我不能像周希望的那样过农民的生活?我也不懒,能吃苦耐 劳,但我一看到老隋夫妇和他们4个孩子,气就短了。如果周和我在这里安了家,我 们一定步他们的后尘。江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周在14年后则会成为另一个老隋。 这些念头让我心寒。 其实我很感激老隋夫妇,他们待我们真没话说。那个冬天,看到周和我没地方 可去,他们几乎隔天晚上就请我们上他们家吃晚饭,这样晚饭后我们可以坐下来聊 天。当然这种场合是不能说悄悄话的。周和隋坐在炕的一头,江和我在另一头。4个 孩子在我们之间爬来爬去,翻上翻下。但至少我们可以眉目传情,而老隋夫妇则在 一旁有意无意地看着我们微笑。 是不是我们让他们回忆起14年前的一些情景呢?我听说江当时是村里最漂亮最 活泼的闺女,好几个小伙子都爱慕着她,最后她嫁了老隋。没收彩礼,也没靠媒人, 全是她和他自己的主张。所以他们挺平等,至少结婚那会儿是这样。两人都是国营 单位的职工,又都年轻勤俭。 到了饥荒的年月,江丢了铁饭碗,成了“臭家属”老隋却还能在上班时间打打 瞌睡。后来我看出,他嗜睡不是因为懒惰或脸皮厚,而是因为有4个小孩,生活又桔 据,在家得干很多活儿:打水,劈柴,打草,垛草,种自留地,喂猪,起猪圈,出 炕灰,秋收过后去田里始大豆,捡土豆,架栅子,盖苞米楼等等。 老隋被家务缠身,累得半死,他有时也拿江出气,骂她,指责她跟别的男人有 染。这些周和我都看在眼里。有人还说他打老婆,我们没看见。但倒媚的事躲是躲 不过的,第二年春,老隋查出得了喉癌,后续治疗在100多公里外的密山市进行。长 途跋涉,加上生理反应,他苦不堪言。即使享受公费医疗,单是来回的旅费就很可 观,使这个小家庭不久就债台高筑。 当老隋在医院为求生而苦斗时,周和我竭尽所能帮助江,她快被生活重压拖垮 了。现在她得一人管4个孩子的吃喝拉撒,还得下地干活,不然她根本没有收入。其 实她自己也带着病拼命干,她有风湿性关节炎,还有妇科病,腰肌劳损,但家属没 有医疗保险,她连病假都不能请,逞论看医生和买药了。 她在地里刚干完活,接着就得做饭、洗碗、洗衣。补鞋,没完没了,常常顾不 上梳头洗脸。看江和其他家属这等狼狈,我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自己。知识青年?只 要我们是女人,保不准哪天国家也会让我们退职,像江和其他“臭家属”一样。这 样的前景使我胆战心惊,我死也不想跳进这么个泥潭!所以我真开不了口对周说我 要嫁给他。到北大荒已铸成大错,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千万不能一错再错,否则我 的命运就一了百了,再没人能帮我救我了。 与此同时,看着周难受的样子,我的心隐隐作痛。我做了他的女朋友,给他的 只有烦恼。他已经掉了好几斤肉,往日的幽默也难觅踪影,即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可眼里全写着深深的忧伤。我看他的眼神,真想大哭一场。 因为他父亲的历史问题和他自己童年的经历,周比我要内向和敏感得多。他也 许早听到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开始时大家都不信我俩会相爱,而后他们似乎不太 喜欢这个事实。他们背地里说周是于连,斯汤达的名著《红与黑》中的主角。 这太不公平!周根本不是于连,他清楚我的家道中落,我的父母既没权又没钱, 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麻烦:老革命是麻烦,知识分子也是麻烦。周是在我坦言相告 这一切之后才成为我的男朋友的。他知道的事,别人不知道,他懒得解释,反正说 了也没人信。现在,大家等着看好戏,看我怎么把他甩掉。 为什么这些人会有如此邪恶的念头?周又没得罪他们中任何人。也许对他们来 说,周生而属于社会底层,他应该明白他的地位,莫作非分之想。按此推想,我一 旦嫁给了周,我也应该知道我的地位。我不再是老干部的女儿,而是国民党军官的 媳妇,我的孩子是国民党军官的孙子。 初恋使我大开眼界。遍地陷阱,漫天网罗,口蜜腹剑,笑里藏刀。晚上,我一 遍遍读曹雪芹的《红楼梦》,对林妹妹和宝玉的爱情产生了共鸣。我开始理解为什 么他们要哭、要病、要疯、要死。他们是以心相许的一对,只求厮守在一起度过此 生。但在那样的社会,那样的家庭,他们空怀其想,万般无奈。他们做的每件事, 都与本愿相违;说的每句话,都刺痛着对方的心。传统和权术,虚伪和嫉妒,情人 的血泪斑斑,这就是古往今来的中国!情势比人强,有志者事难成。纵然有铄金的 热望,到头来只能是抱恨终天。真叫人欲爱不能!欲生不能! 一如书中的女主人公,到了1973年夏天,我发现自己已经山穷水尽,除非说谎, 无论说什么别的,都会伤周的心,唤不回他的欢颜。于是一天晚上,我对他说: “周,我不能和你结婚,我们相爱就是一个错误!你应该和香结婚,我知道她 想嫁给你。” “不!我一点也不爱她!我爱的是你!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 我哽住了,眼泪涌了出来。一开了头,就再也止不住,只觉得天地间除了愁苦 充盈,再无它物。悲怆竟无边无涯!我的心沉到了苦海的海底。中文里有“伤心” 二字,我这下才算是尝到了伤心的滋味。我的心在淌血,一阵阵疼痛难忍。周过来 劝我,他根本劝不住,后来他便只能搂着我,和我一起哭。我们强忍了这么久,苦 涩的眼泪泡着心,现在这泪水终于决堤而下,任什么也挡不住。在此之前,我从未 有哭成这样的时候,此后也再没试过。至于周,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见他流泪。 那天晚上,我反复问自己: ——你爱他么? ——当然爱! ——如果你不打算和他结婚,就不应该爱他。 ——但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我们就这么彼此相爱。 ——那么为什么你不能和他结婚?毕竟这是新中国,没有包办婚姻,不像书中 的恋人,你们可以生死厮守,共度余年。也就是说,只要你改变主意,说声行,你 还是能给他带来快乐,而不是痛苦。 ——这可能么?我是说如果我非常不幸福,我能使他幸福么? ——谁知道,也许能呢。 ——好。巴,既然我愿意和他一起死,我想也许我能够和他一起生。牺牲我自 己,成全他的梦。说到底,我也不能叫牺牲,我反正是没有出头之日了。何况我们 真的相爱。为什么我们的爱这么辛酸,这么艰难,爱不是如糖似蜜的么…… 脑子来来回回转着这些念头,我决定给我父母写封信,信里没有一句口号和大 话,我单刀直入对他们说,我想永远离开这个地方,问他们能不能帮我。如果不能, 或者不愿,也罢,我告诉他们我和周正在谈恋爱,我打算嫁给他,我们就在这儿过 一辈子。 信只这么三言两语,直截了当,我根本没打算费笔墨去解释。他们或者能理解, 或者不能理解,我倒想看看我的命运究竟如何。发出这封信差不多像是玩俄罗斯轮 盘赌,我扣下了扳机,单等一声轰鸣。 11天后,传来了响声,是父亲回的信。他说他和我母亲对我信中所言感到意外, 他认为,我扎根农村的决定是对的,知识青年应该……至于我的婚姻,他说他和母 亲尊重我的选择,但似乎我不必这么匆忙,我才22岁,还可以等上一两年。 这就是说他们还是不理解。我早就料到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个结局, 只是不愿意认命罢了。现在我是彻底没戏了。 起初我并没有对周说我给父母写信这件事,现在是如实道来的时候了。我本想 当天晚上就跟他讲,但到了晚上,我突然不舒服,完全没胃口,一整天粒米未沾。 干完活回来,我倒在炕上,实在懒得动弹。我想那就拖到明天再跟他说吧。反正余 生既定,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了。 第二天,我还没来得及找机会对周说我准备嫁给他,忽然来了一封电报。是父 亲打来的,电文寥寥五个字:母重病,速回。 我从严的手中拿到这份电报。严作为指导员,每人的电报总是他第一个拆来看。 我问他能不能请几天假,也轮到我体探亲假了,可他说不行。团里刚发了通知,麦 收开始,除非知青的父母病危,否则一律不准请假。 既如此,我别无他法,只得星夜又给我父母写了一封信。结果他们并不需要, 3天后,我的信显然还没到他们手中,又一封电报飞来,还是父亲的名义,不过电文 改成:母病危,速回。 这下严说领导会研究一下我的请求,在中国人人都知道,研究一下可能需要几 天、几个月、甚至几年。我无计可施,只能耐心等待,不知父母出的是什么招儿。 母亲真的病了么?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更大的可能则是他们想出了帮助我的办法。 我又喜又怕,心里直恨父亲为什么不在电报里给我一点暗示。当然我不怪他, 那些年,谁不知道电报是“公开的秘密”。 又过了两天,我再去找严,这次他说领导批准了我的探亲假。听到这个消息, 我大喜过望。正在这时,又一份电报接踵而来,我注意到严的脸色突然一变,过了 一会,他把电报递给我,仍是出自父亲之手,这次赫然写着:母亡,速回。 很快村里人人都听说了我的不幸,个个都来安慰我,这使我大窘。我不知自己 是否应当受到此类同情,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当然我不能笑,但我也哭不出来。 若事实是我欺骗了这些好心人,我会感到难过;若事实是我没有欺骗他们,我会更 加难过。最好是避开众人,赶紧走。于是我紧着打点行装,方、丽雅和老宋一起帮 我的忙。 当晚周送我到最近的火车站,那也在十几公里外。我们得穿过大片沼泽,风刮 得正紧,草甸子上的高茅草伏倒又挣扎着站起,远处传来狼嗥。新月在云山中出没, 我们周围的世界因此也忽明忽暗。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5年过去了。那梦想当英雄的女孩已不复存在,而一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女青年正 从战场上落荒而逃,这场征战如今在她看来败局已定,并已完全失去了意义。梦想 幻灭,她的内心一片空虚。明晚后晚的月亮在异地他乡是为她熠熠生辉呢,还是为 她黯然失色?她和她的恋人什么时侯才能再共婢娟? 火车开动前,周跟我说我应该尽力说服父母,让他们想办法调我回城。不过这 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所以他会在这儿等我3年。如果这段时间我办不成,随时 都可以回来,他会娶我。即使这里的领导把我批得狗血喷头,他不在乎。火车开动 的瞬间,他把一张10元钱的票子塞在我手里,嘱我多多保重。说罢他转身离去,又 一个十几公里的沼泽在等着他一步步往回走,这次他是孤身一人。 我零零丁丁坐在黑黢黢空荡荡的车厢里,望着窗外一轮远月飞度关山。我寻味 着在北大荒度过的这5年光阴,从门岁到22岁,这是我一生中的青春岁月,最美好的 时光。我洒下了成吨的汗水,流过了成桶的眼泪,感到受了欺骗,我为之而愤怒。 但同时我又有说不出的惭愧:我就这样开小差溜了号,跳离了一条正在下沉的大船, 把朋友和恋人统统抛在身后。还有那些善待我的老乡,我也一并背弃了他们。 我死的那天,如果灵魂还在,我大概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一丝不挂来,两手空 空去,一生的挚爱和投入全都成为身后之物。爱情、友谊、雄心、愧疚、怨恨,种 种情愫都化作过眼烟云。此生已休矣,来世未可知。我失去的无法估量,而前途又 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唯有这一刻,我敞开了一个自由的灵魂。